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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乞儿盼杨 ...

  •   太子府正门口,倚坐着个乞儿。
      这乞儿约莫13、4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生的细胳膊细腿儿,脖子跟个柴火棍子般,薄的像个纸人儿,可这纸人儿偏又有个凸起来的小肚子,活脱一副饿死鬼模样,光天化日下见了,能让人心中起毛。
      乞儿不觉自己面目怖人,他佝偻着身子,双手攥拳,蜷缩在台阶上,一双黑亮眼眸隐匿在毡毛似的头发后面,盯着路对面那条野狗嘴里的肉包子,他舔着干裂的嘴唇思忖,要是爹不认他,他就先把那肉包子抢过来充做午食。
      旁的路人见他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都要掩鼻远离,同时心中生出疑惑,如此尊荣还敢在这等富贵地方逗留?怎得没有家丁私兵出来轰赶?
      这其中自有几分缘由。一柱香前,门房伙计大喜听见叩门声,便要扒头向外张望,谁想刚开一门缝便被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是白日撞见饿死鬼,大喜心中有气,有意轰赶,谁知这乞儿比饿死鬼难缠,如何恐吓都不肯走,他操着暗哑粗砺的稚气嗓子大声嚷着,要见爹!
      大喜啐他一口,这里只有你爷爷,没有你爹!
      乞儿也不躲闪,他身上不比这路面干净,执拗的伸出糙黑如枯枝的手掌,摊在大喜面前。
      大喜瞧见一枚油绿的玉蝉躺在手中央,水头莹润透亮,是岫岩碧玉,玉蝉的薄翼是金子,可惜缺了半边,再仔细瞧,这玉蝉身上有道裂缝。可惜这好料了,被两处瑕疵毁的身价跌半。
      但这乞儿却视若珍宝,短短展示后便藏回掌心;“信物你已看到!速速通报给俺爹!俺爹叫杨铎,就说俺从息州来,俺叫盼杨!俺娘是息州琴城西胭脂巷里的头牌姐儿凌妙儿!15年前俺爹与俺娘一见钟情行坐不离,离别后俺娘就生了俺,这十几年爹从不露面却银钱不断,想必是心里有俺们娘俩,近年息州闹水患活不下去,俺这才来投奔,你快告与俺爹知道!”
      大喜听的目楞口呆,他爹是杨铎!?这太子府里的三公子?
      呆愣后,大喜细琢磨起来,这乞儿口音的确不是本地,说起话有条不紊,逻辑通顺,果真不似一般乞儿……难道他真的……
      眯起眼睛仔细瞧这乞儿盼杨的脸,大喜想从中寻出公子的影儿,寻思几眼后他一摇头,这乞儿实在脏污,五官都看不真切。
      “你……莫要声张,我……我先去禀报,”大喜支吾着敷衍,关上黑漆大门,奔往前厅去找相室桑昊。

      相室桑昊年约五旬,辅佐过杨铎的爹杨棣,本以为自己寻了个好主子,日后可跟着高升,谁知这太子杨棣福寿浅,壮年时便死于兵变,留下三个嫡子对着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这乞儿盼杨口中的爹,杨铎,便是这三嫡子中的末子,也是桑昊看着成长起来的。
      桑昊听罢,先问周围有无闲人瞥见,大喜回答没有,桑昊又问有无书信字据?大喜回答也没有。
      桑昊蹙眉为难,只有玉蝉难以服人啊,可掐指一算,约莫着15、6年前,杨铎的确去过息州……这就……
      吩咐大喜盯紧了乞儿,桑昊回头往后堂去,走过一段花红柳绿的石子路,又绕过迭石树峰,在一处池边阁中,他寻到了杨铎。

      此时杨铎并非独处,桑昊听出屋中还有一男声,想着替杨铎留住颜面,禀报后不肯进屋。
      杨铎见他不进,顿觉异样,便独自露了面。
      阁内似是谈私事,关门关窗不露天光,身着黎色深衣,头戴素银冠的杨铎刚一出来,便被晒的眯起眼睛,满面不耐;“何事。”
      桑昊最看不得他皱眉愠怒的模样,像极了太子杨棣,这高身量也像,多看一眼都要以为太子还在世,只有这薄唇略显寡义,不似太子那样宽厚随和,但更显俊逸。
      桑昊将大喜所说复述一遍,并且字斟句酌,声音细微,恐被屋内人听到,丢了杨铎的颜面。
      杨铎听罢,当即横眉怒目;“胡扯,我何时去过那息州!?”
      “嗯……大约您17岁生辰时,太子带着府上老小,顺着宁河去往琴城……”
      “慢着……”杨铎出言制止,他慢慢回忆起来,似乎确有其事……
      “息州琴城?”
      “正是。”
      “西胭脂巷……?”
      “正是!”
      杨铎噤声,面露窘色,桑昊一看,心中了然,这门口的乞儿,真有可能是杨铎遗失在外的庶子,还是庶长子。
      “那……这……人在何处?”杨铎问。
      “已经吩咐大喜引他去角门了,还没让他进来。”
      “对,不能进来,”杨铎有些无措,自言自语着;“怎的忽就找来了?明明……明明自那次以后便没再联系,怎的就……”
      “那乞……”桑昊差点说错,轻咳两声做掩饰;“那盼杨盼哥儿说是,虽未曾露面,但银钱不断……许是说,有人给他们钱两,养活他和凌妙儿,后来息州水患,琴城被淹才来投奔。”
      “钱两……我从未做过此事,”杨铎不解;“怕是什么人假借我的名头养着他们!还养了……十余年?”
      话说到此,二人心中都有些明朗,何人会如此这般呢?
      怕不是哪个期盼着杨铎名声扫地之人吧。
      桑昊第一个想到杨铎的两位哥哥,但这岂是奴才可说的,便默不作声,等待杨铎发落。
      “门口只他一人?”杨铎又问。
      “只他一人,未见凌妙儿,”桑昊知晓杨铎的意思。
      “也不见得这凌妙儿就没来,也许在哪出藏着,那……”杨铎思忖着该如何处理,还未说出下一个字,就听的屋门被咣当推开,伴随着一阵苏合香,屋内那人出来了。
      “那什么?五哥哥刚还高谈阔论,现在怎的如此嗫嚅?”这声音高昂清朗,带着骨子里的端庄傲然。
      桑昊闻声抬头,见他身着缕金竹叶靛青缎面中衣,外罩鸦青色纱褙子,衬得他长身玉立,面如敷粉,一双眉眼似丹青描画,眉毛斜飞入鬓,眼尾湿笔水晕,一看便知刚哭过。
      桑昊立刻行礼;“见过公子幼清。”
      杨铎不回头便知是谁,是他的十一弟——杨炎幼清。
      说是十一弟,其实外家,与本家杨氏的血缘要往上数三代。他这杨炎一支在十几年前就扎根在炎国,只有杨炎幼清死皮赖脸的待在尹国国都常州。家主杨炎照之虽贵为侯爵,却唯独管不住这幼子,唤他也不回,只能随他在外逍遥胡闹。
      刚在屋内时,杨铎与他说了几句绝情话,害的这十一弟眼内含光,泫然欲泣,现在必是偷听了自己与桑昊的对话,知了自己的窘迫,于是趾高气昂起来,要看自己笑话。
      杨铎料到他下面不会说好话,便不去开口招惹。
      杨炎幼清瞥一眼桑昊,又瞧一眼杨铎。
      只见杨铎眉头紧锁,面色阴郁,是真的被门口那盼杨所困扰,思及至此,杨炎幼清心中快意不少,只当是那盼杨帮他出了半口恶气。
      “五哥哥既然没心思帮我办事,那我便回了,什么时候哥哥愿意帮忙了,给个信儿,”说罢,杨炎幼清背着手,迈着方步向那石子路走去。
      “十一弟慢走……”杨铎无力回应,桑昊立刻上前恭送,被杨炎幼清拒绝。
      “桑昊,”杨铎似是想明白了,唤回桑昊,与他耳语一番后,桑昊叹口气,领命离去。
      杨铎站在原地,腰身笔挺如箭,遥遥望向杨炎幼清消失之处,表情略带苦楚,神情若有所思。

      杨炎幼清耳力好,知晓那盼杨在角门,所以刚才支开桑昊只身前去。
      迈出了门槛,他果见一褴褛乞儿蹲坐在石阶上。
      似是有感应,盼杨回头,与杨炎幼清对上视线。
      “啧……”杨炎幼清抬袖掩鼻,眼中难掩嫌弃。
      盼杨双目瞪大,嘴巴微张,由下往上惊诧的望向杨炎幼清,似是看到了谪仙。
      二人互望一阵,杨炎幼清先开了口。
      “玉呢?”
      谪仙说话了,盼杨忙把那玉蝉双手奉上。
      杨炎幼清看清了,顿时火冒三丈。这玉蝉他认得,是他年少时赠与杨铎的缀饰,那时二人皆为少年,情意初萌动,又碍着宗亲礼教,为表心意悄悄赠与,初时还见杨铎佩戴,后来替换下其他环佩香包,杨炎幼清也追问过,全被杨铎敷衍搪塞过去,杨炎幼清只以为他收起来了,便没再追究,谁知他竟将此物赠与他人,还是一贱籍娼妓,心中怎能不怒。
      盼杨看这位谪仙脸如绛色,目眦尽裂,仿佛被什么气到了,正在彷徨时,这谪仙却跟猫妖一样,伸出白爪抢走了玉蝉,接着扬长而去。
      “哎!你咋抢俺东西!!你还俺!!”盼杨见这唯一傍身被抢走,立刻跟上去,要拉扯谪仙衣袍,谁知谪仙毫不留情,侧身抬起一脚将他蹬飞。
      盼杨滚落在地,他几日来只讨得一点米粥,此时胃中虚火煎熬,四肢绵软无力,可眼见谪仙越走越远,盼杨咬牙爬起追赶。

      从角门到正门不过几百步,杨炎幼清在转角后,看到了停在桑树下的自家马车,同时一瘦高人影从正门口的旁门走出,此人衣着简朴,但生的肩宽腿长,也有那么几分风流之姿,正是杨炎家相室之子,庞平。
      “公子,您怎的从角门出来了?要不是有人通传,我还在里面傻等呢。”
      “走,”杨炎幼清不多话,撩起袍角就上车,庞平忙上前搀扶。他打眼往右一瞧,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一恶鬼追来。
      那恶鬼嘴里还嚷着;“还俺!还俺玉!!!你莫要跑!!你偷了俺的玉!!还俺!!!”
      庞平皱眉,这是在嚷谁?嚷公子?公子还能偷你的东西?真是笑话。
      “这玉本就是我的!!”杨炎幼清不服输的回吼。
      呀,还真偷了……?
      “是俺的!!”盼杨紧赶慢追,扑倒在车前,保住车轴不撒手。
      “滚!!”庞平驱赶,可盼杨怎肯松手,玉蝉没了,他的身家性命也就没了。
      “你有车有马有钱!凭甚还拿俺的东西!!那是俺救命的!!!大人!!仙人!!你行行好还我!!!俺给你磕头了!!”盼杨抱着车轴,额头磕在木轮上,梆梆响。
      庞平捂着鼻,拽又拽不开,想着直接赶马离去,可在太子府门口碾轧乞儿也不好,被有心人瞧了可就坏了,正在他想掏钱了事时,车舆上的帷幔被掀起来。

      杨炎幼清本是怒气冲天,可人在舆中坐,耳听的外面盼杨哭的撕心裂肺,渐渐被感染,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玉蝉,杨炎幼清心中也苦。先前他找借口来太子府上拜访,与杨铎阁中独处,本以为会说几句体己话,谁知他只是冷冷告知,近日夫人还愿结束,已踏上归途,你我还是不要再见了。
      想着二人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愫暗生十余载,一直你情我愿,胜似夫妻,可自太子亡于兵变,一切就变了天地。一个依旧情痴,一个冷眼冷面,甚至还娶了车骑将军高桢的大女儿高瑱。这高瑱不是寻常女子,大婚之时就挺着肚子,故而半夜娶亲,就是怕人瞧见,过门也就2月有余,便生得一子,也不知是谁的种。
      这孽缘本该就此结束,可杨炎幼清却执拗着不肯作罢,杨铎那边态度暧昧,一时深情一时无情,于是二人藕断丝连至今。
      每每思及至此,杨炎幼清都觉肝肠寸断,羞愤难耐,爱而不得,弃也不舍,浑浑噩噩间,只蹉跎了韶华。
      “阿平!”杨炎幼清撩起帷幔,庞平忙将掏出的碎钱放回怀中。
      “公子?”
      “让他上来。”
      “这……”庞平看着满面鼻涕黑泥的盼杨,有些为难,脏了车不说,熏到公子也不好啊。
      “让他跟长四坐一处,别进来,”说罢,杨炎幼清放下帷幔。
      “听见了?”庞平叉腰对着盼杨。
      盼杨哭的头晕脑胀,打着嗝儿看向庞平。
      “公子让你上去!去前面,没让你进去!”庞平单手叉腰指挥,盼杨如那四脚蛇,顺着车轮子爬上车,挨着赶车的长四坐在了一起。
      长四虽是车夫,但也干净体面,碍着自家公子的面子,他只嫌弃的掩住口鼻,没有出声谩骂。
      待庞平坐上车,长四挥起长鞭,高头驷马嘶鸣一声,迈开蹄子奔跑,盼杨抓紧车,耳听身后有叮当脆响,回头望去,是舆顶边上有一个銮铃摇晃,金光闪烁。
      此时,太子府正门口出现几个身高马大的家丁,手里拿着绳索棍棒一类的东西,打头一个男子年约50,服饰华贵,袖着手,跟身后的家丁一齐望着马车这边。
      盼杨也望向他们,直到在路口转过弯,再也看不见。

      桑昊看着马车愈走愈远,知道盼杨是随车而去了,自己是无法将他“收拾”掉,于是转身挥散了众家丁,独自去向杨铎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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