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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月何年初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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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玄宗朝颁布的《假宁令》中,诸官婚娶,当允假九日。但江年是内侍省的内臣,又正逢朝中内外波澜不定,因此只得了婚假三日。
即便如此仓促,江年仍要带着云笺依礼入宫,先入承香殿拜谢萧贵妃牵线成全,又入少阳院叩谢太子的厚礼相赠。
辰时出门,申时才得以回府。
江水流春,牡丹从曲江一路向北开来,从花匠的瓷盆里,再到新妇的同心髻上,姹紫嫣红一片,忙煞整个长安城。
碧色偏幰车中,云笺用绢帕擦却眉上青黛,露出原本细长的淡淡烟眉,自由无拘,懒散地靠在车壁。
“你在笑什么?这么高兴。”
“不是你求的吗,我以后不用再回宫伺候娘娘了,也不用逢官就跪拜,见人就避让。”
云笺用手指微微挑开车帘,看着长安城春光流溢,东风抚过往行人,这都是五年来不曾见过的风景。
江年摩挲着手指,掂量着云笺的心思,生怕她是装作开心,留给他一份薄面。
但这薄面不要也罢,江年一门心思想将那层名为体面的窗纸捅破。
“云笺。”
“怎么了?”
江年正色,紧盯云笺双眸,想透过瞳色,窥探出她的心思,“昨夜你问我为什么娶你,现在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你又为什么乐意嫁给我。”
云笺眼中闪过明媚,“不是你向萧娘娘提的么?”
江年别过头去看向窗外,“罢了,是我自讨没趣。”
云笺知道江年想听什么,只是此刻开口说出来不免自惭形秽。
“江年。”
云笺扯了扯江年的衣袖,眼里却凝视他处。
“为什么成婚后,你对我反倒冷淡了。”
“没有的事。”
“原先你到承香殿都会多看我几眼,但从昨日到现在,你却总在回避我。”
江年整个人突然有些不自然,扭动了一下后说道,“从我向贵妃娘娘提亲,到你嫁给我,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恍惚如梦。”
“你现在是内给事了,又有战功在身,萧家用我来讨好你、讨好内侍省,不也正常么。”
“那你呢?”
“我想下车走走。”虽是答非所问,但云笺此刻靠向江年,再挽其胳膊,江年便有些失了神志。
“好不好?”
“好。”
江年身体一紧,显然吃不住这般软语轻声,一手仍不舍从云笺怀中抽出,另一手十分笨拙地松开帽带红珠扣,取下宦官所带的高山冠。
一袭内臣的青色细绫袴褶,让江年浑身上下不太自然。这身衣裳虽在宫内穿得威风,但在宫外却像是将衣冠下的残缺写在了脸上。
江年并不想将此顾虑表现出来,仍是紧随云笺身后。
云笺去集市没逛什么铺子,只在摆摊的农人那买了些种子。
天色渐渐黄昏,角楼响起宵禁前的钟鼓。货郎从围住身边的孩子手里拿回玩物,重挂回独轮车的竹架。
云笺意犹未尽,看见竹架上挂的彩衣傀儡,仍想买下几个,再给它们添置童玩用的笙、琴、十面云锣,组成一傀儡乐班。
幼时与云阳凑月例准备偷买一副,可惜出了意外。如今虽安稳下来也自由了,但照她的年龄,玩这些实在是称得上丢人现眼了。
“江年,日后常陪我出来走走吧。”
江年一直默声陪着,早被真实的、臆想来的异样目光压得喘不过气,“那就帮我在车上备件常服,以后我常陪你出来。”
这话食言很快。
因吐蕃与唐大小交战已有三十年之久,达布尔赞此番又犯边境。江年上书自请为宣慰使,赴陇右节度使府。
一去三个月,直到入秋。
卧房从床上到地上,平铺许多价值连城的珠翠玉饰。云笺怅然靠妆台坐着,挑不出一件做云阳的贺礼。
江年拍掉长襕上的灰尘方才进屋,云笺也只斜瞥一眼就避开目光,显得有些失神。
才过新婚,郎君便要远行,这在闺房闲话里是件扫颜面的事。
江年喉中哽塞,使劲吞咽一下,才开口道,“云笺,我回来了。”
“哦......”
“吐蕃屡犯我大唐边境,可陇右节度使多有懈怠,所以我才自请为宣慰使,想替圣上分忧,以报答知遇之恩。”
“你可千万别多想啊。”
其实江年用不着走这一遭,他这样,无非是因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些为难。但云笺心里并无太多责怪,这一切也都事出有因。
她的姐姐云阳何等高傲,即使嫁人也要选当朝太子。相形之下,她喜欢上江年就显得卑如尘埃、不可见人,甚至有些对不起亡故的父母。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云笺抑制不住对江年若即若离,刻意留三分客套,江年对她的一颦一笑又十分敏感,很难不生猜疑。
云笺还未想好体谅的说辞,江年先叫小南子取来府库钥匙,亲自交过去,“你是在为二姐姐挑选贺礼吧。这是府上所有的钥匙,东三库里有山料、籽料的原石,都是上好的成色,北六库里的都是府上最好的成品,你喜欢什么尽管去挑吧。”
云笺挑中了一块未经雕刻的碧玉,此玉色泽均匀剔透,内质毫无瑕疵,到次日出门前,云笺又打开漆盒,将这块玉拾起来看了又看。
江年一身褐色常服,坐在床头边打趣道,“起这么大早,是要上赶着巴结人了?”
云笺放回碧玉,亦是调笑道,“怎么?江大人这是舍不得了?”
“只要当做是送你的,倒也没什么舍不得。”
云笺咳了一声,“江年,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江年立刻严肃起来,“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
“你能不能换身鲜亮点的衣服,这身棕色袍子一穿,显得老了十岁,回到萧府他们得以为我嫁给了个老头呢。”
“我也去吗?”
云笺找出来一件雪青色绣文袍服,“你若不去,他们定以为你轻视我,若合起伙来欺负我可如何是好?”
“原来他们经常合起伙来欺负你吗?”
云笺噘嘴不应声,默默给江年换了套衣服。之后二人带着贺礼,乘车往萧府去。
江年如今是内给事,天子近臣,即便是萧巍也得给他三分薄面,亲自请入府上后院。
待萧巍又去迎客后,云笺像做贼般扯了扯江年的袖子,“我想进去看看太子妃娘娘,委屈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好不好。”
“好。”
“能不能守着别让别人进来。”
江年被逗笑了,听闻萧家二女儿虽然也是收养来的,却性情孤傲,与太子订婚后连萧巍都让着她,这样的人如何还能领云笺的情面。
但江年还是点了点头,温柔应了声,“好,快去吧。”
云笺进屋后,屋里陆续出来了几个下人,排成一列往前院方向去。江年好奇渐生,竟有了窥探的心思,于是往屋门凑了几步悄悄听着里面的谈话。
“太子妃娘娘。”
“云笺。”云阳扶住半蹲下的云笺,“以后没人的时候你还是叫我姐姐。”
“姐姐。”
云阳点了点头,“怎么样,那个人对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特别好,这玉就是他同我一起挑的。”见云阳点头放心,云笺又问道,“姐姐,那你呢?听说江陵王为助朝廷平定吐蕃,以私产充为军饷从平卢送至陇右,会不会......”会不会使天下臣民归心于他。
云阳却笃定道,“放心吧,东宫之位必须是李惟的,以后的皇后之位也必须是我的。”
云笺点了点头,“姐姐,我还听说萧兰清有孕了,她先前一直服药避子,如今又突然有孕,会不会是为了针对你。”
云阳用喜帕掩住嘴上的嘲讽,“我哪里用得着怕她?”
“也是,不过她若敢针对姐姐,我也自有办法对付她。”说着,云笺手上就是一比划。
“嘘——”
云阳戳了戳云笺的额头,让她赶紧打住。
“小样,不许胡说。”
“一个萧妃那至于让我烦心,朝里尚有江陵王、江夏王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姐姐更担心他们对太子不利,若是东宫易主,我又如何为父亲正名。”
江年侧耳听得专注,不自觉将眼瞪大。都说云阳与太子青梅竹马,但此话中云阳显然另有所图。倘若云笺与她是亲姐妹,那云笺嫁与他又会抱有怎样的目的?
之后任凭江年再竖起耳朵也听不见什么谈话了,又是一会儿,屋里传来抽泣的女声。幽咽如泉,真叫人跟着一阵酸楚。
云笺心里愈发难过。
姐姐嫁给太子,一半是为了给秦氏一族正名,一半是因为萧巍的扶摇计划。至于姐姐对太子是什么心思,她从未提及。
见云笺紧咬着红唇,憋着眼泪,云阳使劲儿揪住了云笺的耳朵,“好了,姐姐说了不许哭就是不许哭。”
“姐姐疼。”
“知道疼了就得听话。”
江年在门外拦下宫里执礼的女官,闹出不小动静。云笺这才擦干了泪痕,扶着云阳出来。
鸿胪寺带宫里女官与内侍几乎百人来接云阳入宫,礼毕之后,萧府又设宴席,等出萧府就已经过了酉时。
云笺坐在马车上低头垂目,一言不发,恰如长安天色,朦胧如晦,绚丽而伤。
江年朝着云笺一伸胳膊,想慰她一时疲惫,“云笺,累了就靠过来吧。”
云笺靠了过去,然后闭上眼,一路上睡得极为沉稳。
二人貌似契合无以复加,但江年对偷听来的话疑惑越来越重,几次张口欲问时,既怕扰了她安睡,更怕揭开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会使他们二人缘分尽散。
转眼入冬,小寒又及大寒,满城飞雪之后,天地浑然一片莹白。云阳入少阳院以来自然是恩宠不断,几日前太医请脉后,发现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江年与云笺近来过得冷淡,于是这一日,江年便带云笺入宫见见云阳,好让她能多开心些。
“我让瑞谦在这等着,见完了太子妃他会把你带到内侍省里,我有些事得去北衙,可能得到晚上我才能带你回去。”
云笺点头应着,“你放心去吧,宫里我又不是不熟。”
“也是,是我多虑了。”江年自嘲一下,将手上的一只盒子递给云笺,“那我先去了。”
盒子里是江年从府上挑的山参,据说是三品大员的府上也难得一见这样的药材。
云笺在屋里抱着一只镂银手炉,等了许久才见云阳过来,“姐姐你做什么去了?我在这等的手炉都凉了。”
云阳忙将云笺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我刚刚陪太子见了魏慈之等人,以后太子登基怕是用的上这些人。”
“魏慈之?”云笺看了看桌上的这只盒子,“这山参似乎就是魏大人送给江年的,啊对,我把这个带来给姐姐滋补用。”
江年不过是才任内给事,他有的,太子这自然也有,但云阳仍是欣然接受。
云阳还耐心解释道,“这魏慈之是新晋的进士,但他政见与李嗣忠等人不一,所以受了别人的谗言,本该是留任长安的,却被指去了柳州,好在江大监赏识他,把他举荐给了太子。”
云笺一想,奉元十六年正月下诏,十一月试,上个月恰好江年公务在身未曾回府,而自己成婚后很少自行出府,如今竟连朝中新用何人都不清楚了。
“那新及第者与太子、内侍省亲近的还有什么人?姐姐你再与我多讲讲吧。”
“好不容易才得了清静,你呀就好好的过你的小日子。”
“那好吧。”云笺眼角流露出一丝失落,“姐姐,我听闻太子待你恩宠有加,那他是不是也很看中你?”
“怎么?江年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不是。”云笺忙辩解道,“他挺关心我的,什么事都安排得很好。”
话虽如此,云笺的心还是很落空。强撑着笑意踏出少阳院,带着一路凝重随瑞谦去了江年的值房。
因为今日内侍省两位少监都在,云笺也不敢乱走动,只能老老实实在值房里待着。
这值房陈设大却简朴,卷宗整整齐齐排列在台架上,几件衣服倒是搭在床上有些乱,想来是江年去北衙去的有些匆忙。
云笺替江年叠好衣物放在床头,自己身子一歪,头枕衣物,直接侧躺在了床上。
冬天黑夜来得早,酉时不到屋里就昏暗了,炉中炭火只剩零星的火花,散着微不足道的余温。
江年从北衙回来,进门先抖掉一身冷气,见桌上瑞谦送来的饭,仍旧原模原样摆着。走里面一看才知道,这丫头竟然睡着了。
一时间,江年竟不知是该给她盖上还是应该把她叫醒。正在为难时,云笺仿佛是因为屋里的动静自己醒了过来。
“怎么睡成这样,连饭也没吃。”江年似有责怪实则担忧。
“嗯......”
“可是太子妃有什么不顺?”
云笺低下头,与江年避开目光,“倒也没有。”
江年好么,正如眼前这样,他时时想着照顾自己,但这种感觉远不及他言语生涩地想在萧妃宫里问候自己一声。
接受他的“男儿身”她的确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或许他还在责怪从前的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