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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不知道的事 ...

  •   (一)寻觅

      李乐嫣身着粗布灰衫,在偏远的村落里被寻到时,并未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皓都。

      她早就逃开那两个可怖的拐子,这些天在民间学了纺织手艺的同时,也给自己上了一课,叫她知道以后切莫轻信旁人。

      颠沛流离中,勉强有了个安身之所,她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要如何送信出去,却不料他竟是寻了过来。

      李乐嫣其实有些怕他。

      初时相见时,他手起刀落,就了结一条人命,即使站在远处,有长歌捂着她的眼睛,她也觉得那冰冷到不留丝毫余地的杀意,会殃及到自己。

      仿佛多看他一眼,她也会被那样凌厉的一个人,一击毙命。

      但此次重逢,不知是因为担惊受怕了太久,还是因为得见他,就等同于回归原先的安稳生活,她方一见他就失了控,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落下,她哭得抽抽搭搭,蹲下身来,蜷成一团,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皓都……你终于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自如地说出他的名。

      皓都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的随从,也是弯下了腿,与她相对。

      他佩刀扎在泥地里,凿出一个深坑来,握刀的右手骨节凸起,似是在极力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悔意排山倒海一般涌了上来。

      当初不该轻信魏叔玉的鬼话,不该将她一人留下,否则也不会让她平白无故,吃了这么多苦。

      但她下一句话,却如迎头而来的一桶冷水般,让他骤然间手脚发凉。

      “我一直……一直在等叔玉哥哥和你……”李乐嫣稍稍止住哭意,下意识里,还是把从小一起长大的魏叔玉放在了前头。

      皓都忽而握紧双拳,咬紧齿根,压下心中又苦又涩的情绪,才道出一句:“是臣护驾不利。”

      他提醒自己打消僭越的念头,摆正位置。

      她是公主,她心系旁人,而他仅是一个杀手,纵然有官职傍身,两人之间也隔着天与地那般遥远的距离。

      若不是她意外上了那辆马车,也许他们这一生的交集,会止步于他捡到她护身符的那刻。

      李乐嫣见他面色突变,比往常更难琢磨,怕他当真为此自责,急急安慰道:“皓都,你不要想太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次出来,其实我看到了很多。”

      她似是怕这样的说辞,不够真挚,所以轻拉了拉他的衣摆,直视着他,忙补了一句:“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这一路走走来,不仅看到了寻常百姓的漂泊不定,也知道自己受人敬仰的背后,背负着责任和担子。

      “那便上路吧。”皓都见她神情坚定,并无郁色,心宽几分,“我带你回家。”

      他引着她到坐骑面前,一个托举,再次将她抱上马背。

      在她错愕茫然的神情中,他摆出义正言辞的态势来:“路途遥远,还要麻烦公主再与我同乘一次。”

      大抵知道此时的亲密是和魏叔玉会和前,最后和放纵,皓都上马时,碰到她瘦削的背脊时,握着缰绳的手一紧。

      而后借着驭马的劲道,再凑近了她一些,心中暗自企盼,回程的路,若能再长一些就好。

      (二)梦魇

      李乐嫣一番话虽说得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但赶路一段时日,在驿馆落脚时,到底还是被梦魇叨扰。

      她又一次梦到那个只有眼白的拐子,梦见那人冷冰冰的对她泼水,还梦见那人瓮声瓮气威胁她的样子。

      她从睡梦中惊醒,额角吓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惊叫出声。

      心神未定之际,听到木门被大力敲打,“咚咚咚”几声响如擂鼓,吓得她裹着被子一缩。

      但微微侧头,抬眼望向窗格,李乐嫣却是看到一个高大又熟悉的身影。

      一时半刻没有听到她的回应,那人动了一动,连问话的语气都变得焦急起来:“公主,你还好吗?”

      李乐嫣这才相信,外头站着的,确是皓都。

      还没等她开口,道出一句“我没事”来,他却是和以往一样,不按常理做事,推开了房门进来。

      利落的动作夹带着些许风声,让他而后的飘带晃了一晃。

      皓都自恃武功不错,但江湖诡谲之事众多,他生怕重蹈覆辙,又让她被人掳了去,所以连日来皆是如此,宁可彻夜不眠,也要守在她的房前。

      所以才一听到她的惊叫便慌了心神,破门而入。

      他从没有为谁这般牵肠挂肚过。

      在刀光剑影中厮杀对敌时,他不曾有半分退却,只有在她面前,他的例外变得越来越多。

      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他只消一眼,就看到李乐嫣正抱着锦被,靠在墙角,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之处,他即刻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关心的话说得硬邦邦的,毫不自然:“公主既是无恙,方才就应该出声才是。”

      “你说得对。”李乐嫣生性温和,即使对他的说辞感到莫名,但也主动承认不是,“是我不好。”

      她这时定下心来,借着门缝里淌进来的皎洁月光,还能看到皓都正沐浴其中,仿佛褪去了平日里的凌厉,变得无比温和。

      她忽而有了和他搭话的勇气:“皓都,你一直都在门口守着吗?”

      这个问题倒让皓都有些心虚。

      他不擅说谎,幸而此刻背对着她,才有了掩护,因此垂了垂眸,就编了个借口出来:“白日赶路,晚上须得习武,否则会荒废武艺。”

      这般好的身手,定是多年苦练习得,李乐嫣心念一动,又开口道:“皓都,你一直这么辛苦吗?”

      话音一落,室内刹那间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皓都只觉平静的心湖中,被搅起惊涛骇浪,让他喉头梗塞,难以作答。

      对他恩重如山,从小栽培的义父,在他得以独当一面后,更在意他的刀挥得够不够快,他为大唐做得够不够多。

      没有人关心过他会不会也有厌恶杀戮,疲惫不堪时候。

      如同倦鸟有了归宿一般,那心下安然的感觉驱使他回转过头,一下就对上了她澄澈明亮的双眸。

      带着些许从容的笑意,他轻声答道:“不辛苦。”

      这身武艺在斩杀乱臣时,是最尖锐的矛,但在保护她时,却是最厚实的盾。

      值当得很。

      气氛在一问一答间逐渐缓和,但这样同处,总归是坏了规矩,李乐嫣停顿片刻后,再度开口。

      “皓都,我阿耶也练武,我知道那是件很辛苦的事,但你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听得她柔声关心自己,皓都嘴角轻扬,神情也变得放松下来,眉头微挑,反问道:“公主难道不害怕了?”

      李乐嫣蓦然被捅破心思,最初还有些羞赧,但她素来藏不住事,还是坦诚道:“是有一点。”

      她似是觉得这和之前的说辞产生矛盾,埋头窝在膝盖里,闷声找补了句:“是……还有那么一点点怕,不过就一点点。”

      她说话时常会不自觉鼓着脸,像是在颊边塞了两团软软的棉花,看来甚是灵动。

      皓都哪里还舍得离开。

      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心甘情愿坐在她的塌前,想将这挣来的温存无限延长,所以直接了当地道:“公主无需担心,我在这里。”

      李乐嫣没料到事情会是如此走向,上下唇开合几下,尚有犹疑。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躺下。

      入睡前映入眼帘的最后画面,是他宽阔的近乎可以阻挡一切风雨的背影。

      自此之后,她再没有做过噩梦。

      (三)失落

      如同违背律令的人,最终都要接受惩罚,那些在罅隙中,偷来的好时光,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他们一行人是在离洛阳还有好几日脚程,碰上了行色匆匆的魏叔玉。

      据魏叔玉自己所说,他是得了李乐嫣的消息后,才提前赶了过来。

      李乐嫣甫一见他,就像只小兔子般,直直撞进对方的怀里,毫不避讳自己的喜悦之情:“叔玉哥哥,我好想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说着,想到失联时的煎熬,已是有了哭腔。

      魏叔玉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乐嫣别怕,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两人亲昵相拥,旁若无人的模样,像是午后最刺眼的一道光束直射过来,让皓都只想回避。

      他有些突兀轻咳一声,插话道:“希望两位记得,我们还没到洛阳。”

      大抵是他口吻过于严厉,李乐嫣稍事后退半步,无措地扯了扯魏叔玉的衣袖。

      她很多时候,仍觉得皓都捉摸不定,不知道是不是又做错什么,才惹得他生气。

      这些天来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关系,又回到原点,她心口一滞,却茫然不知为何。

      “乐嫣,在想什么呢?”

      还是魏叔玉一声呼唤,让她回过神来。

      “没什么。”李乐嫣摇了摇头,露出明媚的笑容来,只是牵动嘴角时,有些僵硬。

      皓都似是看腻了这些把戏,已是上了马扬长而去,顷刻间就消失在她视野范围内。

      李乐嫣恍惚间觉得,那些纷杂的马蹄声不止在地面上留下痕迹,也在她心口上,落下轰一声响,让她初时有些诧异,久而久之,便生了几分怅惘。

      只是怎么想,都不明白缘由。

      魏叔玉这次见到了人,总想着弥补过错,是以对待李乐嫣比平日更为温和,甚至在当晚就提议放慢脚程,在附近最繁华的市镇歇脚两日,再自启程。

      他还拿她当成妹妹看待,得闲就去街上的铺子里买了糖人回来,哄着小丫头道:“嫣儿,你从小喜甜,这糖人是我专程买来送你的。”

      “谢谢叔玉哥哥。”李乐嫣接过那个兔子形状的糖人,满脸喜色,忙不迭就往嘴里送。

      一个糖人在她唇齿间化了开来,让她眉眼弯弯,如同一道拱桥。

      在这甜蜜滋味的浸润下,她侧着头看向魏叔玉。

      只见他面容一如既往的清隽,和她落水后睁开双眼时的印象一模一样。

      少女的心思有时说不清也道不明,自他救她于危难中后,那股夹杂着感激和依赖的情感日益发酵,令她一直以来,都对他另眼相待。

      她吃完一个糖人,捏着手中的木杆,摩挲出几分热来,也将心内那些复杂翻滚的情绪吐露出来:“叔玉哥哥,其实……我倾慕你很长时间了,从你救了我开始就是如此。”

      突如其来的陈情让魏叔玉像吃了记闷棍般,怔怔发愣,良久后,才发出一声长叹。

      他不忍伤人,只是心之所向,无法勉强:“乐嫣,我们从小一块长达,我把你当作亲妹妹一般爱护疼惜,我心中……早已有了长歌。”

      “这样啊。”李乐嫣有些木然的应了一句,声音低到快要被呼吸盖过。

      她心中有失落,有庆幸,更多的却是放下沉重包裹后的释然。

      失落他终究对自己无意,庆幸他是对长歌有情,也为这缠绕在这心间多时的情愫,终于得以传达,而松了口气。

      结果如何,似乎已没那么重要。

      但还不知道如何一下化解这尴尬的局面,慌乱间她泪水又是从眼角落下,湿了脸庞。

      “叔玉哥哥,你和长歌都是我喜欢的人,我希望你们好好的,以后,我会将你当作亲哥哥一般看待。”

      在魏叔玉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前,她就急切地迈开步子,小跑回房,心绪紊乱中,连撞上了皓都时,脸上仍现着茫然之色。

      “怎么了,公主?”倒是皓都看到她皱着张脸,清晰的泪痕落在颊边,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

      “我没事的……”李乐嫣徒然间又被撞到如此狼狈的样子,胡乱抬手,抹了把脸,可却又是把眼泪招了出来,“我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我先回房休息了。”

      她越说眼眶越红,只得仓促的把话说完,再匆匆跑回房间。

      “真是半点都不会撒谎。”皓都望着她落寞离开的背影,心中暗道。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魏叔玉那混蛋惹得她这般伤心难过,他紧握双拳,面色阴沉,已是动气。

      找到魏叔玉后,只见那人镇定如常,皓都厉声质问道:“魏叔玉,你又把她惹哭了?”

      怒意使他语气极为不善,急于维护李乐嫣的那份情真意切,也让他忘记平日里当着外人的面,他还会客气的称她一声“公主”。

      见魏叔玉还是不为所动,他将李乐嫣得救时的场景复述一遍:“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第一个提到的就是你,你就这样忍心伤害她吗?”

      魏叔玉听了好一通数落,身形一顿,思忖片刻后,还是缓缓说道:“我心中只有长歌一人。”

      心有所属,自是不可能移情旁人,他深感愧疚之际,却又发现了皓都的异状。

      眼前之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却是三番两次为了李乐嫣失控,让他禁不住猜测道:“皓都,莫非你对嫣儿……”

      “一派胡言。”皓都闻言,脸色一变,不再多做纠缠,已是大步离开。

      些许错乱的步伐落下重重的回响,用极为晦涩的方式,揭露了他拼劲所有去隐藏的情愫。

      他比他想象中,更在意李乐嫣。

      (四)失而复得

      皓都揣着两个热鸡蛋,在李乐嫣房门口兜了几圈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敲响了房门。

      “来了。”李乐嫣的回话听来仍是情绪低落,打开门时,双眼红肿,面色苍白,愈发像是只柔弱的兔子,“皓都,怎么是你?”

      她并未想到来人是他,但无论他做什么,又都好像是在情理之中。

      “这个给你。”皓都把手中的鸡蛋往她手里一塞,体贴的举措看起来无比生硬。

      李乐嫣却是误会了他的用意,困惑的眨了眨眼,而后摆手推却道:“不用了皓都,我现在还不饿。”

      “不是让你吃的。”皓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是这样。”

      他抬起手来,把鸡蛋敷在她右眼角边,打了几个转。

      透过指缝,还能看到她纤细的睫毛微微颤动,宛如翩跹的蝴蝶正张开翅膀,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莽撞。

      但在她未开口叫停前,他却是不愿抽手。

      温温热热的感觉在李乐嫣眼角周边发散开来。

      她鲜少与男子靠得这般近过,近到能看见对方掌心的纹路,近到能感受到他同样温热气息,还能感受到这咫尺之间的暧昧。

      她脸上发烫,悄然浮上红晕。

      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他此举定然出于好意,李乐嫣感动之际,嘴角边漾出一个甜笑来,惹得俯瞰着她一举一动的皓都,手腕不争气抖了抖。

      结果鸡蛋掉落,碎了一地。

      皓都难得乱了阵脚。

      他当即弯腰清理碎屑,而后草草把另一个鸡蛋往她手中一塞:“快上路了,公主若是不想这幅样子被旁人看了去,就收敛些吧。”

      “不对啊。”李乐嫣听得有些糊涂,反问道,“不是应该明天才上路吗?”

      “行程有变。”皓都硬生生编扯了一句,心虚的程度显而易见,也就只有她这般的人才会上当,还随声附和了句“我知道了”。

      不过如此一来,她起码不会再哭,也算是达成目的,他正打算去部署一番,走了几步后,又是绕了回来。

      缜密的逻辑一旦和情感交锋,从来都是后者占了上风,皓都将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物事,归还给她。

      李乐嫣摊开手掌,竟是见到了那丢失许久的护身符,惊讶不已:“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

      皓都则是淡然地答道:“当初公主不慎遗落此物,我便想寻个恰当的时机奉还,身上要务过多,倒是忘了。”

      只有他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气力,才编出这个谎来。

      从来就没有归还的意愿,只有日久弥深后,越来越重的私心。

      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时,他早已反复看了这护身符无数次,熟悉到连上面的纹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跨越,却也企图给自己留一个虚妄的念想,仿佛拿着她的物事,就能离她的心更近一些。

      但终究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

      也到了该收心的时候。

      他一向不善言辞,更不善于哄人,所以即使想替她打开心结,也只能道出一句:“公主无须太过介怀,很多事,可能只是时候未到。”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知,到了该离场的时候,于是作了一揖,给她留了足够空间。

      曾经如娇花般的人,经历风吹雨打后,终是学会更坚强的面对一切。

      他在欣慰的同时,又有几分难过。

      换作是他,定然对她百般呵护,不让她受一点苦,遭一点罪。

      可他终究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罢了。

      李乐嫣回到房中,不住地盯着手中的护身符,思绪也跟着发散开来。

      那护身符分毫未变,应是被皓都妥帖保管,恍然间总觉得那上面还留着几分他掌心的余热,好似连寓意都有所改变。

      成了他对她的祝福和守护。

      回想起他方才的字字句句,说得那般笃定,想来应是极为恳切,也应能成真。

      她只是还没遇到属于她的那个人。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起码眼下身边,就有人会这般耐心的安慰她。

      那些还未消解的怅惘,转为对未来的憧憬。

      “谢谢你,皓都。”李乐嫣对着那护身符,低语了一句。

      听来缥缈的一声,却是承载着对他的谢意。

      彼时她尚未动旁的心思,只觉得还有曾更深远的意味难以言喻,却并不令人厌烦,甚至还有些欢喜。

      (五)铃铛

      几天后一行人回到洛阳,为避免尴尬,魏叔玉早早就道了别,皓都却未见有上路的打算。

      李乐嫣忍不住开口问道:“皓都,你什么时候要回去啊?”

      皓都佯装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才给出答复:“义父那里还没下指示。”

      他难得有这般闲暇的时候,自是想着能在她身侧多待得一时半刻也好。

      李乐嫣抬眼看了看今日和煦的阳光,喜上眉梢,兴冲冲提议道:“那你能不能陪我去街上逛逛?我还没去洛阳的街头走过呢。”

      皓都怎能忍得下心拒绝,忙应了一句:“既然公主有命,那我奉陪就是。”

      洛阳的街头热闹非凡,一片繁华景象,到处都能听到商贩吆喝呐喊的声音。

      李乐嫣像是个孩子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自如穿梭着,无论看到什么,都要扯着安皓都的衣袖,与他分享一番。

      “皓都,你快过来。”

      “皓都,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东西。”

      “皓都我们去那儿看看。”

      仿佛当真实现了她的愿景,让她短暂的触及到无拘无束的自由。

      走着走着,两人在一个贩卖玉器饰物的摊贩前驻足,李乐嫣好奇心颇盛,像是要将摊头上的每一个小玩意都把玩一遍。

      她身为公主,自是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但在生活气息的渲染下,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物事,都有了别样的趣味。

      皓都则是全然相反,将目光锁定在一根玄色发簪上。

      她近来多着素色衣裙,若是青丝上多些点缀,倒也不错。

      正自盘算着是否稍后来买下这个簪子,一侧目却发现李乐嫣淹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皓都只觉一颗心不断下沉。

      人群中不能直呼“公主”二字,他心神更乱,拨开人群,四处找寻着她的踪迹。

      惶恐而无助的情绪无处发泄,最后凝成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唤出了她的名。

      “乐嫣,乐嫣。”

      李乐嫣听到喊声,小跑着从卖糖人的摊子里跑了回来。

      她方才见皓都直愣愣的站着,大概是有了属意的物事,碍于她在身旁,才不好开口和小贩交谈,就特意寻了个当口,买了串糖人回来。

      “皓都,我……”她一开口,还想解释来龙去脉,但话才开了个头,她就被一股强烈的拉力牵引着,跌入到他坚实的怀抱中。

      他紧紧拥着她,力道大到几乎能直抵她的心房。

      李乐嫣不自觉中屏住呼吸,连带着五感都变得钝化。

      觉得这浩瀚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也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只能听见彼此心跳重叠的响声。

      “砰砰砰砰。”

      就快要冲破心房。

      她身上馨香的气息,窜入皓都的鼻端,使得他到此刻才完全确信,她就在自己怀中。

      本该是到此为止,拉开距离,可他却贪恋着这稍纵即逝的美好,怕一松手,她就像水中的月亮那般,无法触及。

      直到李乐嫣仰起头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嘀咕了句:“皓都,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一直踮着脚站,腿有些酸了。”

      皓都想到两人身量上的差距,想来也确实难为了她,这才勾了勾唇角,将她松开。

      “皓都,你是不是笑了?”一闪而过的浅笑没有逃过李乐嫣的双眼,她语调都变得轻快起来。

      皓都别扭的转开了头,并不承认:“公主看错了。”

      “我是公主,我说你笑了就是笑了。”李乐嫣并不信他的托词,反倒是打趣了一句,但转而间又是正色起来。

      “皓都,其实你笑起来还蛮好看的,以后要是开心的话,就多笑笑吧。”

      皓都在静默少顷后,却是另起话题:“公主,不妨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

      李乐嫣本就还没逛够,没有多想,注意力旋即回到了市集里,她一把拉过他的手腕,笑道,“那我们走吧。”

      手腕贴着她的掌心,皓都就这样任她牵着向前,步速越走越慢,嘴角的弧度却是越扬越高。

      其实根本无需她说些什么,只要在她身边,他就会止不住自己的笑意,街头巷角那些曾让他无比厌烦的嘈杂喧嚣,都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两人就这样绕遍整个市集,走得久了,李乐嫣也不免有些疲累,有过逃往经历的她,毫不顾忌的在一个楼梯口前坐下休息。

      她垂着有些酸胀的小腿,正欲开口说话时,却是被皓都抢了白:“渴了还是饿了?”

      “都有。”李乐嫣瘪了瘪嘴,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十分坦诚,而后又双手合十,恳求他道,“皓都,你能不能帮我买点吃的?”

      “去也可以,不过公主得先答应我一件事。”皓都这时倒并不着急,反而和她谈起了条件,而后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串银白色的铃铛来,“你得把这个带在身上。”

      “好漂亮。”李乐嫣看到那精致小巧的铃铛,很是欢喜,轻微晃动几下,就摇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她突然间生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随口说道:“那是不是我一摇铃,你就会来找我?”

      “是。”皓都利落的应了一声。

      这是他谎言说得最流利的一次。

      他原意并非如此。

      知道自己身负要任,离开洛阳是迟早的事,所以起初只想在她身边,留下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男子赠女子木簪视若定情,因此他怀中的那根簪子并不打算送出,只能借此方法,迂回的给了她这个铃铛。

      好在她心思纯粹,并未多想,甚至还给这个铃铛赋予了另一重含义。

      像信物那样,代表着他对她斩不断的牵念。

      只要她需要他,只要她开口呼唤,他就会不顾一切的奔向她身边。

      李乐嫣听他答得干脆,起先只当他是顺口一说,但到底也是少女心性,偶尔也有玩心,趁他才没走几步远,她就摇了摇铃。

      熟料皓都耳力太好,在这般嘈杂的环境中,也捕捉到这微弱的动静,即刻折返回来,认真弯到:“怎么了,公主?”

      他气息不匀,显然是全没有思考,仅凭本能就回到了她的身旁。

      李乐嫣的表情一时间在脸上凝固,待回过神来,已是鼻子一酸,不知怎的,就有了落泪的冲动。

      许久以前和阿耶的一番对话,在耳边回响起来,清晰的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从小就很怕疼。

      那次她和阿耶一道在院中赏花,地上路滑,她一个不慎摔伤了腿,就蹭破了皮,当场痛得泪眼莹莹。

      惹得后来阿耶替她上药时,感慨了一番:“乐嫣,你性子太软,阿耶都不知道,以后要替你选个什么样的夫婿,才能满心满眼都只有你,护你周全,让你一直快乐下去。”

      李乐嫣彼时尚年幼,半晌后才想出个自认为两全的法子:“若是没有那样的人也无妨,我一辈子陪在阿耶身边,做你的女儿。”

      阿耶只是无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的回道:“真是个小傻瓜。”

      回忆自此告一段落,李乐嫣抬起头来,在皓都直视她的双眸里,看到了满满当当的自己。

      她忍着哭腔问道:“皓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会和阿耶所说的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她,把她自己都不作数的戏言,放在了心上。

      “是我自愿的。”皓都罕见的放缓语调,给出答案。

      简短的几个字,就足以描述他的心声。

      为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出自本心,不计后果,不计得失。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要倾尽所有,还甘之如饴。

      (六)祈愿

      那天晚上,李乐嫣辗转反侧,迟迟未能入眠。

      脑海中不断闪过午后的画面,耳畔边将他说得那几个字解读出了各种含义,让她一下欢欣雀跃,一下又是有了愁容。

      他的“自愿”究竟是指什么?

      是他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听她号令,谨慎做事,还是他对她,也有几分特别?

      她从未觉得一个人的心思会那样简单,又那样复杂。

      简单到用几个字就可以概括,复杂到她看不穿也猜不透。

      总归无法入眠,她索性开始回溯过往,将他们相逢后的点点滴滴都重现了一遍。

      她真正和他接触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每个细节都无比鲜活。

      他似乎从未听过她的话。

      想将她抱上马便抱上了马,想改变行程就改变行程,说留在她房中,便一夜都没有走。

      可说他放肆,他却并未有过逾越之举,有时甚至是百般疏离。

      因此她翻来覆去,都得不出一个定论,心烦意乱中,干脆坐起身来,拿出针线,企图静下心来,也好过胡思乱想。

      不曾想一针一线下去后,就像话本中被撰写出的那些人物,会有自己的血肉和喜怒哀乐那般,她的手无意识间也随心而动,绣出了出乎意料的成品。

      绣品架子上,定格了一只绿眼睛的兔子,正在它最是向往的草原上,闻着草地的清香。

      兔子的后面站了一只狼,表面看来已是锁定猎物,可定睛一看,它爪子欲探未探,好像在努力掩饰自己的锋芒,只想碰一碰那只兔子,离得它更近一些。

      奇怪却又和谐,好似冥冥中契合了现实。

      每当她陷入困境,彷徨困惑时,甫一回头,他却像影子那般,永远都在她身后,曲折的守护着她。

      念及此处,李乐嫣收针的时候心不在焉,尖利的针脚戳破皮肉,沁出几颗血珠来。

      但这微弱的痛感,反倒让她混乱的思绪变得清明起来。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对感情的认知一直存在偏差。

      所谓的以身相许,情根深种,都像虚影一般,看着美好,却一戳就破。

      她对叔玉哥哥的好感就是如此,不停美化又放大后,也仅止于兄妹间的相互扶持。

      而皓都那些零散的,讳莫如深的,甚至在逻辑上都很难自洽的举措,却早就成了一个无法估量的漩涡,将她一点点的卷了进去。

      无需再纠结什么,她轰然一下,已是明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一边暗自懊恼着,险些又错过了对的人,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她察觉的不算太晚,还来得及向他表明心迹。

      但许是她之前的人生路走得太过顺遂,所以连天意都看不过眼,才又给一直在迷路中打转的她,多一重考验,多一些磨折。

      夜幕的深沉逐渐褪去,天边正泛起鱼肚白来,在若隐若现的晨光中,李乐嫣倏地听到外头传来一声马“嘶嘶”的叫声。

      那声音并不重,却让她心里发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她推开门向外跑去,果不其然,见到皓都已是直挺挺的坐在马背上,显然是接到新的指令,正要离开。

      “公主?”她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使得皓都难得的呆愣了一瞬。

      义父的消息来得太快,他只好和府邸中的守卫交代了几句,心中还遗憾着这个时候李乐嫣还在睡梦之中,不能跟她亲自道别。

      除却对她的眷念外,他心间冒出几分酸涩苦楚来。

      李乐嫣也许并不会把此事放在心上,也许连他留下的那几个字,都是多余。

      可他却看到她站在他面前,甚至连外袍都没来得及穿。

      虽正处于初春时节,但昼夜交替时,还是有些许寒意,皓都只觉得她身影在寒风中瑟缩一下,单薄到随时就会被风吹走一般。

      他以几不可闻的音量,叹了口气。

      怎么能叫他放得下心。

      他复又跳下马来,解下身上的披风,围在她的身上。

      正自替她耐心地系着绳结时,耳边却传来她的问话声:“皓都,你要走了吗?”

      和以往一样动听的声音,微微发颤。

      皓都怕她受凉,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后,才又开口道了声:“是。”

      李乐嫣一时间有些发蒙,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只是把那刚绣好的手帕,递给了他:“你送了我铃铛,我也是要还礼的。”

      怕他嫌弃这是女孩子家喜欢的玩意,不肯收下,她又强调了遍:“你一定要收下。”

      猛然间得了她的回礼,看到手帕上的图案,饶是皓都那样冷静的人,都身子一僵,呆在原地。

      那只狼和那只兔子,便是他和她的缩影。

      他心情瞬息间变了几变。

      原以为只能咬着牙永久封存的苦恋中,好似徒然间掺了点蜜意。

      无论她将他比拟成什么,起码他在她心中也占了一席之地。

      他已然心满意足。

      他将那块手帕四四方方的折好,揣入怀中,和那根还没有送出手的簪子一起,放在离他心房最近的位置。

      收下东西后,只见李乐嫣仍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又是多问了句:“公主可是还有话要说?”

      李乐嫣咬着下唇,轻点了点头。

      她知道时间紧迫,耽误不得,所以攥紧双手,怀揣着满腔期许,望着他道:“皓都,你记着时时给我送信,让我知道你是否平安。”

      “还有就是……”她心急如焚间,难以组织好言语,后半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婉转道出所思所想来。

      “我不知道,阿耶什么时候会召我回去,所以会一直留在洛阳,若是你有空了,便来看看我吧。”

      此次分开,再遇就变得遥遥无期。

      但鼓起勇气,踏出一步,给自己一点希望,总好过没有目的的漫长等待。

      起码这一次,她有好好争取。

      李乐嫣一颗心似在陡峭的深渊边悬着,迟迟未有落下。

      直到听得他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好。”

      (七)她不知道的事

      皓都走后,李乐嫣仍是像往常那般度日,平平淡淡,安安稳稳。

      闲时她也会找人陪自己一道去市集上走走,可同样的地方,却是没了乐趣,一切都显得单调又乏味。

      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收到皓都飞鸽传信寄来的字条。

      他每隔两到三天,就会送来一张字条,应是怕暴露行踪和身份,纸上循环往复都只写了“安好”二字。

      但李乐嫣却是将那些一模一样的字条全都收了起来,尽数压在枕头底下。

      好似这样她便也跟着他一起,一道在浩瀚的天地间并行。

      这想法连她自己都觉得傻气幼稚,恨不得埋头钻到枕头里,再不露面。

      但总归是给深重的思念寻得了寄托,她放任着字条越积越多,最后竟是叠得有枕头一半厚。

      那是她的定心丸,是她新的护身符。

      等着等着,便越发贪心,盼着有朝一日,她不用一遍又一遍看那些字条。

      皓都会和以往那样,不合常理,不合规矩的出现在她的眼前,还是那样蛮横的介入她的生活。

      若能得偿所愿,她定不会错过,会坦诚的将那些情思,全然说给他听。

      但事情最初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如意。

      正常频率的通信被打乱,出现了空白期,李乐嫣时时刻刻等着盼着,却长达半月都未收到字条。

      她忧心不已,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一边安慰自己,也许是正在紧要当口,不易送信,但有时也会胡思乱想,怕他是不是真的出了意外。

      光是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念头,都让她心口好似被剜去一大块,生生作疼。

      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一双眼睛熬得又红又肿,倒是从另一个层面上,像极了兔子。

      每到此时,她就会拿出那个铃铛来,摇得手臂都发了酸,也没有任何回音。

      她像是在和他赌气般,紧咬着牙,偏不落泪,只是在无数次的期望落空后,口是心非的埋怨一句。

      “皓都是个大骗子。”

      都怪他当初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才害得她有了这般强烈的落差时,会如此辛酸。

      她想,这也许是上天给她上的另外一课,要她知道,稍有犹疑,就会和所爱擦肩而过。

      只是这代价太过惨痛。

      痛苦的日子像是没有边界的天际一般,望不到头,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变得越发憔悴消瘦。

      但这次许是她足够虔诚,这难熬的苦日子过了一个多月,终是以皓都的再度露面而画下句点。

      他的出现依然毫无征兆,毫无章法可言。

      他面上满是风霜之色,只是一见到李乐嫣时,就全都化作一腔柔情。

      这次任务颇为凶险,他需蛰伏在敌人的军营里,伺机行动,一举一动都需格外小心,所以才没法按照约定,给她报个平安。

      好不容易脱了身,那两个简洁的字,早已无法承载他想见她的心意。

      于是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硬是亲身赶到她的身边,好亲口告诉她,他很好。

      李乐嫣最初还难以置信。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在触碰到他臂膀时,才终于有了出现了的实感。

      再也按捺不住汹涌的情绪,她搂着他怎么都不肯松手。

      强自忍着才没有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又是溢出眼眶,让她哭得很凶:“皓都,你吓死我了,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害怕吗?”

      皓都看到她眼下青黑的痕迹,切实感受到怀中的人又瘦了一圈,心疼不已。

      他在这种时候,格外慌乱,一面用指腹替她擦去眼泪,一面认错道:“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李乐嫣并未被轻易哄好,而是大哭起来,发泄完了积郁多时的愁绪后,才慢慢擦干眼泪。

      她这次没再犹疑,而是直入正题:“皓都,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对我说过,有些事只是时候未到而已,我想……我现在找到属于我的那个人了。”

      “谁?”皓都还停留在她脸颊上的手指一颤,连带着发问的声音都变得更为低沉。

      他早该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即使没有魏叔玉,他放在心尖上的这个女子,像一张永远不会染上污渍的白纸,迟早会找到良人,找到一个满心满眼只看得到她的人。

      他无数次设想过这个场景,想过她和那人花前月下,谈笑风生的样子,仿佛那便是“幸福”两字最好的诠释。

      只是那一刻还没迫近前,他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将那个虚无的梦,延续的更久一些。

      现在他应是摆出笑脸,鞠躬向她道喜,可却无法强作欢颜,当真荒谬至极。

      直到他看到李乐嫣涨红了脸,踮起脚尖,像说着天大的机密那般捂着嘴角,在他耳畔落下两个字来:“是你。”

      皓都闻言,如遭雷殛般不能动弹,反倒更显木讷。

      他已压抑了太久太久,所以在她心意如此明了时,反倒是变得怯懦,深怕这美好的一幕,只是出自他的臆想,让他急需再确认一遍。

      “你是说……你是说……”

      他费劲心力,捋了捋纷繁的思绪,也只从齿缝间,蹦出这六个字来。

      还是李乐嫣先看不过眼。

      明明她才是表白的那一方,结果还没消化自己的羞赧,就要把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话重述一遍。

      “真是的,平时看起来那么聪明一个人,关键时候怎么那么笨。”她轻跺了跺脚,佯装出不满的样子来,好稍稍遮掩一番,但她面相柔和,怎么都摆不出他那股的气魄来。

      所以她即刻放弃了伪装,而是一字一顿地道:“皓都,你听好了,我心中的那个人,是你。”

      皓都听着她情真意切的话语,看着她面上的红晕逐渐从脸颊蔓延到脖子,这才终于确信,所有的所有,都是真的。

      如同干涸的田地被清泉浸润,他那颗被无望的爱意日渐啃食掉的心,被她几句话就填得满满当当。

      她爱着他。

      她和他有了同样的感情,同样的心境。

      皓都大喜过望,哪还管得上什么礼法,已是将她横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而后又像是对待世上最弥足珍贵的宝物那样,轻柔地将她放下。

      “乐嫣?”他试着轻声直呼她的名字。

      只见李乐嫣还是笑眼弯弯,没有异状,他才拿出那根原就是为她而才买的簪子。

      “这个是先前我在市集上买的,不知道你可否愿意收下?”

      他甚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举手投足间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么好看,怎么不早点拿给我。”李乐嫣想到他是在两人同游那日买下了簪子,不禁喜笑颜开。

      想到他可能在那个节点前,就对她有意,她浑身就轻飘飘的,像是坠在云团中似的,满心欢愉。

      她手指轻戳了戳他的掌心后,明示道:“既是送给我的,你还不快点帮我戴上。”

      “嗯。”皓都轻声应和了一句,喉腔仅仅说出一个单字,都能听出内里的甘之如饴来。

      为她戴上发簪的那双手,和平日里握剑的手,截然不同。

      姿势笨拙而呆板,指尖碰到她青丝时,像是碰到了火星那般,险些就要灼伤了他。

      只得把力道放得再轻些,再缓些,让那发簪安稳的穿过她盘起的发髻。

      但最初的欣喜过狂后,理智逐步回归,皓都在无比的安然中,竟也有些患得患失。

      极端的快乐如同璀璨的焰火那般,褪去盛放之时的绚烂,只会留下一片荒凉。

      他声音发紧,喉头滚动:“乐嫣,为什么是我呢?”

      他向来是个无畏无惧的人。

      想做的事就一定做到,今朝活着,明日断头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

      可遇见她以后,他却觉得自己的命,时时刻刻悬在刀刃上,所以更想在凶险袭来时全身而退。

      想要活得久一点,才好多看她几眼。

      斩杀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罪孽,手上沾满鲜血,有时他自己都觉得,怎能和出身世家,风度翩翩,满腹诗书的魏家公子相提并论。

      他不得不承认,过去每每看到她走近魏叔玉时,他心头的妒火都会无法受控,像要将他吞噬燃尽。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李乐嫣并未察觉话外之意,只是很坦诚的诉说着自己的感受,“你应该知道我先前落水的事吧?”

      那次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她死里逃生后,闹得阿耶下了禁令,不准她再接近湖畔,就连饲养鲤鱼的池塘都不准踏足,想来他一定也有所耳闻。

      她那时比眼下还贪玩些,一个人跑去湖边游玩,不想被平日里的繁文缛节束缚,就没带任何侍从。

      不料踩到了湖边碎石,身子歪歪扭扭失去平衡,一下就跌入水中。

      她挣扎着想张嘴呼救,口鼻中却是灌入了更多冰冷的湖水,叫她近乎窒息。

      在湖面上扑腾出些小小水花后,她觉得身子越来越沉,也离死亡越来越近。

      “快来人啊。”

      “救我。”

      她心下绝望的呐喊声,被淹没在水流中,在陷入绝境时,意识有片刻的断裂,醒来后,就看到了叔玉哥哥惊慌无比的脸。

      垂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多少掀起了些波澜,但也仅此而已。

      她对皓都的感情,始于无端的惧意,转折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转折于他一直以来的悉心陪伴。

      终于让她明白何谓刻骨铭心。

      她抿了抿唇,才又开了口,一番话说得质朴却真诚。

      “皓都,前段时日叔玉哥哥离开洛阳时,我确是有些不舍,但很快就想明白了,我们几个人都长大了,再不能像往日那般无忧无虑,笑闹玩乐。”

      “我只会在心里祈祷,他和长歌都会在我见不着的地方,也活出自己的风采。”

      “但我对你,却不一样。”

      在他音讯不明的那些日子里,李乐嫣觉得自己是皮影戏里的纸人,只剩一句躯壳,连灵魂都被啃食一空。

      她说到这里,倍感委屈。

      明明很多次告诫自己,身处高位,需深明大义,切忌动不动就泪如雨下,但在他面前,她总是做不到。

      嗓子发干,眼角却又渗出了泪花。

      “你寄来的纸条我每一张都好好收着,你不来信了,我寝食难安,每天数不清摇多少次铃铛,摇完后却看不到你,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怎么会。”皓都最见不得她伤心难过,听完她阐述这些时日的心路历程,懊恼自己多嘴,才又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

      “你怎么会笨。”他忙不迭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是我笨,我才是天下最笨的人。”

      他难得露了几分憨态,李乐嫣被他逗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还反驳他道:“不许你说自己笨。”

      “那就不说。”皓都自是乐得万事都听她所言,回话时眉梢眼角间都写满温柔。

      和她得以倾心相许,互通心意后,那个他曾以为会在他的沉默中,发烂腐朽的秘密,终于可以说给她听。

      “乐嫣,其实那日在湖边,救你的人是我。”

      在李乐嫣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将那一天发生的事,尽数道来。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日他正要去寻义父,路过湖边时,正目睹她拼命挣扎的一幕。

      见惯了血雨腥风,他对生死早就看得淡薄,但不知怎的,看到她落难的场景,他就不由自主地跳下了水去。

      救到她时,她已然奄奄一息。

      皓都手指探了探她的脉搏,还感受到轻微的跳动,双手在她腹部大力按了几下,总算让她将灌入肺中的水,吐了出来。

      而后他俯下身去,和她唇角相碰,为她渡气。

      李乐嫣死里逃生,意识模糊间想睁开双眼,可眼皮却不听话,只微眯出一条缝隙来,让她只看到一个男子的轮廓,没能看清面容。

      她瑟瑟发抖,依偎在他怀中,口中喃喃的喊了声:“冷。”

      即使浑身是水,她面容仍是清丽,皓都从未和女子打过交道,这才发觉,原来怀中的她,如此娇小,也如此惹人怜惜。

      “公主,你在哪儿?”

      “嫣儿?”

      身后传来寻人的呼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将她稳稳地平放在地后,就起身离开。

      说也奇怪,自那次意外的交集后,他开始莫名关注起她的动向来。

      比如她其实很爱和她阿耶撒娇,落水后好话说尽,又是让秦王松了口。

      比如她其实很信因缘,常会为亲近的人祈福祷告。

      比如她很嗜甜,若是去了哪里,定要买点糖人糖葫芦回来。

      比如她真的像手帕上绣得小兔子那样,蹦蹦跳跳的就往他心里钻。

      李乐嫣记忆中缺失的那个部分,那张被她遗忘了的脸,和眼前的皓都交织在一起,将她得救的整个过程,填补完整。

      原来命中注定并非虚言。

      而在她全然不知的那段岁月中,他其实默默的爱了她很久很久。

      爱到连让她有了报答的念头,都怕是给她负担。

      “皓都。”她触动不已,轻轻柔柔的唤了他一声后,就踮起脚尖,在他唇角边,飞速掠过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来。

      一张脸又是染上绯红,烫得像刚烤熟的虾子那般。

      但她却为自己的偷吻,找了恰当的理由:“以前我不知道是你救了我,但现在我知道了,我是公主,你不能占我便宜,这样就算扯平了。”

      “可我觉得不算。”皓都并未任她自说自话。

      即是两个人的事,他也得有话语权才是。

      因此他轻挑起李乐嫣的下巴,在她错愕的表情中,也落下一个吻去。

      李乐嫣没料到会是这般,起先手脚无比僵硬。

      但她很快也投入其中,享受着这比月色还要温柔的轻吻。

      她知道自己无法回到过去,把他们之间感情的萌生,改变到同一个起点上。

      但以后的每分每刻,她会用和他同样深切的爱意告诉他,如何开始并不重要。

      因为他们还有长远的未来。

      fin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她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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