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未出阁》文筱馨

1、001

　　蔡老太太入院的时候，大脑格外清醒，以至于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晕倒了还是进入到传闻中的弥留之际，反正脑子清醒的让自己感到百口莫辩，颇有一丝假装的意思。她模糊看到乌压压的一群人聚在自己的身边，心里在无声呐喊:都离我远点儿，我喘不上气。也隐约听见旁边乱糟糟的一些话，那时眉头已经厌烦的皱了起来:都别嚷嚷，真是一刻不能安宁。
　　可不，真是一刻不得安宁！
　　蔡老太太是正月里的生日，春节刚过，她就添了一寿，今年正好八十四周岁。去年是八十四虚岁，她心惊胆战了一年，稍微有点鼻子不通气，就着急忙慌的吞药片；碰上嗓子眼儿疼痛，自己叫了车就往医院跑，家里的小辈儿都赶不上老太太的步伐。待到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气喘吁吁的奔到医院，蔡老太太已经乐呵呵的站在医院门口了——啥事没有。
　　大儿媳是个直爽的人，有什么说什么，绝不会看别人脸色行事，那样的话自己就会不舒服。她的话是憋不住的:“妈，您那小病小闹的不打紧。咱每年都体检，大夫说您的身体棒的很！”话说出来是轻描淡写的，蔡老太太自己的两个女儿虽然心里略有埋怨老妈有点瞎折腾的意思，但不愿意听到大嫂真的说出这种话。两人立时拉下脸来，一左一右扶了自己的妈走在前头，故意不接大嫂的话茬，远远的将她撇了出去，气得大嫂直跳脚，暗声道:“在这儿献殷勤，早干什么去了。来的时候不也是怨声载道的！”两个小姑子故意招呼走在后头的小弟媳，小弟媳在后笑着揽了大嫂的胳膊:“走吧，大嫂。”大嫂赶忙回了笑脸，虽然这妯娌不是个多事的人，可还是收敛些好。
　　蔡老太太在医院躺了三夜两天，各项检查都做了，主治大夫韦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她笑意盈盈:“老太太，您身体好得不得了！血糖血压都正常，心脏也好。当个长寿老者是不成问题的。”
　　蔡老太太嘴一撇，心下想着:好？如果真好的话，我能进医院？老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去年平安无事，那是没真的到八十四，今年周岁一到，这不就进了医院！但面上却是一团和气:“借您吉言！”大夫还没离开，蔡老太太便回想七十三周岁和七十三虚岁发生的事，蹙额想了一会儿，啥都没想起来，却看到从门外闪进三个人影，蔡老太太耳聪目明，一眼就认准了是自家大儿媳、二女儿和三女儿，立马闭眼假寐——这多少是有些故意的。
　　大儿媳的一只脚刚跨进病房，嘴里的话就脱口而出:“妈，今天感觉怎么样啊？”蔡老太太没应声，大儿媳又道:“妈，再养几天咱就出院。哟，是不是睡了？”蔡老太太不禁眉头一皱，闭紧了双眼，五官聚在一处。三女儿笑道:“妈逗咱玩儿呢！”大儿媳接道:“妈精神头好着呢！这身体比咱都好！不知道等咱到这岁数会是个什么样子！”蔡老太太心里亮堂，二女儿虽然一直没吭声，但这床头窸窸窣窣整理东西的声音肯定是从二女儿手里发出来的。
　　大儿媳的嘴依然没闲着，这说“普通病房就是这点不好，空气太不流通”，那说“正倒春寒呢，房间也是清冷”，又说“地方太狭小了，站站走走不方便，要是靠着窗口还能解解乏”，再说“饭食不可口，没病也吃出病来，一路淋淋漓漓的，菜汤洒了一地”。蔡老太太实在忍不了，睁开眼睛轻吼道:“你快闭上那张嘴吧！”大儿媳噤了声，有些讪讪的，再一看其他病床的病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她的声音未免也太大了些。
　　“我去洗水果。”
　　三女儿看着大嫂走出病房，捂嘴笑道:“我这大嫂啊，成败都是一张嘴。”蔡老太太瞥了三女儿一眼，心想：你那张嘴也好不了多少。二女儿开了口:“妈，大夫说还有三两天就出院，咱就遵医嘱调理调理身体，什么都别想。我爸好着呢，能吃能睡，就是想你了。”这话说到蔡老太太的心坎里，她笑道:“我什么都不操心，就是怕你爸爸吃不上口热乎饭。你爸爸要是会做饭，我就更不操心了。”
　　大儿媳很快就忘却了刚才被呛声的事，她就是有这个能耐，自己说痛快了就好了，顾不得旁人愿不愿意。她洗好了水果，笑嘻嘻的凑上来：“妈，我爸说可想你了，还是你做的饭好吃。我们几个轮流给我爸做饭，人都胖了一圈呢！”蔡老太太面上微笑着，嘴里却是寡淡的：“是吗？你爸爸胖了？”大儿媳点头道：“是啊，胖了不少呢。”三女儿剜了大嫂一眼，招呼自个儿妈吃水果。大儿媳倒是殷勤，拿这个，递那个。四个人啰嗦了一阵子，又留下了二女儿陪床。
　　那二人收拾东西前脚刚走，蔡老太太立刻现了厌烦的面容:“你大嫂这嘴真是叽叽歪歪个没完，要不是她这嘴，我也不能进了医院呆着。”二女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一直忙着为母亲整理床铺，好让母亲舒服些。“放心吧，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来，都好着呢。”母女俩相视一笑。
　　病房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得房内暖烘烘、亮堂堂。心心念念的仨宝贝沐浴在这和煦的日光里，像是站在舞台中央、立在镁光灯下。三人依次排开，头一个是长孙女蔡恩络，体态丰盈，肤白面嫩，一张娃娃脸，一双眼睛脉脉含情，齐肩短发带了微卷，似是一个开朗热烈的人；中间的是外甥女卫尔乐，削肩瘦腰，面相柔和，一张瘦长脸，眉眼间透着朦胧内敛，一条整齐的辫子梳在脑后，带有一份独特的多愁善感；末尾一个是外甥女樊婀玲，颀长身材，体态匀称，一张鹅蛋脸，浓眉大眼似笑非笑，齐腰长发如垂直而下，给人以宽松温暖之感。
　　蔡老太太心里可疼着这三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但今天只觉得心里发堵，浑身失了劲儿。耳边是“奶奶”“姥姥”的招呼声，热情的有些聒噪，就像是三伏天儿池塘里的□□。蔡老太太知道她们是真情实感，但现在一点也不想理会她们，心中纳罕医院怎么就可以一下子放进这么多人来！蔡老太太干脆眼睛一闭头一歪，左手无力的一摆，赶这仨人出去了。三姐妹不动声色，左右递着眼神，发现卫妈妈在打着手势示意她们离开，仨人略一点头哈腰，如释重负的离开了医院。
　　蔡老太太不觉叹了口气，她就不明白了，自家这甘醇华丽的三个大姑娘怎么就嫁不出去了呢？自己是越看越稀罕，富态的、匀称的、高挑的，大方的、沉稳的、伶俐的，都是有文化能自立的好女孩儿，怎么就没人要呢？蔡老太太心里头不服气，说来说去都是那些人没眼光、没远见、没诚心。蔡老太太只恨自己年龄不对、性别不对、辈分不对，要不然哪能让这仨落了单呢！
　　三姊妹年龄相近，一溜儿的差个一两岁。卫尔乐和樊婀玲还好说，年纪稍小一些。就是这大孙女儿蔡恩络可真是让人挂心，六月生日一过就满三十岁了，原计划是赶在三十岁前结婚，日子就定在明媚的五一节，谁料到会节外生枝，要不然蔡恩络她妈，也就是大儿媳不能叨叨个没完没了，二女儿三女儿也不能与大嫂拌嘴，自己更不会进了医院。
　　这事儿啊，即使不愿回想，也得从头说起。

　　蔡恩络是这一代的大姐，小名一一。后跟着两个表妹和一个堂弟。老辈人习惯按长幼有序进行婚配嫁娶，认为那是最应当也是最理想的安排。可蔡恩络眼看就要三十岁了，却迟迟没对象。别看蔡老太太面上不急，心里可急得了不得。总不能跨入三十岁做老姑娘吧！
　　依老眼光去看，三十岁的女人可是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了，这话是难听些，但是老人心里别不过这根筋，虽然有旁人劝着社会不同了，年轻人对于婚姻有着自己的看法和选择，别说三十岁结婚生子，就是过了四十也是一样的，今日不同往昔，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可以的。蔡老太太也知道姻缘这事儿是最不可强求的，无奈八十多岁的人总难跟上时代的节奏，头点的如同捣蒜，但是大脑里还是认老理儿的，即使磨破嘴皮子也磨不了心里的疙瘩，而且这大的没婚娶，小的就不能越了界，都得等！
　　一个等也就罢了，难道还得几个一起等？
　　大好年华哪是说等就等的！何况是蔡老太太心上的宝贝疙瘩。
　　蔡老太太私底下催着大儿子去找：“依我看啊，一一她妈就是顶着张好嘴，好坏都是她的理，整天嫌自己女儿嫁不出去，也没看她有多上心。你当爸爸的也别做甩手掌柜，在你的圈子里给一一物色一个相仿的。”临了，又补了一句：“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人品端正。对了，也别太贫寒了，一一在咱家没受委屈，更不能去人家家里受委屈。”好在蔡爸爸很快托了老同学给介绍了一个同龄男孩子欧博，那年俩人都刚过28周岁的生日，他比蔡恩络大两个月。双方互相发了照片，留了联系方式，又见了一面，谁也没表态是和还是散，竟又拖拖拉拉见了几次，多半也是各自家长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