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擐甲同归》Skypel

1、第一章

　　壹

　　1.

　　阿诗勒隼领兵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些立着的木桩上都是真颜部男儿的尸体。他看着眼都红了。

　　“特勤，那是…大可汗？”

　　他望着头颅中央插着半支箭的男人，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奔过去跪下。捧着父汗已经冰冷的手，目眦欲裂：“阿苏勒呢？”

　　“报特勤，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就是还有希望，他的弟弟还有活着的希望。阿诗勒隼颤抖着亲了亲父汗的手背，这才发现那枚青铜扳指不见了，直起身，望着曾经欢声笑语的部落领地，如今焦垣残骸，一片狼藉。

　　“留一队，余下的跟我走！”

　　阿苏勒，你要活着等我来。

　　那枚青铜扳指太大了，在他白皙细长的手指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空落落的，挂不住。

　　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真颜部已经死去的可汗龙格真煌和阿诗勒隼将他保护地过于好了，阿苏勒自小便是白俊清瘦的模样，不像是草原的子女。

　　“但他的眼神和骨子里有着草原儿女的柔情与狠戾。”龙格真煌总是这么反驳那些调笑话。

　　阿诗勒隼看着他还懵懵懂懂的弟弟。笑着喝了碗酒，是的，他的弟弟只不过还没长大。但他会保护好他那善良的弟弟的，不会让豺狼虎豹夺走他的单纯。

　　如今阿苏勒已经有些许草原青年该有的样子了，部落的少女除了阿诗勒隼第二喜欢的就是阿苏勒。

　　阿诗勒隼是鹰，俊美而又坚毅。他的长发带着些棕，阳光下像是上好的皮草，他的肩宽阔腰又窄，一双长腿有力，骑马箭术都是真颜部甚至草原上一等一的。

　　如今愈发成熟的他浑身都散发着迷人的男性荷尔蒙，没有人能逃过阿诗勒隼的眼眸，真颜部的姑娘们都那么说。

　　阿苏勒更像是羊羔，柔软乌黑的卷发，清亮的眼眸，白皙的皮肤，那颗小小的虎牙笑的时候会磨着旁人的心，痒痒的，勾人的。

　　阿苏勒喜欢玩水，真颜部的领地离草原上的河流又近，只要天气舒适，河边你总能找到阿苏勒。

　　姑娘们喜欢打趣他：“阿苏勒的脚啊，比我们女孩子的还秀气，白嫩的踝，匀润的趾，可爱得很。”

　　阿诗勒隼特别宝贝他那小病包弟弟，不允许他玩水时间太长，怕他着凉，总是一段时间后就拿着柔软的足巾过来哄着阿苏勒早些回帐营。阿苏勒小的时候他还能直接扛着他就走，但阿苏勒现在长大了，总是要在其他姑娘面前给他留些面子的。

　　于是姑娘们总能看到大王子单膝跪着给阿苏勒轻轻擦净水，然后背着他回营的场面。若是个姑娘，被这么对待怕是一下子就沦陷了。

　　而阿苏勒却只是胳膊圈着哥哥的脖颈，将有些发热的脸埋进阿诗勒隼的肩膀，嘴上还想讨回来些什么。

　　“你这样，以后娶了别的姑娘怎么办？”

　　“那我就和她一起来逮你！”

　　真颜部心照不宣的秘密便是阿苏勒不过是龙格真煌捡回来的孤儿，但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阿诗勒隼不允许。

　　阿诗勒隼自小便知道这个弟弟的真实身份，他庆幸自己是那个知道真相的人。

　　阿苏勒是青阳吕嵩大君的儿子，因为某种原因被送到真颜部代为抚养长大。龙格真煌过于坦荡，没有要瞒着他们母子的想法，阿诗勒隼当初知道的时候是介意的。
　　他觉得这个孩子会分掉一些属于他的东西，但见到他的第一面，阿苏勒隼又不这么想了。

　　那时候的阿苏勒还只是个婴儿，在白狐的皮毛中被裹得严实，只有一张白皙却又带着些病意的小脸微微漏出些。体温都比平常人低。阿苏勒，阿苏勒，长生，他确实该取这个名字。

　　“就像母狼生下的崽子中最弱小的一个。”

　　而最弱小的是没有威胁力的，阿诗勒隼那么想着，却不由地伸出了手，“我想抱抱他，阿爸。”

　　他太小了，又那么弱，阿诗勒隼凑近还是婴儿的阿苏勒，轻轻吸了口气，笑了：“他身上有青草和羊奶的味道。”

　　他不是狼崽子，是只小羊羔。

　　“你要保护好他啊，隼。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弟弟了。”龙格真煌拍拍他的肩，带着点慈爱的意味。

　　“我会的，我会的。”阿诗勒隼盯着怀里闭眼安睡的婴儿，我会保护好他的。

　　“特勤，特勤！”苏伊舍轻轻晃了晃阿诗勒隼的肩，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阿诗勒隼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怎么突然就做了这个梦，与阿苏勒的第一次见面。

　　他摩挲了下手指，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白狐皮毛的柔软触感，和那隐隐约约青草混着羊奶的味道。

　　“阿苏勒有消息了吗？”

　　“青阳的探子回报，二王子已经被接回青阳了。”

　　“可有其他动静？”

　　“暂无。”

　　阿诗勒隼揉了揉太阳穴，半响开口：“整兵，回去。”

　　苏伊舍有些惊诧，不由向前一步，“那二王子？”

　　“我自有安排。”

　　真颜部的可汗因叛乱而死，阿诗勒隼无法以真颜的名义再去重筑部落，他带着对青阳的恨和对阿苏勒的担忧，率领剩下的精锐，加入了突厥部落，成为了名义上□□颉利可汗的养子。

　　2.

　　□□颉利可汗是真颜龙格真煌的弟弟，却比龙格真煌更有野心，更残暴。

　　他可以接受来自哥哥生前部落的遗孤阿诗勒隼和他的军队，但也需要阿诗勒隼替他去做事。这只鹰将会成为他走向霸业的一块踏板。

　　他要成为的是草原的王，是大陆的王。

　　阿诗勒隼想要找到阿苏勒太过容易。

　　吕嵩大君的幼子，青阳的世子，狼群中的羊羔，连刀都举不起来的废物却是屠戮了一整个青阳军队分支的魔鬼。

　　青阳大君给了他两个勇敢的伴读，让他跟着青阳的木犁将军学杀人。

　　这些由探子回报给他的时候，阿诗勒隼不禁轻笑出声。翻身上马，他知道阿苏勒在哪儿了。

　　青阳的后山上。阿诗勒隼把马留在较远的地方，独自一人隐蔽踪迹，向山顶靠近。躲藏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附近一小块灌木丛是隐蔽身影的好地方。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弟弟，他的小王子。

　　不知道谁给他梳的头发，本就清秀的脸配上短短的刘海和两根麻花辫，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阿诗勒隼都怀疑那不是他的小王子，是公主。

　　阿苏勒挥舞着的是父汗的刀，阿诗勒隼有些恍惚，即便摔得再狠，再怎么被打倒，都没有哼一声。他的小王子终于还是长大了。

　　阿诗勒隼这才发现自己压抑的思念那么浓，那么深。只是靠近阿苏勒，他的心就像篝火一样滚烫。

　　他看了很久，没有上前，最后只是悄悄离开了。

　　他需要变得更强，才能保护阿苏勒远离那些豺狼。阿苏勒在努力长大变强，他可不能停在原地。

　　之后的两年，阿诗勒隼又偷偷去过几次，都没有生出与阿苏勒见一面的意图。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是在被派遣去下唐国的前一天。

　　他想再去看一眼阿苏勒，让自己安心，留个念想。

　　两年时间，羊羔已经长大了，挥刀凌厉有力，能将伴读击倒，能和木犁过招好几回合。阿诗勒隼有些欣慰，又有些心痛，望了最后一眼准备离开时，脚边的吱吱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只小飞鼠，黑亮的眼睛盯着他，欣喜地想要往他肩上跳。阿诗勒隼突然想起，这是巴呆，是他离开真颜部的时候给阿苏勒的礼物，解闷用的。

　　“巴呆陪着你，你别撅着个嘴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个时候阿苏勒不理解他要离开的理由，不想他走，又开不了口，生了好几天闷气。阿诗勒隼又怎么看不出来，但他不得不离开，这是父汗的命令。

　　现在想来，父汗早已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提前支走他，为的是保全他的性命。有朝一日能够重建真颜。

　　“巴呆？巴呆！巴呆回来！”

　　阿苏勒的声音越来越近，阿诗勒隼不知道现在把巴呆扔出去好还是直接逃走更好。

　　他愣在原地，起了一身冷汗。心跳如鼓，整个人都慌乱起来。

　　“巴…”

　　阿苏勒向灌木丛方向寻着，却在下一秒被拉进个温暖的怀抱中捂住了嘴，正准备提肘给人一击，便被那熟悉的嗓音激得软了腿，红了眼。

　　“阿苏勒，是我。”

　　压低的声音，无法掩盖的紧张与欣喜。阿苏勒转身抱住了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哥哥，像是有了依靠，回了家。

　　“阿隼，阿隼，哥哥…”

　　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沾湿了阿诗勒隼的肩膀，深色的衣服上晕开水痕。

　　阿诗勒隼一只手箍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着阿苏勒的后颈，就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样。凑近阿苏勒的发丛，他终于又嗅到了熟悉的青草羊奶香。

　　他会记住这个味道。

　　阿苏勒太委屈害怕了，父汗死了，沁姐姐死了，他不知道阿诗勒隼是否还活着，每天都祈祷着阿诗勒隼的平安。在这个陌生的环境，被告知自己的生父是青阳的大君，是灭了真颜部的人，自己还有四个哥哥如豺狼一般惦记着自己世子的位置。

　　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苏玛，保护真颜部剩下的子民，他拿起了刀。他的心每日都是吊在半空中，没有依靠，如今可算是落了地。

　　“世子，世子？”伴读的声音越来越近。

　　“你们先退下吧，我需要休息一会儿。没我的命令不准过来。”

　　“是。”

　　听着伴读渐远的脚步声，两人这才放松下来。阿苏勒有些不好意思，擦干眼角的泪珠，望着阿诗勒隼，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用眼细细描绘阿诗勒隼的每个细节，因为他知道，下一次见面不知何时。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肌肉的力量，阿诗勒隼比上一次见他更高些，更强壮有力，更加英俊了。环着自己腰间的手臂温暖，让阿苏勒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

　　“我很想你，阿隼。”手描摹着阿诗勒隼脸上一道细细的伤疤，是先前没有的，阿苏勒又担心起来。

　　阿诗勒隼握着阿苏勒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庞，好似这样就能留住阿苏勒的气息，留住阿苏勒的人：“你还好吗阿苏勒？”

　　问完便觉得是多余的，在这个豺狼虎豹都想吞吃他入腹的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很好，有苏玛陪着我。我的伴读们对我很尊敬，木犁将军虽然不常笑，但心地是好的。还有大合萨，对我很好。我还认识了很多朋友，你不用担心我。”阿苏勒掰着手指一个个地和他说他遇到的那些有趣的事情和人，阿诗勒隼只是笑着望着他的眼睛，嘴唇，还有时不时皱起的鼻子。

　　“但是…他们都没有你好。”

　　阿诗勒隼的心脏挤着，酸楚一点点往外冒。他握着阿苏勒的手，许下了一个承诺。

　　“我会来找你的，阿苏勒。我会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去没人的地方一起生活。”

　　“我会保护你，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

　　阿苏勒紧了紧交握着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一刹那，阿诗勒隼像是被用绳子缠住了脖颈，而执着绳结的人却只是轻轻松手，抚平他的每丝不安。

　　“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我，阿隼，以后换我来保护你。我会去找你，无论你在哪里。我们要一起生活一辈子。”

　　眼眶酸胀，阿诗勒隼别过头，望着远方如茵的草原，翱翔的雄鹰，缓缓开口。

　　“阿苏勒，我要去下唐国了。”

　　3.

　　阿诗勒隼只是简单地和阿苏勒说了他回来后所做的一些事情。加入突厥，协助叔叔攻打其他部落。因为骁勇善战，从无败绩，他现在是鹰师特勤阿诗勒隼。

　　他说的那么简单，好像这两年轻轻松松，无惊无险，阿苏勒的心都纠在一起了。他能看到的只有阿诗勒隼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呢。

　　但他知道，阿诗勒隼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罢了。他们两个到底是一样的性情。

　　即使再想留住时间，分别也已迫在眉睫。阿诗勒隼揉了揉阿苏勒的头顶，像是想起了什么调笑道：“你之前梳的麻花辫呢？”

　　一说这个阿苏勒就来气，刚到的时候是青阳部姆妈帮梳的头，编的发。那两根麻花辫衬得他更像只小羊羔样无害，被其他人笑了许久。后来阿苏勒便让苏玛帮自己梳发了。

　　“我现在长大了，没有麻花辫了！”

　　“好好好，我的阿苏勒长大了，变强了，以后哥哥可要靠你来保护了。”

　　阿诗勒隼装模作样冲他挤挤眼，惹得阿苏勒耳根红了一片。

　　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尽头是阿诗勒隼纵马离去的身影。阿苏勒呆呆望着，即使知道阿诗勒隼看不到，还是向着那个方向行了个礼。

　　“盘鞑天神在上，请你保佑阿诗勒隼无病无伤，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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