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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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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去他家?”古芊菁活活被咖啡呛破了气管,“黎华他,终于向你求婚了?”
轮到我的气管抽搐。“你是《十三周刊》的地下编辑吗?我哪句话让你发挥了这么诽闻的想象力?”
她强烈的咳嗽慢慢缓了过来。“都主动说和你一起住了,难道还不是求婚?”
“你大小姐言情剧演多了吧?因为我们现在很穷,所以住他家节约租金。”
这话说得我心里窝囊。这么多年来,他吃我的住我的,一毛钱都没出过,还好意思记帐,难怪我竟然会相信“被房东赶出来”的谎言,一直以来的抠门造成了浓重的阴影。
古芊菁垂下眼睛,看着被勺子捣成一团漩涡的咖啡。
“若绮,难道你们从来就没有结婚的打算吗?”
一团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颤抖的喉管颠簸下落,又凝固起来,沉在胃里像块实心铁。不是因为黎华没有求婚的意向,而是,不久之前,乔亚的茶水间里,古芊菁说,本来要和童靖阳结婚的。
“如果,如果你心里有别的人,就放心大胆地追吧,若绮,我说过,会开车帮你追。不要再顾及别人。”
芊菁,你真是个好女孩。
原来你一直以为我爱的是童靖阳,只是碍于你才不和黎华结婚。所以你大度地退出,不做任何努力。
有什么样的爱情,能值得上这份友情?
我招招手,服务员小姐殷勤地为咖啡续杯,气氛一下子陷入沉默。开水从杯底升腾起来,情绪跌落进白烟般的水汽中。
趁小姐弯身倒水,我又问她要了两根筷子。
古芊菁不屑地说:“你来西餐厅还需要筷子?”
我卖弄地玩着那两根修长圆润的细木棒,筷子的质地很好,有点像黎华的手指,从圆心透出不温不火的安全感。
“芊菁,你觉得我和黎华是什么关系?”
她侧过耳朵,表示不解。
“我和他,是两根筷子,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挟菜。可彼此的灵魂是独立的,没有了对方依然能好好活下去。当然一根筷子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可以找其他筷子配,但是,没有任何的筷子能比彼此更顺手。”
把手里的筷子比成一个十字架,轻轻敲了敲。“你知道十字架的用途吗?”
“辟邪?逮吸血鬼?”
我笑着摇摇头。“十字架是用来给人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十字架,背着它前进。但不是它的意义。”
“还可以减肥。”大小姐举起杯子遮住眼睛。
“没有人喜欢这么沉重的东西,所以有的人自作聪明,把它锯短了,减轻分量。等到他遇到河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么沉重的东西,有时候竟需要大、长、宽,才能架在河上做桥,过那不得不越的河。我和黎华这两根筷子,相交起来,便是彼此的十字架,注定互相背负着往前走,又舍不得锯短对方分毫,所以才能在风急浪湍的河边,成为渡彼此的桥。”
古芊菁沉默着,嘴唇一心一意嘬咖啡,眼睛却落在桌角,好像那铝合金的边沿变成了黄金。
“以前,我常常给人打,做替身演员就好像是最下贱的狗,高利贷追债到门口,泼油漆甚至放火;背了莫明的巨债,被人利用,背叛,失恋,还差点断了腿。”我摊开左手,褪下护腕,古芊菁的目光猛然跳到手腕上,死死盯住那三条伤疤。
“这些是我方若绮过往的十字架。曾经背着它差点喘不过气,现在却得感谢它。正是这些经历让我超年龄感受人生,没什么文凭却做了导演。不管外界怎么说,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实力和选择。芊菁,你比我幸福得多,凡事更不能轻言放弃。”
“放弃的人不是我。”
“不去争取,就是放弃。”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三道整齐的痕迹。
“疼吗?”
我摇摇头。
“既然连这样的疼都能忍受,这样的绝望都能征服,还有什么失败可以打倒我?芊菁,既然你能让一颗孤僻冷漠的心重新燃起爱情的火光,又为何没信心让这火越烧越旺?刚开始也许不太成熟,逆风失了准头,可一旦上了手,就都是你的天下。”
再一次陷入沉默。
但这样的沉默让人温暖。
我和古芊菁,和童靖阳,从来没有把话挑明过。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着一根钢丝,保护着不想让对方受伤,却一而再再而三,隔着那掩不尽春色的屏风,划了一座又一坐缥缈的峰。
古芊菁和童靖阳,隔着这峰,便隔了天涯。
证券交易所果然被腾出很大一个大厅,一眼就看出是新装修过的。郝有钱考虑得相当周到,连摄像机摆放的地方都准备好了。
“这是已经废弃的交易大厅。”他面无表情地说,“记得一定要把戏拍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方若绮。”
我的头皮有点麻,感觉有点像落在黄药师手里的老顽童,千百种花招都成了卖狗皮膏药的。
他走进一个小房间,我顿了顿,正要跟上,被保镖拦住了。
“郝老板说过,只能在这里拍摄,其他地方不要乱闯。”
我还敢乱闯么我。现在对我说那房间里安装了少林十八铜人我都信啊,你说当初拍《X战警》,导演怎么没找他呢?
刚刚布置好场地,童靖阳推开泛着阳光的玻璃门,走了进来。
不知他是郝有钱的儿子还好,现在知道了,真是越看他们越像:那同样高高挑起的、眉峰粗犷弧度坚硬的眉,眯起时冷峻锐利的眸,连生气时紧抿的唇线都一模一样,现在,他的脚步同样沉重却有力,一步一声,绝决坚定。
他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冷血无情,他的眼神虽冷,手心却很温暖;拳头虽硬,心肠却柔软。记得那次把我从郝有钱的刀下抢来,几乎暴怒地冲父亲狂喊——
等等,他喊什么?
我瞪大眼睛,没有听见众人的呼叫。
“她是——……”后半句话想不起来。
转动脖子,摇着脑袋,好像能把藏在脑沟里的重要记忆晃出来似的。
原来我真的有失忆,昏迷之前童靖阳痛喊的那句话,实实在在地被遗落了。
“着火啦!”
“灭火器呢?灭火器!”
……
人群什么时候开始慌乱的我不知道,大家拥挤着向门外冲,大团红光像洒了红药水的桑拿,铺天盖地地围拢这个曾经废旧的大厅,胳膊被人拽住了,童靖阳拉起我,向门口跑去。
人群堵在门口不能疏散,有人大叫:“门被锁上了!”
他紧紧箍住我,黎华从远处向我们挤来,拼命张大嘴巴,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中,依稀可见是“若绮”的唇形。
“靖阳,帮我照顾黎华!”说完,奋力一挣,向相反方向挤去。
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童靖阳的愤怒与黎华的绝望是勿庸置疑的,我却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郝有钱在哪里?
堵上那个曾拦住我、现在慌忙逃命的保镖:“郝老板呢?还在那个房间不出来?”
“那房间没有出口,逃不出去的!”
“为什么不救他?”
“郝老板不许我们进去半步!”
我扔下他,冲向那道门,金属把手发烫,头顶的门框微微变形。
出乎意料的,这不是房间,而是一条过道。
火,竟来自里面。难怪外面的人找不到火源。
进,还是不进?也许前面就是烈火熊熊的地狱,留在大厅的生还性可能更高。
可我本来就不是为了逃生才来这里的。
郝有钱,你不会诡异到企图放火烧毁自己的证券所?
“郝有钱!”正要放声大呼,一阵烟扑进喉咙,冲得双眼发黑。
烟越来越浓,墙壁地板越来越烫,像走在岩浆上似的。
又一道门把手触到了手背,用袖口包着转开,烟火迷漫处,一个高大的人影匍匐在地上。
“郝有钱!”这声只敢从鼻子里哼出来,他却好像听到了,慢慢抬起头。
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突然一只手拉住我的腿,他艰难地扬起前胸,我这才发现,他的胸口,竟然还有一个人。
一个昏迷着的女人。
“救她……”
我不是不想救郝有钱,就在要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断裂的天花板,牢牢保护了身下的人,粗重的横梁,压在双腿上,他硬生生撑起胸膛,保住那个女人不受一点伤害。
“求求你……救她……”
刚把女人拉出来,郝有钱好像已经穷尽了一生的气力,胸口落地的姿势像一个慢动作,一格格地,颓然地,重重摔在地板上。
“喂!”推推肩头的女人,她伏在我身上,没有一点生气。死了一样重。
心随着越来越大的火势,燎燎地灼着,郝有钱死了,很多秘密将一起化为灰烬,而他最后那个壮烈的举动,更像一记雷,震得房间加速了坍塌。
我扛着女人,踉踉跄跄向外半匍匐着爬行,膝盖撞上了硬物,好像是床角;有什么滚落到手边,像是半个碎瓶子,缠着橡胶似的管子,差点绕上手腕……
谁说有火就有光?一片迷蒙中,不远处传来劈劈剥剥的声音,电器爆裂了,天地霎时黑了下来。我死死背着肩头的女人,弯下腰,像在蛇腹里爬行,前面就是出口,前面就是出口……
一双手把我托了出来,黎华的力气大得惊人。终于站直了身子,面前的男人脸上黑一块灰一块。
一阵水龙向我们喷来,身后的焦灼霎时清凉下来。戴着面具的消防队员奔波着,我的头发半焦着搭在湿透的额头,狼狈万分。
黎华紧紧箍着我们出了大厅。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停着好几辆消防车。摄制组人员和演员们衣衫凌乱,有的身上踏满了脚印。我急急把身上的女人往黎华怀里一推,问道:“童靖阳呢?”
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的目光便落在了一辆救护车上。童靖阳钻了进去,救护车呜咽着开动了。
“怎么会?”
“古芊菁受伤了。”
“她怎么会来?怎么会受伤?”
“玻璃门倒塌的时候,她推开了靖阳……”
我没有说话,虚脱倒在地上。
黎华碰碰我。
“若绮……”
眼前尽是郝有钱死时的样子,仿佛他用一根根男人的骨头,为某个女人,搭建了一道暂时的屏障。
某个女人……
“若绮,她是谁!”黎华的声音第一次激动得有点变形。
慌忙抬头,郝有钱用生命救下的女人,仰面朝天,紧闭双目,软软躺在黎华怀里。
她的脸色惨白,呼吸无力,但五官精致的轮廓好像烟花盛开在暗夜;她看上去依旧年轻,年轻到好像一睁眼就会让春天提前来到;她柔弱得绽放不动笑容,可两团酒窝却若隐若现;她气息奄奄好像没有生命力,却比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有激越的感觉。
至少,我有那种感觉。
“妈妈!!!!!!!”
“若绮,吃点东西吧。”
我软软地趴在病床边,贪婪地睁大眼睛,怕一个眨眼,她就会像烟花一样,升上天空,华丽地消失。
黎华叹了一口气,夹起小笼包,送进我嘴里。
“原来,原来是郝有钱私藏了她……”牙齿软得连小笼包都咬不动,鲜美的汁水从嘴角淌了出来。
“靖阳说,二十多年前,你妈妈突然从路边跑出来,郝有钱刹车不及,把她撞伤……”
“怕承担责任,所以干脆瞒下不报?”我冷笑着。
黎华的声音很黯淡:“不,郝有钱为了追你妈妈,不惜与妻子离婚,却依旧没打动美人的心。撞伤后,不知怎地起了这种念头:即便是一个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的钟湘,也要留在自己身边。于是把她藏在这里,让私人医生定期诊治。”
“他是个变态!”我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原来火灾现场我碰倒的床,是病床,那半个破瓶子,是摔坏了的点滴瓶。
“靖阳是和古芊菁谈恋爱、又认识你之后,从岳行空那里知道你的身世的。其实,郝有钱原先没打算让靖阳去孤儿院,是靖阳无意中发现父亲藏了一个植物人,才被送走的。靖阳说,郝有钱原先不知道你是钟湘的女儿,而你死死咬住他不放,便以为你是华荣那里派来调查钟湘事件的探子,才对你痛下杀手。”
“她是钟湘的女儿!”我脱口而出,“靖阳救我的时候,对他父亲喊出了这句真相。”
黎华仿佛拿不动那盒小笼包,疲倦地坐了下来。
“靖阳恨他父亲,又吃不准他的性格,所以之前不敢把你的身世说出来,出于内疚吧,便一直暗暗看顾着你。后来郝有钱不再对你下手,因为已经明白了一切。”
我抚摸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脸。二十多年了,她就像喝了青春不老泉的圣女,又像被施了魔法、一梦百年的公主,依旧那么美,一股隐隐的祥气从眉梢透了出来。这般和祥的女子,是每个男人所喜见的。
“妈妈……”我喃喃地唤道,似乎要把二十多年的全部补全,“妈妈,妈妈……”
“若绮,别这样,”黎华抱住我,鼻翼颤抖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
“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扯着被烟熏干的嗓子,嘶哑狂乱,“妈妈,妈妈,妈妈……”
肩膀如被郝有钱胸膛最后一下击中,神志越来越涣散,从脑波中扩散出去,一种分明的悲切随着大脑的清空蜂拥倾落,直直把心击到干净利落的痛。
“凯华,她是我妈妈,我的妈妈!”清冷的空气里辨不出我的声音,只能拼命地嘶叫着,前所未有疯狂痛苦的嘶吼,像被困已久的兽,蓦然的自由带来的却是对真相的痛楚和悲愤。
“她没有和任何人私奔,她不是贱人,她没有死,她是我妈妈,为了回到我身边而被关了二十多年的妈妈,她是爱我的妈妈!”
我跪倒在床头,拼命亲吻着她的脸颊。妈妈,我终于见到你了,即便你不能说话,我却听见你心底的喜悦,你的灵魂在抚摸我的天灵,这么多年了啊这么多年,你用唯一的方式与我沟通,在梦里,我听见你忧伤的呼唤却触不到丝毫母亲的体温。妈妈,你想我,更甚于我想你吧,因为每天我要忙这么多事,而你,安静地躺着,分分秒秒都是我。
妈妈,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虽然我没你那么美可是很争气,没有你的日子,若绮长得那么大,虽然活得还不够神气,但很努力,妈妈,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一句就好,你是一代歌后啊,你的声音天上人间不再有,再唤我一声好不好?
我伏倒在她耳边,泣不成声。黎华扶住我,手掌有力温暖,因为一松手,我就会变成一滩泥,再难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