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定江山》哈利欢·马尔福

6、第 6 章

　　如果我的脑子没有被挖掉一块，欧凯文在约我？
　　十二岁第一次看到他，才发现原来地球的另一面可以没有暴力没有侮辱没有鲜血和疼痛，都能活得那般体面有尊严。
　　他说，若绮，好好保护自己，不然我会心疼。
　　他说，若绮，不想再为你垫医药费了，不想把钱花在这种只能买来心疼的事情上。
　　他为我心疼为我动怒，每一次上药对他而言都是折磨。我疼，你也疼，原来我的暗恋早已破土出芽，有阳光应合照耀。
　　第一次去训练中心，冷不防看到一头绿发。
　　“古芊菁？”
　　“方若绮！”
　　“你……你怎么在这里？”这大牌女还需要来训练吗？
　　“啊呀都是那个李恩光啦，对老爸告状说我演技不够。真搞不懂这人上了年纪这么罗嗦，告状的语速都像唱RAP，滔滔不绝不带标点的。气得我只想拿丝袜勒死他！”
　　“千万不要。你得注意形象。”我很中肯地劝说，凭私心讲，李恩光对我真的很“不一般”地好，我并不相信黎华所说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他的眼神，完全是长辈式的慈祥。
　　“你上初级班么？听说初级班会换新老师……学校似乎保密得很好，连我都不告诉。”
　　我耸耸肩。上课铃打了，古芊菁挥挥手：“我在楼上的高级班，中午请你吃饭，谢你救命之恩。”
　　黎华说得没错。她真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不可接近。
　　卸下刁蛮的神态，笑起来没有一点心机。
　　倘若老爸不是圈内呼风唤雨的大导演，恐怕这样的女孩子，早就一路跟头跌进撒哈拉了。
　　慢慢移步进教室，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
　　“方若绮，你迟到了。”
　　我抬起头，黎华站在高高的讲台台阶上，一身白色西装，淡蓝衬衫，随意握着粉笔，膝盖微弯顶在讲台边。
　　“听到上课铃响，进门还磨磨蹭蹭？找个位子坐好。”
　　常言道：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常言又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常言还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很想补充一句：打扮成君子的小人比女子更难养？
　　眼前这个面容英俊得一塌糊涂的男人，竟然用这么冠冕堂皇的方式报复一脚之仇？
　　怪道想着法子逼我欠他钱（什么说法！），原来最终目的是把我骗进学校整我！天王都这么空吗，没事可以来学校兼职？那些什么艺术学院的所谓名人领导不都是名誉教授、荣誉院长吗？除了十年一次的校庆或者人气跌到没人想得起来，才来学校走一遭开个大会喷些口水之类，不然挂名学校却只能在屏幕上见活人或者死尸。
　　黎华属于这里的名誉教授吗？名誉教授上课会扔粉笔头吗？
　　又一枚粉笔砸脸上，实在忍不住站起来抗议：“喂——”
　　全班目光齐刷刷射向我，好像我以呼唤一条狗的方式侮辱了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
　　他斜靠在黑板上，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
　　“用某种不伤人的方式使魂游太虚的学生回到温暖的课堂，是老师的责任。”他若无其事地向上抛着粉笔头，“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管住拳头，不让它们乱震。
　　“我只想说，请不要用彩色的粉笔扔我脸，不然人家以为我们今天在排练印第安小品！”
　　“不好意思，”他言不由衷地道歉，“白粉笔都扔光了。”
　　知书达理……欧凯文温柔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好吧，既然坐回教室，我就是知书达理的方若绮，放学再修理你！
　　“若绮，这里有粉笔印。”古芊菁热情地帮我掸灰，“还有这里、这里。天啊，难道你是他们的新老师，一堂课尽和粉笔打交道？”
　　“新老师是黎华。”我叉起盘中的牛肉塞嘴里。
　　古芊菁头发都竖起来了：“黎华——他来阿波罗教表情训练？”
　　我指指双颊：“明显教得不错，我都认不出自己的脸了。”
　　古小姐没有理我。只顾自己手叉十字，美眸直冒绿色大心：“哇——你们好好命哦，竟然有黎华教……”切，分明是苦命。
　　“好想回到初级班再上一次……”
　　“别，浪费钱！”早知有今天那一脚应该再狠点，干脆踢到毁容他也没脸来上课。看来女人不狠毒一点不行。
　　“大小姐，你就这么喜欢黎华？”
　　她的视线焦点终于正常起来，接着严肃地竖起食指纠正我：“不是喜欢，是迷恋。”
　　我发现我越来越听不懂中国话。
　　“有区别么？”
　　“错了。”她的神情更加严肃，“喜欢，是希望只属于一个人、单独相处的感觉，而迷恋，是沉浸在幻想之中、希望有更多同道中人一起分享的感受。”
　　“我觉得你这种解释，就好像在对一个从来不看日本动漫的家伙区别迪加奥特曼和艾斯奥特曼。”
　　她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指：“说白了，就是，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很主动地去追，不许旁人染指，否则必定竞争到底。如果我迷恋一个人，就希望身边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迷恋他，一起讨论他的头发式样和内裤颜色……”
　　我努力按下询问她的冲动：黎华内裤是什么颜色的。
　　“我赌黑色！”这话不知怎么的冲口而出。
　　望着古小姐一脸迷惑的样子，急忙摇头：“还是不明白。”
　　“方若绮，你有没有谈过恋爱？——哈，一看就知道没谈过。”
　　我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浅薄家伙吗？
　　“喜欢一个人，就会希望他成为你的伴侣，而迷恋一个人，他就成了偶像。两者很有区别的。喂，你真没谈过？”
　　“都被你看穿了，干吗还打破沙锅问到底？”
　　“暗恋呢？”
　　欧凯文的笑容从盘子里映现出来。急急甩头不去想，反问：“你呢？”
　　“我？说过了呀，一旦看上某个人，就会主动出击。这世道，好男人不多了，所以看上一个，不管是暗渡陈舱、瞒天过海、釜底抽薪、二桃杀三士，都会把他夺过来！”
　　“……大姐我们只是讨论恋爱，不是孙子兵法。”。
　　“情场如战场，自己不奋勇杀敌，就会被敌人杀掉。”
　　“别说得这么惊悚，亏你拍了这么多爱情片。”叉子慢慢滚过牙缝，一咯一咯，心头也突突跳着。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好朋友也同时爱上那个男人呢？”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她回复我同等的认真。青绿色的眼眸闪现出少见的凝重。
　　“如果……”她缓缓开了口，“你确信那段友谊的分量高于爱情，确信那个人真是值得你放弃爱情的朋友，那就退出吧。不过……”她不急不缓地戳着牛排，“你有那样的朋友吗？如果那个男人喜欢的是你，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烦恼。”

　　“方若绮，你的肌肉是移植上去的吗？”黎华抬起我的下巴，漫着笑意的眼梢让那句话听上去格外嘲讽。“什么叫做被背叛后的表情？是你这般涂着胶水似的僵化吗？”
　　“面无表情也是一种表情。”挣脱开他的手指，顶撞道。
　　“嗯，这样来说，金像奖是植物人都能得的了？”
　　咬牙，忍。
　　“不是所有的导演都会欣赏你这种抽风派的表演。”这男人说冷笑话的样子一点不好玩。
　　我又不想做演员，是你骗我来的。好意思说。
　　“看着我，想像我是那个背叛了你的朋友，抢了你喜欢的男人……”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笑意横冲直撞涌出了五官。
　　“黎老师看不出你好这口……跟我抢男人……”你是很帅没错，不过怎么也看不出欧凯文会受你勾引的说……
　　“朽木。”黎华对着窗框长叹一声，“今天到此为止，回去对着镜子练，下周做给我看。”
　　总算结束了。控制面部肌肉、虚构情绪简直比逼着高利贷减息还难。这辈子打了无数次架、干体力活、从山上滚下来……却从来没试过肌肉这么酸——还是脸部的！
　　面瘫前兆？
　　揉揉双颊，看着教室里的人一个一个出去，黎华用书轻轻敲敲我的脑门：“想想欠我这么多钱，就有继续训练的动力了吧？”
　　我很有揍你的动力。
　　这话没敢说。眼睁睁看着他卷着书踱着优雅清闲的步子走出了门。
　　筱筠的脑袋从外墙探了探，一头栗色卷发如三月最芬芳的果实，散发着少女特有的妩媚。
　　“若绮，饿了吧？”她扬扬手中的便当。
　　“才四点，再说等会儿我要和欧医生吃饭。”
　　“哪里？”
　　“说好徐家汇太平洋门口等。”
　　“从这里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车程，先喝杯绿豆汤解解乏。”保温杯里清清的绿豆汤飘着洁白的百合，一股薄荷的清香带着冰糖的甜气扑鼻而来。
　　“筱筠，谢谢你。”很真诚地道谢。
　　“说什么呢，我们是朋友呀。”她的笑容比绿豆汤更清甜，好像化过妆的样子，特别亮眼。
　　如果一枚简单的钥匙扣就能换来这样真诚的体贴，我愿意放弃全世界，
　　上车，对车外的筱筠挥手道别。为了今天的约会，我不是没有准备过。从来只穿夹克衫牛仔裤方便打架逃命的方若绮，破天荒换上了一条淡粉色的长裙。
　　八年的暗恋和等待，今天终于有回应了不是吗？
　　欧凯文不是傻子，不会没有感觉。昔日的小病人一天一天长大，即便伤痕累累也掩盖不了身体如最健康饱满的花蕊悄悄绽放的事实。
　　我更不是傻子。不曾心动的男人是不会因为我的伤口一而再再而三发怒。尤其是那样温文尔雅的斯文男人。
　　也许，今天的约会，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
　　初春四点的阳光已经开始有气无力，软软向西边靠下。说是一个多小时路程，实在因为堵车得厉害，所有通往徐家汇的路在上下班的高峰地段堵得神仙都没了脾气。车厢摇摇晃晃得眼晕，黎华似笑非笑的俊颜慢慢浮现在车窗上。
　　这个家伙，手段比□□的还辣，几堂课的训练，竟然把铁人方若绮折腾得精疲力竭。
　　从未有过的疲倦从脚心慢慢爬上脑门，眼皮变得很沉很沉，金色夕阳下的灰尘，泛着烁目的白光，渐渐，连成一道白雾，把我笼罩。
　　……
　　夏天的时候，葡萄就成熟了，现在还是春天，藤上的花。就像若绮一样漂亮……
　　我不想再和你多说，让我走！
　　宝贝儿，快，收拾东西，跟妈妈离开。
　　不要——不要——啊——
　　女人凄厉的叫声利剑般割开我的耳膜，
　　“小姑娘，醒醒！”女声急促地喊道，一边来推我。
　　一个前冲，清醒过来。
　　车窗外一片陌生。
　　“这里……”使尽揉眼睛。
　　售票员大妈好心地聒噪着：“小姑娘，这里是终点站啦，哦哟是上学太累了吗坐过站了？现在的小孩课业负担重呀，作孽……”
　　我推开她的唠叨一个箭步跨下车。
　　果然，终点站。
　　果然，坐过站。
　　等到再坐车坐回徐家汇，已经八点多。
　　太平洋门口人流已经稀疏下来，三三两两中哪里还有欧凯文的身影？
　　太阳早就睡觉去了，一片漆黑的天空，黑夜里徐家汇高楼大厦像黑漆漆的大峡谷，把我围拢在中央，随时随地压塌的样子。

　　第二天去医院找欧凯文，护士小姐惊讶地说：“方小姐，你昨天不是和欧医生在一起吗？”
　　我灵魂分裂吗，还是□□复制？要不梦里和他一起？
　　“昨天欧医生还带了消夜回来给我们吃呢——怎么他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
　　“他被派到德国任职，今天一早的飞机，听说一走要好几年。”
　　医院的天花板质量真差，不然怎么会好像有板砖敲中我的感觉？
　　“方小姐，昨晚是不是特别浪漫？欧医生打扮得好帅哦，连我们这里的护工大婶都目不转睛呢。好像有什么重大决定要和你商量似的，从没见他这么紧张，这么严肃。”
　　重大决定……和我有关系么……
　　该死的黎华，魔鬼训练得我不但错过站，还错过人！
　　刚走到门口，护士突然漫不经心地问道：“方小姐，怎么以前都没跟我们说过，你家是开餐厅的？”
　　“哎——”我猛地转身。
　　“别装了，昨晚我们有同事看到欧医生把你送到餐厅门口……”
　　“方小姐……”护士突然八卦兮兮地凑过身：“欧医生是好人，为什么你拒绝他？”
　　“什么？”
　　“还装？不然为何昨晚他回来的时候，一脸沮丧？”
　　孔子曾说过，有几种朋友不能交。
　　一是喜欢拍马屁的，二是不求进取的，三是典型的小人。
　　站在民歌餐厅门口，莫叔正忙里忙外。
　　我能就这么进去吗？
　　我能当着莫叔的面质问筱筠，为什么在给我的绿豆汤里放安眠药？
　　为什么代替我去见欧凯文，又对他说了什么？
　　早就觉得奇怪，又打架又扛道具又送饭盒又做替身演员的方若绮，怎么可能因为短短几小时的训练课就累到车上半途睡着？何况是让我如此期待兴奋的大事！
　　筱筠，你知道我喜欢欧凯文吗？真当我是朋友你怎么可以对他下手？
　　筱筠，如果你也喜欢欧凯文，为什么不像要那个钥匙圈一样，直接开口，而要用这样的手段？
　　再一想，似乎明白了。
　　欧凯文不是钥匙扣，钥匙扣不认主人，而欧凯文是有感情的。
　　你知道他的心在谁身上，所以无法单凭你的一句索要，就变成你的。
　　我远远后退几步，抬头看民歌餐厅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很遥远的感觉。
　　再见，莫叔。
　　再见，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