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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弑宗元年,夜。
铅云压顶,滚雷擦着宫檐劈下,屋脊瓦垅四大神兽,披光带闪,仿似活过来般狰狞俯视大地。
稍顷,瓢泼大雨漫了宫宇边角。
院角卧一株绿梅,枝干枯萎,花叶似被抽干了色,于风雨雷电肆虐中,渐渐灰化消逝。
地上,是被惊雷劈下的焦痕。
金线玄底冕服的年轻帝王,一动不动立在院中。
雨丝连成珠,自宝冠滑至眼角,他微眯着眸子,全神贯注望着枯梅。
一缈莹绿自枯枝内飘出,地上落下个半透明的美人。
清癯颀长,侧脸柔美,墨发旖旎垂地。
“王上,对不起。绿颚历劫失败,再不能陪你了。”许是大期将至,这声音仿似来自天外,缥缈无力。
雨中的帝王,仍矗立不动,仿似雷雨下的一座山。
轻虚的声音继而响起,“三日后,是王上的诞辰。我酿的‘烟雨青’埋在御书房西南角梅树下。我的那份,便劳烦王上替我饮了。”
哗哗雨声中,绿影人轻移步子挨近帝王,两人抵足之遥。
缥碧色的轻纱袖,氤着淡淡一重莹光,绿颚抬手,抚上帝王的脸颊,指腹缓缓游移,于对方眉心胎痕处停下。
那记胎疤,似一只眼。
“我走后,你要乖,不要太想我,亦不要太在意旁人的话。说你残暴乖戾的,你也不要理睬,火了怒了,多造的杀孽,需得自己扛着,亏得是自个儿。”
年轻的帝王,仍无反应。
地上蒸腾的雨雾,似给他的脸蒙上一层轻薄雨纱,遮去眸底神色。
绿颚的嗓音越发飘杳,被雨声一击,几乎要听不见了。
“王上,绿颚舍不得你。若有来生……若有来生便好了。”
帝王终于有了反应,宽大玄袖轻抬,修长手指被雨水浇得冰冷,他虚虚拢着对方透明的手,嗓音低沉微哑,却透着磐石般的坚定,“若有来生,若你忆起了孤,到忘川桥等孤。”
绿颚虚弱一笑,哑声:“好。”
帝王的手,握不着,触不到的。
绿颚还是将唇,虚虚印在对方掌心。
空中一记滚雷劈下,刺目的雷闪中,那道绿影,画作一尾萤虫,缓缓消散于天地间。
若有来生。
花妖哪有来生,渡不得劫,便是魂消魄散。
哪里还有来生。
—
弑宗一十九年,春末。
大邵皇宫司乐监,招十七位民间乐师入宫。众位民间乐师将于春末王宫举办的“谷巳节”宫宴之上,合奏一曲《时令祝》。
祈雨顺风调,五谷丰登之意。
景止心便是民间乐师之一。
天阙城八大乐坊,他是琴艺最好的乐师。
但却非最出名的一个。
只因他每日奏琴的时间颇少,多半时间在照看久卧病榻的妹妹。
初入皇宫,巍峨宫墙,奇树珍花,铁面护卫,以及穿梭往来的彩纱宫娥,让年轻的乐师们看花了眼。
最为年轻的乐师东容,随着队伍垂首前行,但一双眼睛东瞄西晃,见朱墙角门,走出一位大司乐装扮的人。
对方头罩羊脂玉冠,身披轻容纱,腰配琅嬛玉珏,另一侧缀华美明珠,气韵清贵。
身后随着两名窈窕宫娥,一人捧玉箫,一人抱铜琴。
大司乐与为首的大胥司乐长,互为打拱问候,继而前行。
东容收回欣羡目光,低声与旁侧的景止心道:“弑宗陛下偏爱乐师,这宫里大司乐地位颇高,不止司乐长,听说连总宦公公见了,亦要打个招呼。陛下决意自宫外来的乐师中,择四个宫廷乐师。你琴艺甚好,一定能选中,若有一日飞黄腾达,莫忘了小弟。”
领队的司乐长,闻人交耳声,顿步。
回身,走至东容面前,“你方才说什么。”
东容跪地,结结巴巴将方才说与景止心的话,叙述一遍。
司乐长看一眼景止心,“你是如何回他的。”
景止心跪地,“禀大人,小人未回。”
“好。”司乐长微妙一笑,吩咐道:“来人,将这不知规矩的小乐师杖责三十。”
东容被拖走时,面色恐惧而茫乎,似有些未反应过来。
上级在首,尾随下人不得私自交谈。
这是进宫前,司仪官再三叮嘱过的。
一墙之隔,东容的惨叫声传来。
司乐长充耳未闻,吩咐身侧小差,即刻宣候补之人入宫,又继续领队前行。
他双手微拢,眯眼训导:“陛下最受不得无规矩之人,话多之人。那无规矩且多嘴的小乐师,若留在宫内,迟早丧了命。你们可知……”
前路拐角遥遥驶来一辆飘着白穗灯的马车,司乐长视若无物,继续前行,“你们可知陛下为何要□□间乐师入宫,是因宫内数十名乐师,不慎弹错了曲子,被陛下赐死。一时之间,宫内乐师空缺甚多,你们才得此机会。”
弹错曲子便要杀头。帝王给了乐师无上尊崇,可一旦惹怒君威,任往日得了几多恩宠,亦不过是帝王脚下任意踩死的蝼蚁。
在场乐师,除却景止心,皆一脸惶恐之色。
白灯马车路过乐师队伍,一股恶臭弥漫开来。
乐师们不禁掩鼻,众人余光瞥见车板之上,平躺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不知触了何忌,犯了何罪,前襟一个血洞,双足被砍,衣袖间不时钻出几尾吱吱叫的灰鼠。
而那贵妇双目未阖,血丝满眶,死不瞑目。
唯有司乐长不受恶臭及尸状干扰,仿若常态般道:“若被陛下选中,留予宫中,成了宫廷大司乐,是恩泽、是鸿运。但这鸿运能维续多久,便是你们的修行与造化了。”
过长门甬道,尸车倾轧青砖的声响已渐渐杳去。
司乐长一撩长袍,迈过高高门槛,“生路,死路,全系于二字,规矩。”
—
宫宴之上,珍馐醴酒,时令瓜果,异邦贡物,目不接暇。
百官侯爵,觥筹交错,云纱舞娘翩跹助兴。
景止心怀抱箜篌,坐在乐师中央,纤指扫过琴弦,淙淙流泄的琴音中,上首玉榻上的帝王,一眼瞧见人群中那道绿影。
其他乐师,皆身着尚衣监为乐师统一制定的月白长衫,唯有抱箜篌的乐师,身披一身缥绿。
弑宗帝斜倚于双龙榻,手里把玩一盏双耳琉璃盏,身侧嫔妃递上的葡萄瓜果,皆一一吃下,然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弹奏箜篌的乐师。
《时令祝》奏罢。众乐师起身,向帝王百官行跪拜辞别之礼。
景止心随众乐师退去之际,弑宗帝道:“一身绿的那个,你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闻见帝王的声音。醇厚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抱紧箜篌的纤指,紧了紧。景止心默默转身,朝上首高位的王榻行去。
金漆象牙屏风前的司乐长,不禁捏一把汗。
“谷巳节”宫宴开宴前一刻,景止心姗姗来迟。
身上穿的,并非宫宴乐师统一的月白长衫。
景止心道,昨晚将月白衫置于窗前,不料被野猫抓破,恰好今日醒得晚,未曾及时发现。宫宴在即,只好择了一件绿衫替代。
面色不满的司礼官,已挨至司乐长近身,催促乐师速速入场。
眼下,若景止心再去换衣裳,已来不及。
司乐长别有深意,望一眼景止心,思忖须臾,放一身绿裳的人入宴。
他入宫四十载,身兼大胥之职,教习乐师无数,察言观色,识别能人最为拿手。
他察得这位年轻乐师琴艺高超,面若桃花,温润清雅,举止得宜,并非狂傲无知之辈。
欲鹤立鸡群,引王上注意,这需得有天大魄力及自信。
司乐长愿意赌一把。
赢,有数不尽的好处。
输,至多受罚。
至于是否掉脑袋,则是小乐师的劫数。
显然,这宫宴之上,景止心成功引得帝王注意。
司乐长不动声色打量弑宗帝,这位年轻帝王面上看不出情绪。
帝榻之下,景止心抱琴跪地。
弑宗帝问:“你为何着绿衣。”
“奴有罪,未照看好奴的月白衫,衣裳残毁,不堪面圣,时间紧迫,便寻了一件替而代之。”
弑宗帝的视线,于对方衣衫上停注片刻,再问:“孤问的是,你为何择绿衣。”
景止心这才明了,帝王疑惑的是颜色,而非关注于他私自更换衣裳这一违矩之行。
他答:“奴喜绿裳。”
帝王觑一眼对方怀抱的凤首箜篌,“孤同你玩个游戏如何。”言罢,眼神示意近身宦臣。
不消一会,宦臣捧着玉托上的一页谱走来。
弑宗帝漫不经心道:“这首曲谱,颇为复杂,先前数名大司乐,无一人奏得孤满意。你若能分毫不差弹奏下来,便留在宫中当个宫廷乐师。若错一个音,便要你脑袋。”
这一页曲谱,便是要了数名乐师性命的无名之曲。
入宫之前,景止心略有耳闻。
景止心不由得抬头,望一眼宝榻上的帝王。
不过二十出头,面色冷峻,眉眼深邃,眉心间落着仿似红瞳似的一道胎痕。
俊美无俦,却透着一股邪性诡谲。
然,最不容人忽略的是,这位帝王,虽年轻,但身带浓郁威压之气,只瞥一眼,便不由得让人臣服胆寒。
景止心暗中调整心绪,面色淡定,叩首,双臂高抬,接过宦臣手中那页曲谱。
从未听过的谱子,锁指定弦古怪,他一气呵成弹奏下来。
琴声柔澈静美,意境空旷高远,略带忧悒,竟无一顿音,错符。
两侧百官不由得点头称赞。
连帝榻之侧,面刺古怪刺青的面瘫国师,亦露出微妙神色。
弑宗帝推开身侧妃子递上的一盏玉露,自榻上起身,不急不缓行至乐师脚边。
在众人还未从乐师清美出尘的曲调余韵中缓过来时,帝王一把抽出近身侍卫腰侧长剑。
众人倒吸凉气的声响中,泛着冽光的剑尖,已抵至乐师脖颈前。
景止心望见帝王尾指上,圈着淡淡一重红痕。
似民间月老庙内,拿红线匝出的一圈姻缘红。
弑宗帝眯眸,俯视乐师面色,毫无将死之恐,倒有几分宁澹之色。
他手腕轻轻一抬,拿剑刃托起对方下颌,“其实,即便你弹错了,孤也不会杀你。”
景止心望见弑宗帝冷肃眸底的一抹调笑,又听帝王道:“你这张脸,长得还能看。”
刷的一声,宝剑回鞘,弑宗帝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景润,字止心。”
小剧场
景止心:
我拼了半天才华……
弑宗帝:
其实孤只看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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