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之时》随棉

4、第四章

　　“你在试卷上画啥呢祁礼，哎！好漂亮的图案！”

　　祁礼晚自修下课的时候无意识地把手背上的火焰誊到了试卷上，被后桌的同学看到了，由衷赞美了一句。

　　祁礼一愣，她一时忘了遮掩手背，那火焰明目张胆地搁在试卷旁，但同学却好像看不见。

　　“你……看看这个？”祁礼先是缩回手，却又迟疑着把手背往她眼皮下伸过去。

　　“恩？看啥？你手上有什么咩？”女生疑惑地抓住她摇晃的手，翻过去看她的掌心，以为她手上抓了什么。

　　“哈哈骗你呢，什么都没有啦！”祁礼摊开空空的掌心，俏皮地笑了起来，抽回了手。

　　“傻逼吧？几岁了你！”女生翻个白眼，又去瞄她的试卷，“不过这图案真好看，你设计的？画功不错嘛——哇！最后这道题你算出来了！教我！我算了一整节晚自习都算不出来！”

　　“……”祁礼看她立刻转了注意力，内心陡然冒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却还是按捺住心思讲起了题，隔壁桌路过，立马也凑了过来，研究起这道在现在的祁礼看来再简单不过的题。

　　她的手背彻底不需要遮掩，过道上那么多同学来来去去，没人看得见她白嫩的手背上一朵艳丽的火花。

　　它鲜活得似乎在跳跃、舞动，它在发光、发热，它耀眼、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可没人会看见它的独舞。

　　你甘心吗？我甘心吗。

　　两天时间一下子就过去，火焰的颜色暗淡了许多，好像蜡烛将燃完它的生命，在漆黑的夜晚里还能看出它属于火的热度，白天却几乎像是枯掉的红叶了。

　　祁礼每天都下意识地抚摸着它，心里那个念头也随着它的暗淡而越来越淡，她想当它燃尽的那一刻，她或许就会放弃了吧。

　　第三天早晨的时候祁礼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跳得她都禁不住用手去捂住眼睛了，另一只眼不自觉落在了手背的印记上，看它与自己同款无精打采的模样，内心就止不住一阵一阵的烦躁。

　　快消失吧，干干脆脆地消失吧。不要给她留下什么念想。

　　祁礼刚这么想着，耳朵边突然响起一阵轻微的风声，像是飞机降落时耳朵塞住的感觉，或者是火车穿过隧道时那一瞬间的耳鸣，让祁礼反射性地吞了一下口水，只一眨眼，眼前的世界便瞬间失去了色度。

　　这是一个灰白色的天地，祁礼茫然地环顾了四周，竟发现全部人都静止了，讲台上的老师保持着张着嘴的口型，粉笔戳在黑板上留下的粉尘竟定格在半空，风吹起的窗帘就这样诡异地停着，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动静，仿佛整个教室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一片的死寂。

　　这是……什么？！

　　祁礼吞了吞口水，试探地拍了拍拿着笔的同桌的手臂，触手冰凉，像是摸到了一尊石膏像，竟仿佛能拍出一层灰来。

　　不似人体的触感吓得祁礼刷地站起来，噔噔噔两三步退到墙角，背面贴墙让她感觉到了些许的安全感，她打转着眼珠子到处探索，满目的灰白色，一具具的石膏像，像是一室没有腐臭味的停尸间，看得她恶心，不安使她的胃绞了起来。

　　实在太安静了，哪怕她只是发出一点点细微的呼吸声，听着都像是怪兽的喘息，把她自己吓得不敢动弹。

　　仿佛全世界，只剩她一个大活人。

　　这时一抹极淡的红色跃入了她满目惨灰的瞳孔中——是她手上的焰火！

　　祁礼仿佛攀上救命稻草一般摸上那朵火焰，在浑身发冷的情况下又感觉到了它炽烈的温度，使她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无处安放的心又似乎找到了着落。

　　“想好之后用上一点点能力按在上面就可以联系我。”那男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可是……怎么用？祁礼稍微冷静了下来，思考起对策，只要一点点能力按在上面……可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调用自己的能力啊！当时操控了灯泡完全是碰巧，她还没学过呢！什么鬼啊，怎么在她的肉体凡胎上滋生出电流啊？

　　怎么办呢？祁礼焦急地摸了摸它，却发现手指感受到的温度更低了！

　　原本几乎覆盖整个手背的火焰如今只剩不到指甲盖大小，色泽淡得发黄，若是祁礼皮肤稍微黄一点，它基本就能融化在肤色里。

　　别吧别在这种时候消失啊！祁礼急得直跺脚，这朵火焰是这个未知的世界里她唯一的陪伴，若它也消失了，她光靠吓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

　　有没有谁在啊，来个活人啊拜托！

　　自从发现了自己拥有超能力以来，一直埋藏在祁礼心中未被自己发觉的感受，终于在此刻血淋淋地被剜了出来——

　　那是一种孤独。

　　她成了异类，就会被常人的社会不知不觉地排斥，即使她能假装成一个普通人，可她的心却已经与普通人隔离开了。普通人的追求、哀愁与喜悦，对她来说变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她有秘密不能向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家人宣之于口，她的真实对于全世界皆为荒谬。

　　而此刻，她才知道这种孤独有多么可怕。

　　当这个世界剔除了普通人之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团火，让她知道这世界至少还有一伙人，也跟她一样拥有奇妙的能力，可现在，它就要消失了。

　　她要怎么回去原来的世界？那些人会来救她吗？

　　“吼——！”

　　祁礼没有等来救援，却等来了一声由远及近的怪物的吼叫。

　　祁礼吓得浑身一颤，就看见窗外一双硕大的土黄色的眼睛如同两颗大灯泡，中间两条竖直的黑线牢牢地锁定着她，里面属于活物的水光倒映出她如同小动物般可怜无助的身影，清晰得可怕。

　　祁礼脑子里空白成一片，她跟那双眼睛对视了好几秒，那几秒仿佛过去了好几个春秋岁月，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却能听到上一秒被下一秒剥离了生命的声音，她能听见每一个逝去的时间是多么的不舍离去，因为它们发出了极其悲伤的尖叫，吵得她耳朵嗡嗡直响，这是它们生命的倒数——也仿佛是她生命的倒数。

　　突然，那一对浑浊的玻璃球镜面里静止的画面有了动静，时间还是死得那么慢，祁礼却看到玻璃球里倒映出的自己手背上微弱的火色花纹，正化成一缕淡黄色的轻烟，从她的手背一点点剥离，像一只蝴蝶即将从她的手背起飞，又像一个恋恋不舍的亲吻，它一丝一丝地抽离，飞散到空气中，氲氲袅袅，如同一只在佛堂里静静燃烧的香，静得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不……别离开我……

　　那双眼睛的水光也动了，它看到了祁礼手上的花纹，在最后一缕火光飘散的那一瞬间，它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啸声，祁礼的头发被吹得向后飞扬，时间开始疯狂暴走、狂躁地流动！

　　“吼——！！！”

　　窗户应声而碎，向教室里飞出一整片的玻璃渣，细碎得像是星光哗得洒进来，而那些静止的人啊，竟然如同尘埃一般被玻璃渣一碰就碎成了泡沫。

　　那是怎样一个景象？摧枯拉朽之间，一切灰飞烟灭。那些静止的画面、那些被静止的生命，忽然被一阵风带走了，如同那些只是网络上的信号，一扯电线数据就尽数崩塌，随着一声电流通过的关机声，“滋——”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祁礼的面前，整个教室的人全部消散，整个教室成了被炸弹扫荡过的战场，而她是唯一幸存的新兵。

　　说幸存或许为时过早，那怪物一声吼叫破坏了整间教室，然后它朝里面伸出巨大布满漆黑鳞片的爪子，竟然要爬进来。

　　救命！救命啊！祁礼被恐惧攫住了咽喉，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一心地求救！

　　可她在向谁求救？！

　　祁礼突然回忆起那天被雷劈时的一瞬间，从她醒来就不敢去触碰的记忆，忽然间排山倒海涌进脑中——

　　她是怎么从那非人的痛苦中活下来的？

　　是我。

　　是我自己啊！

　　祁礼如同醍醐灌顶，如同逃离了一场庄周梦蝶，她突然捏紧了掌心，逼着自己去对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去看它的每一个动作，然后，站起身，刷的趁它侧过头爬上来的时候窜出了教室！

　　她跑到走廊，两三步跑到楼梯口，不要命地往下跑。

　　她这才知道如今的她放开了手脚跑得能有多快，她能听到风哗啦啦地从她耳边流过，她看到眼前的每一阶楼梯既清晰、又模糊地成了一道道影子，飞快地从自己脚底下掠过，好像一条奔走的河流，而她逆着河流前行，却毫无阻碍。

　　“嗷！”身后是怪物的怒吼，祁礼心脏砰砰地跳动着，她眼睛一眨不眨，这条蜿蜒向下的河流很快跑完，她毫不迟疑，直接选了一条路便跑去。

　　她不知道她还能跑多久，但只要她还能跑，她就得跑下去。这亡命奔跑的一路，明明应该是绝望而漫长的，但祁礼不知道为什么，却异常的清醒，甚至感到一阵的踏实。

　　她活着！而且是她使自己活着！

　　祁礼在脑海里规划着逃跑的路线，学校的地形她再熟悉不过，什么小道、拐角、哪里有楼梯，她一清二楚，只要能利用这些地方躲过那怪物的视角，说不定可以周旋上好一阵……

　　“轰！”祁礼险之又险地刹住脚步，前方的路忽然间崩塌，那个怪物即将从下面爬上来，没有时间让她多看一眼眼前发生的事情，她掉头就跑，跑到走廊处突然一个翻身，竟从三楼跳了下去。

　　是她想错了，追在她身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遇墙拆墙的怪物，一旦它被阻碍视野，一拳就直接轰碎了整面墙壁。

　　在学校被拆光之前，她得找到办法摆脱这东西！

　　屈膝落地，祁礼站起身继续跑，一边飞速运转着脑子，忽听耳后一阵狂风刮过，她不用回头也能知道——那东西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

　　难道她还是得死吗？从雷击中活下来，获得了超能力，就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她眼睛一瞬间充了血，不！她不想死！

　　祁礼猛地转身，手中竟然酝起了一团乱窜的电光！

　　转身的一瞬间，她的视野里竟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有人！有人能在这个世界里活动！是那些人！

　　祁礼还没来得及升腾起喜悦，一大股气流迎面将她吹得掀了个跟头，直直退出几米，而那怪物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哀嚎。

　　祁礼翻了几个跟头，慌乱间总算站稳了脚，就闻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那是一阵夹着血肉的风，粘稠得让人睁不开眼。

　　祁礼一阵反胃，强逼着自己睁眼去看，却只看到了一个长身而立的身影，而那怪物——不见踪影。

　　祁礼怔怔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支离破碎血肉，突然意识到这些就是追赶了自己一路的那个怪物。

　　而她的另一只手里刚刚攥起几丝凝聚起来的电光。

　　得救了。祁礼想，不知道心底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从何而来。

　　劫后余生，祁礼手里那些电光，倏地就漏走了。

　　祁礼眯起眼看那个人，是个男人，或者说，男生。

　　暗绿色的制服有点像军装，把他劲瘦的身材勾勒到极致，军靴更是把一双大长腿衬得攻气爆表，祁礼满身满脸的血污，而他却纤尘不染，站在血色绽开的中心，转过了身。

　　仅仅十米距离，祁礼却觉得，他和她是这个世界仅剩的两个人类。

　　这是同类，却是个危险的同类。

　　祁礼心一跳，无法控制地生出了畏惧，瑟缩了一下，避开了男生转来的视线，她甚至来不及看清男生的脸，只依稀瞥到他似乎有一双金色的眼睛，以及眼角下与他眼珠子同种颜色的三个小三角形。

　　男生跨过血泊，发出“啪嗒啪嗒”的黏糊糊的水声，祁礼听得只想拔腿而逃，却又像被钉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男生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祁礼被奇异而恐怖的感觉压得抬不起头，甚至感觉到眼皮的沉重，正要惊觉自己怎么能睡着的时候，再睁眼竟是彩色的世界。

　　深绿色的黑板，白色的粉笔字，图文并茂的幻灯片，衣装朴素的女老师，低调涂了些润唇膏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句句英语从中蹦了出来。

　　前桌在不停地记笔记，只能看到她勤奋的笔盖和她的后脑勺在不停地晃动，沙沙的写字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在转笔，技术不好“啪”地一下滚到桌子上，又马上捡起来继续；也有人感冒，在凄凄惨惨地拧鼻涕，抽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每抽一张，纸巾的包装袋就发出与纸巾的摩擦声，“刷”、“刷”，仿佛一场有节奏的交响乐。

　　这是，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