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医者难自医(十七) ...

  •   其实生命力与这个世界的内力是截然不同的力量,即便他是武林盟主,听起来多么高大上,实际上含金量也不太能对过去。润玉日日接受这种力量调养身体,应该是体会的最确切的……倒不如说萧炎根本都没在他面前掩饰。虽然并不想说,但正如他之前说的,他当然不会骗润玉,炎帝也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润玉从来没有问过。

      “我回来了。”天气有些热,润玉擦了擦额头微微的汗意,把最后一个搬进来的包裹放在木屋内,又走出来看还在药草田里蹲着一颗颗浇水的人,“萧炎,你还没浇完水吗?”
      “好了好了。”
      萧炎把水瓢搁在田埂上,叹着气抬头:“这就好了。”
      自从他归谷后,润玉连采买生活物资的事都省了,投效武林盟主的门派自然会将所需物品送至乾坤阵外,取进来就行。以萧炎来看,这点小事他完全能搞定,也用不着内伤严重的润玉帮忙,但后者坚持。大抵医者皆是如此,润玉的性格看似温润柔和,骨子里却有着坚定的劲,所以萧炎也没有强要阻止,只是看着这一幕时……多少会觉得心痛。
      即便称不上天下第一,可药王谷谷主也不是寻常人物,当初随意一手轻功就能让武林盟主的心腹都面露讶色,不可谓之弱者。偏生风华绝代的神医救不了自己,如今内伤在身,用不了半点内力,看起来比普通人还要虚弱三分。
      如何不心痛。
      萧炎都时常会陷入这等情绪难以自持的境地,可润玉自己却似乎没觉得有什么,浅浅笑了笑,便如夏日的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也惊心动魄。他走过来,像是准备迎接萧炎,后者拍拍衣摆跳到小路上,扶住他的手臂将他拦住,不让他去沾田里泥泞。润玉也不执着,自萧炎肩头上望过去,盯着药草田看了会,若有所思道:“这些天,药草好像长得比先前要快,是你做的吗?”
      “让润玉看穿了。”萧炎回以一笑。
      哪怕心中诸多负面情绪,是炎帝多年来未曾体验过的焦虑不安,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痛苦,失望,自责,愧疚,愤怒,绝望,诸多情绪最后总会在心底组合成相同的想法,但这一面这一切他根本都不会让润玉看见,在润玉面前,萧炎一直都是笑的。
      “想看?”
      “嗯。”
      萧炎没问第三句,碧绿色的火焰在他指尖点燃,或者不似火焰,而更似碧绿的泉流,缓缓流淌进药田。生灵之焱流及之处,叶片伸展,新芽萌发,小小的花骨朵自尖端孕生。润玉轻眨一下眼,半是惊愕半是震撼,这里有很多药草是他亲手移植的,他也知道可能要生长很多年才成熟,但现在,草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时间的流动在这里缩短凝结为一瞬。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萧炎,见到后者轻皱着眉,面色是不正常的白,纵然如此却仍然没有停手,仿佛史书里的烽火一笑,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如何。
      “……你别弄了。”润玉只一眼就分辨出不对,连忙伸手抓住萧炎的手腕,后者被他拉得晃了一下,生灵之焱也跟着一歪,野草迎风而长,“萧炎?萧炎!这样做你的消耗是不是很大……”
      时日匆匆,此时已入了盛夏,但山谷外还笼着毒雾,又有草木繁盛,温度终归要低些。山风带着林木的凉意,吹得人像是浸在冰块里,思绪也被拖拽着沉没,像是要随着夏日的躁意一同融化。萧炎反手抓住他,掌心温度高的惊人。
      “不算什么。”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药王谷的生活平静到会让人觉得乏味。炎帝本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不然也不会游走世界间到处跑着玩,按理说,这般无趣的日子总会很漫长,但现在萧炎却觉得,恰恰相反。
      眼瞳深处的莲花微微转了一圈,照出浓厚的死气,一日更浓郁过一日。
      漫长吗?
      突发事故不算什么,缓慢的衰弱才算折磨,日日夜夜,他都看着润玉一点点虚弱下去,他看着润玉在他面前一点点死去。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却明明白白的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那种无力之感不必再度阐述,这已经是第二次。
      第二次。
      萧炎沉默了会,手上生灵之焱如出现时那般突兀的熄灭而去。他松手扶住润玉的小臂一拉,将人整个抱进怀里。润玉完全没料到萧炎会有这样的动作,原先想到的话语全部被这一抱咽回到喉咙里,在被环住腰时连身体都猛然僵硬住,用了好一会的时间,他才能说服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只是抱一下而已。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他努力想要这么说服自己,可垂在身体边的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仿佛都不由自己意志操控,他的手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的抬手抱住了萧炎,后者有所察觉,似乎是微微收紧了力道,将他拥的更紧。
      心里有很多小小的喜悦拥挤着,像是要炸开,满满的溢出来。
      “你不会死。”他听见萧炎的声音,那声音低而淡,在风中极为清晰,或者说本就是凛冽的风,迎面吹了过来,才会让他止不住的发颤,“……润玉。”
      那个名字被咬得很轻,像是一句耽搁了太久的诀别,在耳边的呢喃比蒲公英还要轻,风一卷便没入荒野,再不见痕迹。
      润玉一愣神,下意识垂了眼帘,只觉喉头发涩,良久,方轻轻的嗯了声。
      教导他医术又养他长大的师父说,医者不自医,渡人难渡己。最初的药王谷初代祖师,便是因此隐居山谷,独自过自己日子,不愿再入世为医。
      强行封闭乾坤阵时,意识都是模糊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谷里,也不知道自己回到山谷就晕了过去,到挣扎着醒来又过了多久……他几乎以为自己是醒不过来的了。
      抽离出主观感情,给出最客观的诊断,便是润玉自己也只能说出“药石无医”四个字。
      就像是很多年前,那个魔教的人带着重伤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跪在乾坤阵外时,师父不胜其烦给出的诊断结果。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生与死的流转不如人意,像是天道轮回。
      他认识那个孩子。
      其实那个时候他年纪也不大,刚刚被带回山谷没多久,但润玉从小就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再次见到旭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过去的那个孩子。
      魔教狠辣,名不虚传。到了这个时候,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润玉坐在他一颗颗亲手种下的药草田边想了许久,耳边是泉流潺潺作响,太阳缓缓落下,将泉水染出绚丽的夕色,金红的焰火又彻底熄灭,取而代之是黯淡无光的天空。最终他跌跌撞撞的起身,去密室里取了经年的药材,自己给自己熬了药逼着自己勉强服下,他心里也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疾病,而是伤势太重气血亏空,所以他无力弥补,用尽所学也保不住自己,最多是吊几天的命。
      ……几天也好。
      他没听萧炎的话出谷,是他做错了。但是萧炎说他会回来,他想……至少等到萧炎回来吧,他可以认错,他只是想见他,只是……
      东林药王谷,有神医隐世。
      神医,神医……润玉将医术典籍重重砸落在地时几乎是自嘲自讽的想,原来江湖闻名的神医,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呢?
      神医多么厉害,因为药王谷难进,所以将希望寄托在药王谷不惜跋山涉水来看的病症常常也极奇。润玉想不明白,明明过去那么多疑难杂症奇诡蛊毒都治好了,都难不倒他,为什么这次就不行,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内伤,偏偏是这次不行?为什么,偏偏是这次?
      他一生无欲无求,只生出了那么一点贪念。
      医者向来信自己,只有这么一次,他想信一次神仙。
      ——他不舍得。

      木屋后的花树仍然不知品名,好在谁也不在乎那么多,随着夏日渐渐过去,树梢上也染上了枯色,有黄叶开始落了,看得出来,至少肯定不是常青树。润玉似乎很喜欢这棵树,就像是之前萧炎从谷外回来见到润玉在树下看花一样,现在他也喜欢在树下坐着歇凉。
      白衣的医者比之前清减了许多,坐在树下时越发显得盈润剔透,似被掌心轻握的一瓯雪。但见到萧炎过来,他还是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轻轻的,连眼底都像是坠下了星光般,闪动着淡淡的光彩。
      “萧炎。”他唤了声,手轻抚着树干,似乎是很有兴致,“你知道吗,师父跟我说,这棵树在他小时候就在了,也许它比药王谷存在的时间还长呢。”
      “这样啊。”萧炎顿了顿,心道难怪润玉总喜欢坐在那里,可能是儿时的回忆。这般一想,心头微软,但说话照样没留情,“但就算它是从开天辟地起就存在的,你也不能在这里吹冷风,明白?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吗?”
      他现在为润玉调养身体,从夏天的一日一次,变成了如今的两日三次,次数的增多,也代表着润玉的身体状况在不断地恶化,说实话,萧炎的心情真的差极了,明知道没有希望,还是想着搏一搏。
      但润玉才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自己原本兴致勃勃的,这一下被扫了兴,别扭又隐忍的抿了抿唇,眸光里透出一丝小小的怨,像是猫儿不小心受了伤却还不服气,愤愤的偏过头去。毫无疑问,接下去萧炎还会继续数落他。润玉很清楚,但他一点也不想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就是特别软弱,即使平常再过强大,现在也是一触即碎。他现在还难受着,也就有私心,有任性,转了转眼睛,一低头假装不舒服,轻轻咳嗽两声。
      果不其然,萧炎顿时皱眉,把拿来的羊绒披风裹在润玉肩上,俯身就去抱他起来,润玉也不抵抗,双手顺势环在他脖颈上,眼睛微微闪了闪,轻轻靠过去:“萧炎。”
      “嗯,说。”萧炎抱着人正要送回房间,随口就应了。耳边润玉声音清浅,是他所熟悉的,很温柔悦耳的音色,含着微微的笑意。
      “萧炎,我对你有意。”
      萧炎脚步一顿,蓦然定在了原地。
      润玉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是说明心意,不是索取关系。你给我带来了很多美好的时光,我很开心被你的光照亮,这已经是一件很棒的事情了。
      再说,萧炎反正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他不知道萧炎常提的故人是何等风华绝代,可见过沧海与巫山的人理所应当不会再为云水折腰。所以就算他告诉萧炎,应该也不会影响什么吧,如果增添了一点负担……他都快要死了,他这一生都没有任性过,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因为这样的心思,萧炎偏过头时,看到的润玉还是在微笑着的,他当然不知道润玉在想什么,只能看见那般漂亮的眼尾线条舒展,轻眨时有种说不出的晃神。眉骨生得恰到好处,薄唇淡色皮肤玉白,无一处不是美的,仿佛上天将所有溢美之词都不加吝惜的送给了他。而现在这个人看着他,眼尾轻轻上扬,延出薄艳的红晕,像是用血勾勒的黛色。
      对你有意……
      四个字一遍遍的震荡回响,好像是很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哐当一声把他砸晕了,把他惊得懵在了原地。这股冲击感太过于猛烈,天旋地转让自诩历经千帆的炎帝都一时失声。
      有意?
      他下意识的在想这个问题,第一次没有回避的直面冲击。悸动最初都生在无所察觉的地方,可能起初真的很单纯,也只有微小的一点转变。可感情就是这样,再小的变化,一旦变了,就再不能回头,再无法把另一个人继续当做朋友,何况心底到底是不是当朋友,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上个世界。
      朋友?别说朋友了。
      如果是牧尘啊林动啊出事,他虽然也会尽心尽力,但肯定不会像是陪着润玉这般……倒是洛璃应欢欢她们,才会这般守着人寸步不离吧。
      他从不否认润玉对自己是特殊的,可这一刻仿佛站在悬崖上穷途末路才让他蓦然惊觉,明明装着满腔的感情深重,却只凿出一个名为“友谊”的缺口。像沙漏里的最后一颗沙子卡在了里头,量变最终没能转换成质变。若非生与死的冲击,也许他还需要更漫长的岁月去感悟透这个道理,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叛变的。
      ……啊。
      炎帝回过神来,却还在缓慢而迟钝的想着,原来……是这样吗。
      他站在小木屋的门口沉默了许久,一动不动。
      “……”
      润玉有些疲倦,这些日子他总是很容易累,但他看得很开,知道萧炎被自己告白了心意一定心情复杂,也没有苛求回答的意思,望着熟悉的容颜看了片刻,微微偏头靠在萧炎肩上,阖了眼眸。
      ……他只是想让萧炎知道而已。
      ……没关系。
      沉默似是一瞬,又似是沧海桑田,时间的流逝并不清晰,他听见了萧炎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大喜大悲之后的缄默,又像是强自按捺着的刻骨。
      “……嗯,我亦如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