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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黎华有个很好的化妆师。
      当他从化妆室漫步走出的时候,脸上的“脚印”完全遮掩在粉底下。这一场是他和古芊菁的吻戏,我一直觉得吻戏是男演员吃女演员豆腐最好的机会,而当导演喊完“卡”可古大牌依然牢牢吻住黎华的时候,这种想法被彻底颠覆。
      我拉拉一边的助理。
      “什么事?”对方不耐烦地挥开袖口。
      “叫他们别吻了。”我低低地劝说。
      “关你什么事?”助理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深深入戏拔不出来的古芊菁,古美人有着骨感十足的窄肩膀,腰如蜂足,勾着对方脖子热吻的时候格外性感火辣。
      “黎华的嘴唇不是还缝着针么?”
      助理猛地清醒过来,冲上去把二人拉开,颇有王母娘娘拔玉簪划银河的残忍。古小姐双手依然保持勾拥的架势,一副到嘴边的口粮被硬生生抢走的惊怒。
      “嘴唇出血了!”助理惊惶失措转头叫道:“那个,你,纸巾!”
      对于替身演员连名字都无法被人记住的事实见怪不怪,这个助理算是不错了,时不时会想起我的名字,尤其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方若绮”三字叫得格外顺溜。可一遇到紧急事件,只会叫“那个,你”。这也没办法,谁叫镜头前的我连脸都露不得?
      千寻来到那个世界只是丢失了自己的名字,我在屏幕的世界里,却遗落了容颜。
      黎华轻轻擦拭着唇角,如果不是知道那里缝过针,一定会以为古芊菁属母狼,接吻都用咬的。伤口裂开,黎华晚上的戏又被取消,提前离开片场直奔医院。
      片场气氛相当诡异,导演猛一回头指着我:“你,你还有几场戏?”
      一旁的助理接口:“基本已经完成,除了一些低技术的格斗场景……”
      “明天不用来了!”导演冲着远处的工作人员,“那个谁,把这几天的工钱结给她!”
      一声不吭捡起扔在地上的几张钞票,头也不回,离开了片场。
      虽然踢中黎华,可害得他伤口裂开的不是我。他们不敢指责古芊菁,只能拿我发泄。
      这样的情形从小习惯。老爸不就是这样么?输了钱,喝醉酒,揪住头发就打,边打边骂“小娼妇”“叫你偷汉子”之类的。小时候不懂什么叫做偷汉子,以为就是赌场里面的出老千,把别人的黑桃K偷到自己牌里——话说回来,扑克里面一直觉得黑桃K最像汉子。
      走出大门开始后悔:午饭明明有多一盒饭,为什么这么老实没多拿一份?今天晚上岂不又要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肠子都悔青了。
      吃饭皇帝大,自从离开民歌餐厅到处做替身演员以来,很久没有去那里蹭饭了。
      可我每次去,筱筠都万分热情地招呼:你回来啦?
      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你回来啦?只有家人才这样叫。
      想到家人,不知道老头子怎么样了。上次看到他被丧彪一伙人追打,不知两星期前一闹,他们会不会找上门。
      什么叫做料事如神,丧彪正甩着手臂杵在老头家门口。
      “殿花,屁股长好了没?”我笑着上前。
      丧彪后退了几步,脸上的肌肉奇怪地纠结。
      “丫头,我警告你,今天不是跟你找架。你老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和兄弟们都是靠这吃饭的!”
      “可我比较不喜欢门口一排屎壳郎夹道欢迎,每次看到都有踩扁的冲动。”我活动着手腕,双掌相击。
      “你老爸欠钱不还,还不允许我们讨债?”丧彪歪脸疵牙,“我发现你们一家都是土匪,你就是土匪头子。”
      我冲着树枝上的麻雀笑了,被高利贷的家伙骂成土匪,何其有幸。
      丧彪一扬手,一排男人把我围在中间,人数比上次更多。
      “丫头,我讨你父亲的债已经花了血本了!你见过哪家高利贷讨债竟然雇佣这么多人?我那些利息,全赔给人力费和医药费了。要不是当中横杵着个你,我至于这么辛苦吗我?”
      门开了,老爸冲了出来。
      “钱是我欠的,老找我女儿干什么!”
      “大哥,到底是我们找她还是她找我们?”丧彪一把拎起老爸的领子,扬拳落下。
      “咯拉”一声,他手腕被捏住,无视那胀得通红可以用来煎鸡蛋的脸,伸脚一撂,应声倒下。
      背后一沉,肩头挨了一记闷棍。
      人高利贷当然不是白痴,知道方家女儿能打能摔,自然不会空手而来。那根铁棍没有像以往那些敲在我身上的木棍竹棍断成两截,一软一矮的换成了我。
      单膝跪地,脸上又挨了一拳,顿时一阵拳打脚踢,暴风雨般落下。
      打架里有一条,再危险也只能迎着危险上,千万不能逃到角落,或者蹲下身子,当退无可退,必输无疑。
      有高大的黑影罩住我,老爸嘶哑的声音从天上传来:“不许碰我女儿!”
      棍棒和血肉相击的声音战鼓般擂响,得了空隙支起身体,反身把老头护在身后,对准丧彪就是一腿。
      无数拳头落在身上,我只贯彻一条:
      千万人打我,我只打一人,
      丧彪被我打得抱头鼠窜。
      如果打架和这个拆几招那个卸几术,这么多人单是车轮战我就应付不过来。擒贼擒王,一挑多的关键。
      果然,眼见老大受伤,手下也不敢再动,一阵哄乱后,抬起丧彪落荒而逃。
      身子一摇,晃倒在地。这就是方若绮打架,天地同寿,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就是战无不胜的真相。
      血从头顶慢慢流下来,黑暗扑来最后一瞬间看到的,是血红的天空。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
      没有打傻,我智商正常,老爸把我送进来,又没钱付治疗费,干脆一走了之,反正知道回生医院的医生良心好,不会不管我。
      “方若绮,又是你。”
      我长吁一口气:“欧医生。”
      “又来了?”
      “嗯。”
      “这次伤得比较严重——方若绮,能不能,不要打架?”欧凯文神情复杂的样子,又怒又惊又无奈。
      我从兜里摸出刚刚拿来的薪水:“每次都让您付医药费,我欠您的,还都还不清。这些您先拿着,以后我再有,再给。”
      “说什么。”欧凯文推开我的手。
      “不要……不要再让自己受伤好吗?”他的手指划过我头上的纱布,伤口火辣辣地疼,“每次我看到你一个女孩子,浑身是伤被送进医院,真的很心疼。”
      心疼……
      这词似乎只有筱筠说过。
      她说,若绮,一个女孩子,一身的伤,让我心疼。
      心疼是什么感觉?难道比身上伤口更疼吗?
      这些年来一直忙着痊愈身上的伤口,心疼之类的超□□感情,我体会不来。
      差点忘了,今天,是我和欧凯文医生相识八周年。八年前,十二岁的我在学校,被人推下了楼梯。欧医生就是当时负责抢救我的实习医生之一。
      当时老爸气冲冲问我为什么又和人打架,欧医生拉住他:“是你女儿被欺负。”
      “好端端人家为什么要欺负她?!”
      我别过脸,桀骜不驯、无可救药的颓废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人家头砸破了,人家才找人揍你。”老头不依不饶。
      他为什么从来不问问,好端端我干吗砸破人家头。
      “为什么打架?”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欧凯文,他蹲下身,和蔼地问,“告诉我好吗?”
      “他们骂我妈妈。”我镇静地回答。
      考虑如果他追问我,骂我妈妈什么,我是不是该如实回答,他们骂她是婊子,偷男人的煤饼……
      “可你也不该用痰盂罐敲人家头呀。”医生不但没有追问,还好脾气地摸着我的脸,“下次拣个干净一点的砸,那痰盂罐用了很久了不是吗?”
      抬起脸冲他笑。光亮的瓷砖反射出一张天真无邪的笑颜,没有人告诉我,我笑起来,多漂亮。
      但是欧凯文说:若绮,你很漂亮。
      我很漂亮。
      这话直到十七岁,和筱筠相交,她也这么说。
      若绮,你其实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欧医生显然不记得八周年这个对我而言特别的日子。不管一周年还是两周年还是五六七周年,他统统不记得。他只记得对每个病人温柔地笑,说些好听的话,让他们安心养病。
      “凯文……”门被推开,颀长清瘦的身影倚在门口,显然有点意外,不过此人相当善于整理自己的情绪,眼角划过一丝惊诧后,迅速若无其事起来。
      “黎先生,你的嘴巴好像肥香肠哦。”我笑道,“古小姐用吸的吗?忘了问她医用线甜不甜。”
      他歪头煞有介事想了想:“不甜,不过有点……酸?凯文,你们这里的医用线都用醋泡过吗?”
      “你以为用来绑大闸蟹的线是我们医院提供的么?”欧医生白了他一眼,“咦,你们认识?”
      “嗯,”黎华抬起下巴,嘴巴因为刚刚治疗而不能张大说话,“同事。”
      “同事?若绮,你也拍戏了?”
      “替身演员。”黎华代我回答,有那么几秒钟我很想问护士要点线把他的嘴缝死。最不想让欧凯文知道我做替身演员的事,偏偏被人多嘴。
      果然欧医生意料之中地展开乍听温柔实则强劲的攻势:“若绮,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做这种危险事情,替身演员钱很多吗?还是你很想进演艺圈?你以为伤口是油画,放在那个可供欣赏?……”
      我不想进演艺圈,替身演员钱不多——可总好过没钱。17岁就退学的我一没文凭二没见识,除了打架一无所长,不做替身演员做什么?
      我能当着黎华这根香肠面前说这话吗?
      突然不知为何,可以在欧凯文面前坦诚打人的原因,却不愿在黎华面前流露一丝一毫的真相。
      欧凯文不知道我退学,因为他没问。大凡他问我的问题我都会如实回答。
      与其说退学,不如说被开除,或者用四个字来综合一下两者区别:勒令退学。
      原因是,我把老师给打了。那个老去我家告状的老师。
      原因不在于她告状。反正从小到大告状的老师就跟丧彪雇来讨债的人一样多,可,这个老师我是很有计划地打的。
      第一次她在课上说,大家不许和方若绮说话,把她像肝炎病菌一样隔离在最后排!放学回家路上我找了一块砖头,对着墙壁敲下去发现力道真能敲死人,于是放弃。
      第二次她在课上说,方若绮,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你怎么不跟你爸爸一起去赌场混,跑学校丢什么人!于是回家我自制了一条双节棍,可惜晚上老爸喝醉酒回家,用它打了我一顿,打断了。
      第三次她在课上说,方若绮,你有娘生没妈教吗……
      她话没说完,我就直接冲了上去。
      我发现打人的话,尤其是复仇性的打,一定要赤手空拳才来得痛快。当你的骨肉和对方的骨肉剧烈相撞,发现受不住的人是对方,那种“亲身征服”的快感比用任何武器都爽。
      我把死猪般瘫倒在地的女人扔在讲台边,她流在地上暗红的鼻血真恶心,好像还夹着鼻屎。跨上书包,浑不在意地拉门出校。
      那天晚上老爸的打比以往都厉害,最不同的是这次他居然清醒着。然后我兜头给他一拳,然后出门,然后救了筱筠,然后,离开了家,去学校办理退学手续。
      这些过往,欧凯文从来不问。
      他问得最多的是,你疼不疼?
      我注视着他清澈温柔的眼睛,诚实回答:疼。
      这次我没有回答他。
      他问我,若绮,你疼不疼。
      黎华在后面侧着头饶有兴趣地听着。我挥挥手,说,我想休息。
      欧凯文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黎华慢慢靠近床沿:“小朋友,你真的不疼吗?”
      “不疼,我又不是你。”我白了他一眼。
      “嗯,你不怕疼我怕,所以下一场戏脚下留情。”金色的眸子里闪着狡黠,刚缝了线的嘴角生理性抿紧,反倒显出几分敏锐。
      “不用担心。”我移开目光,慢悠悠地说,“我不干了。”
      瞳孔收紧了,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礼貌地笑着(只能弯起一边嘴角),欠身退了出去。
      一夜梦飘如流星,远远望去灿烂一片,到手的只是陨石。
      梦里有女人在哭,男人在吼,我倚在被推开一条缝的门口,房里灯光微弱,胸口涌上一浪一浪的酸涩。
      有女人向我走来,若绮,宝贝儿,妈妈要走了,乖乖的,好好照顾自己。
      我睁大眼睛,看不真切女人的样子,从来都记不住她的容貌,可感觉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每次家门口的葡萄藤上硕果累累,都能闻到她特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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