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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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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所中是没有夏天的,即使是蝉鸣正盛的时节,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仍透着刺骨的凉意。
刺眼的白光笼罩住零零点点的绿意,一味拒绝着树木投下的婆娑邀请,只是固执透过枝繁叶茂,留下光斑在墙面上的移动。
“1077,该出发了。”
冰冷的机械女声打破了虚妄的幻想,将小鸟从树枝上惊起,扑动下翅膀化为虚影。
鸟叫声消失了,残影徐徐吹落,暴露出荒芜的钢筋土壤,闪着银光。
“ Astra,你说为什么人会感到孤独。”
“抱歉,我只是人工智能,并不能读懂人类复杂而深刻的情感。”阳光穿透树叶,一切都是那么宁静。
他抬了抬手指,屋内变成了星空的样子。
“我常常仰望星空,哪怕那只是全系投影的效果,看看行星、星云的流动,我竟会觉得熟悉,仿佛与一个老朋友在午后,微风吹动窗帘,一起窝在沙发上款款而谈。”
“可我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星星,我出生就在这里,你告诉我的。”
Astra无言,静静移动到1077身边,拖着白裙。
祂轻轻拍打1077的肩,手指掠过树枝的缝隙,为他拂去映在衣服上的树叶光影。
“抱歉,又自说自话了。”
“刷——”
绿叶被白墙代替。
“林序”这个虚无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名字,从他睁眼起就陪伴着他,好像被谁刻在了石头上,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磨淡一些,却始终无法忘记。
他只是一个没有记忆的溯源体,静静的蜷缩在远离真实的地方。
直到一天,有人撬开保护他的铁球,将粉尘激起,撒下一缕光。
那些人手上拿着些纸笔不停记录着什么,耳鸣声阻碍了他们的谈话,朦胧之中,只有顿顿心跳和仪器刺耳的尖叫。
从那天起,他被赋予新的称号,1077,第一千零七十七个被收容所收养的溯源体。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远离基地的废墟下,收容所的科研人员也想知道答案,起初追根究底那群疯子多次在他身上开展研究,但随着答案越来越越远,也就逐渐放弃,将他归为和普通溯源体一类,只不过加强了些管控力度。
林序跟着Astra漂浮的身影,穿过他先前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一道雪白的连廊,连接着他与新通道。
穿过连廊,两侧树立起巨大的玻璃,像水族馆一样。
玻璃墙的作用却并不是为了饲养鱼类,高大的拟态灌木堆砌在玻璃墙边缘,许多与林官一样的溯源体住在这里。
林序越过走廊,一片寂静。玻璃墙中的溯源体盘着腿坐在一起说着什么话,声音透不过隔音的墙壁,未传到耳边就被拦截下来,只能看见他们嘴唇张合。
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样子。
头顶灯管发出滋滋响声,一堵石墙横在林官面前。Astra无言,静静绕到他身后,用冰冷的手指轻点忽然出现的透明面板。
林序许久,或者可能从未走出过收容所,毕竟他也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疯子们搞出来的试验品,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给自已杜撰了一个被捡到的故事。不过这个观念早就被他从心里否决,他自嘲地笑了笑,溯源体可从来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人。
林序注视着门,曾无数次期盼着自己房间的门能够敞开,自己能够走出去,走出孤独。自他来到收容所的这几年里,唯一与他对过话的,便是Astra,照顾他起居的机械人偶,一个温柔,却只会吐露设定程序的“朋友”,他渴求交流,以免在这极致的孤独中丧失可怜的灵魂。太煎熬了,他想让门打开、哪怕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光景。
如今,门彻底打开了,曝露出人类社会只言碎语的哀歌。
林序躺在手术台口,静静等待仪器扫过。
Astra一闪,变成了两个可爱的圆球,举着两只肉乎乎的手,咕噜噜滚到他脚下,手忙脚乱地将输导线的一端接上林序的头部,又扯起另一端飞向房间的窗口。
房间被白色瓷墙包围,透着惨白的寒光,只留下面大窗,正对中央的机械。
仪器滴滴作响,恍惚中夹杂着科研人员窸窸窣窣的声音。
突然出现在大脑深处的声音叫林序一惊,忙将胳膊撑起,侧身起来。
随即,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最终交汇在一起,那道声音平缓地安抚道:
“放轻松,最新型的E-c体检设备,能让我和你的意识联通,将你的体感状况毫无保留传输给我,当你的身体出现任何低于标准数值的情况,我都能察觉。”
林序乖乖点头,放平身体,手指无意识扣动。
Astra注意到他紧张的情绪,转动眼睛往林官身边凑,变小的身躯使祂的声音也显得尖细,像是孩童般:
“别担心,很快就会结束,E-c很厉害的!”
Astra挥动双手,转起圈:
“E-c,全称Empathy connection,采用尖端通感技术,通过脑部连接,将患者的身体状况投影在医生身上,同时患者无法清楚表达病情的情况,避免沟通障碍,还能避免各项传统体检给身体带来的微创,以最短的时间完成检测,任何小问题都不会放过哦!”
正如Astra所说,没过一会儿,厚重的铅门訇然打开。
白色的长摆衣角走入林官眼中,浑厚的声音随之响起:
“恭喜你,1077,各项检测均表明你,合格了。”
林序抬头,看见一张年轻的脸,明明没有皱纹沟壑,却透露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一份夹着报告的垫板被他怀抱胸前,那样子活脱脱像在职四十年,天天举着保温杯的老干部。
Astra此时已经恢复人型,手术灯打在祂的头上,显得温和柔爱。
林序借力,撑住Astra的手坐起身。
“多谢。”他这样说。
“老干部”沉默点头,金丝眼镜随着头部的浮动微颤,他一板一眼地从口袋中摸出钢笔签字。
他将报告推给林序,示意他确认。
林序小心接过随意翻阅,最终视线定格在审核人那一栏:
“乐时彦”
一个很有少年气的名字,跟这位科研人员的气质十分不符,林官这样想,用手指覆上薄薄一层的模拟纸张。
蓝光流过,一道清晰的指纹定格于纸上。
乐时彦收回报告,将金丝眼镜取下收回口袋中,交代了林序几句后,转身持重地走出门外。
“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吧。”林序对着空无一人的窗中询问。
良久,一道与Astra一样的机械女声滋滋啦啦挤出来,重复着叫林序返回房间。
微风浮动窗外编制的藤蔓,使它们轻撞相拥,发出清脆如水铃的声响。
都是些没有生命的事物,此刻却比任何寄住在这栋建筑中的生命体都要有生机。
它们牵起手,带来微茫荧光,给有些泛黄的走廊留下光照。
下午五六点的太阳不再骄躁,打起哈欠,任由人类肆意调控自己的亮度。
末日来临以后,人类高耸的基地中再也没有除却他们自身以外的生物,但人类千百年来对美的追求早已根深蒂固,任谁都不会觉得光秃冰冷的水泥会亲切好看,一株株拟态植物被高高种植在钢筋上,从死气沉沉中带出一丝活力。
晃眼的太阳自然也是假的,那只是个亿万瓦的大灯泡,毫无保留的发光发热,为人类提供生长的必要光照,好在它看起来、感觉起来都与百年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有落差的,可能就是人类永远丧失了探索宇宙的欲望。
林序沿路越过过道,来到连廊。
绿荫透过落地窗打在身上,为白色无味的衬衫增添妙趣。
鸟叫蝉鸣噼里啪啦砸上玻璃,他忽然来了兴致,想去寻找这些热烈却不聒噪的声音,尽管永远无法实现。
Astra接了新的指令,安顿好林序后便消散不见。
连廊上隐蔽古朴的木门吱啦打开,左右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林序蹑手蹑脚扶着门框小心向外摸去。
葡萄藤缠绕木桩,结满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果实,林序踮起脚抬手捞下几粒紫红剔透的葡萄,细细擦拭后扔入口中。
葡萄炸裂破开,喷出鲜盈的汁水,却在触碰舌尖的一瞬间转换攻势,狠狠痛击味觉。
好苦……跟每天分发的胶囊一个味道…..林序忍耐将苦涩与唾液一同吞下。
补充维D和退黑素的胶囊,当然苦。
远方莺语啼鸣,喷泉吹出水雾,洒在花团锦簇上。
林序暂时忘掉嘴中的苦涩,一步一步踩上石砖向后退去,想将比画更美的风景收入眼底。
“哎!”突然间,脚后跟被异物贴上,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仰倒。
“小心。”
与预想中不同,疼痛并没有给他沉重一击,手足无措间林序狠狠跌入一个坚硬的怀抱,被皮质军用手套覆盖的手稳稳搭上自己的臂膀,缓慢将他扶起。
芳草如蒲公英般破碎,凌空飘起,洋洋洒洒占据空中。
“抱歉。”林序茫然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汹涌闯入他的眼中。
男人面无表情,一袭黑衣被青草破裂淋下的营养液沾湿,在林官的注视中,他抬手,拍了拍自己被打湿的肩膀。
林序匆忙稳住身体:“多谢……”
四周寂静,方才还热闹的蝉鸣鸟叫随着风声隐秘不见。
“不客气。”林序听见他淡淡地说。
一时间,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持。
“老大!”
匆忙的叫喊声打断他卡在喉中的话语。
“老大!老大!错了,不在这儿!”
顾正予本想先去探探路,却没想到返回时看见自家老大正遁在花园中,旁边还站了个陌生青年。
他吭哧吭哧跑过去,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他挠挠头,露出一脸贱笑,不好意思地看向男人:诶呦我天,不好意思啊老大。”
男人嫌弃地捂住脸,摆摆手。
顾正予利落翻身站起,老实巴交地站到男人身边:“老大,这里是收容所那帮家伙种植营养素的地方,不是大堂。”说完又小心揪了揪男人的衣袖。
男人无奈,他又不瞎。
他正准转身离,却又想到什么,扭头注视林官。
林序在他焦灼的目光下有些发怵,慌忙地向他点头示意。
男人看着他好笑的模样,不觉中嘴角上扬,微笑着点头回应。
黑色英伦风衣裹起微风,隐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