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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烟水隔+烟波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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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烟水隔
船长宝六每次到栖云岛,都要在靠岸后下船到码头上去看看宝七。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到岛上来收海绵的时候,他脚一踏上岸就象鬼迷了心窍似的,比划着跟船上所有的人说他不走了,要留在岛上。
这岛有什么好?离大陆又远,还穷,就连象样点的女人也没有几个,宝七虽然身上脸上都有伤疤,到底是个漂亮小伙子,人又利索,宝六正打算着把一身航海的本事教给他,将来让他能到出外海的大船上去见见世面。可宝七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论怎么劝,他就是乐呵呵地摇头,十分坚决地要留下,犟得象头倔驴。
船上所有人都舍不得他,就连小气吝啬的船东也惺惺相惜地再三挽留,不过宝六知道他是舍不得宝七的力气。
宝七在船上做了那么久的工,一文钱也没有要过,这回离开,宝六替他在船东面前争取了很久,总共给了八百文钱,最后宝六自己掏了点,凑足了一吊钱。宝七推辞再三,拿着安身立命去了。
小伙子有力气,到哪儿都饿不死,宝六第二次到岛上来收海绵的时候,宝七就已经在码头找了份活计,帮货船下货。活累了点,不过工钱还行,他人缘又好,不仅没有动用那一吊钱,两个月以后还攒了点钱在码头货场旁边租了间比一张床大一点的小屋子栖身。
有大半年了,宝六每回上岛宝七都要请他喝酒,也没有钱喝好的,就两个大子儿一碗的白干,每次必喝,每喝必醉。这一回两个人又泡在码头旁边的小酒馆里,宝七两碗酒下肚,正笑咪咪地听宝六说他是怎样在澜沧江里捞起当时以为是具浮尸的他。此种话题,宝六爷说了不下两百次,可宝七象是听不够,总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再要上两碗酒,碗碰酒干,喝得酣畅淋漓。
上一次说的时候,当时射在宝七身上的箭还只有二十几枝,这次宝六爷大着舌头,箭数已经成了三十几枝,宝七心里暗笑,再说上几回,他非变成刺猬不可。就在笑的时候,就听见码头下船的地方传来大声呼救声:“快来人啊,有人投海了,救人哪!”
宝七想也没想,撂下碗就向外冲,大步跑到码头边,推开人群,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星靥没有再回过太冲城,即使是海苍狼把溘然长逝的海枭獍接回京城后,她仍然留在漫天大雪的天水离宫里,每天坐在铺满白雪的天池边,等待着春再暖花再开,等待着替他再看一眼杜鹃盛放。
然后在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一夜之间开遍天池畔时,星靥辞别老太监蔡富,一个人离开天水离宫,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只是走得非常坚定,非常寂寞。
孤身女人赶路多有不便,好不容易又来到南海边,星靥在码头上找了几天,恰好遇见几名官差押着十几名要流放到岛上的女犯,她便和他们同船过海,一天一夜之后到达了栖云岛。
这十几名女犯家里原来也是封疆大吏,说出名字来星靥很熟悉,跟着海枭獍征讨高句丽的时候好象还见过一次,现在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不仅自己身死,还连累了妻儿老小,从锦衣玉食玉堂金马沦落到荒僻海岛。
船刚到岸,还没有搭跳板,一名年轻貌美的少妇趁押解官差和家人们稍微疏忽的功夫,便跑上甲板一头跳进了海里。同船的一天一夜里,星靥早就看出她萌生了死志,刚发现一点不对劲就冲上去想拉住她,可少妇冲得太猛,星靥没能拉动她,反倒给带着一起翻过船舷,栽进了温暖清澈的海水里。
本来她的水性就不好,再加上是突然意外落水,咸涩海水一入口,星靥立刻呛得神智不清,划拉着四肢,就觉得水面上船身巨大的阴影象一座随时都要向她倾倒下来的大山。
千里迢迢,怎么知道终于还是不能踏上栖云岛,只差这么一点点,只差一张跳板的长度,她就可以到达和青狼约好的地方了,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
星靥张大口想呼救,可是更多的海水涌进嘴里,眼前一阵亮一阵黑,混混沌沌地,胸口里剧烈的疼痛让她有种干脆闭起眼睛就此作罢的冲动。也许老天爷是想让她早一点解脱吧!也好,就这样解脱吧!
细瘦的腰肢被一只从背后伸来的手臂圈住,一股横空出现的力量挟着她向海面上快速升去。星靥睁开眼睛,蓝色的海水变得七彩斑斓,浮幻迷离里,能看见她身前那支有力的手臂。
和手背上,一道熟悉清晰的鞭痕。
温热的暖流从眼角流进海水里,星靥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青狼来接她了么?他就等在这里,等着带她离开?她慌乱地回过头去,发丝在海水里沉浮扰攘,象一笔长书写到墨尽时干笔皴擦出的锋芒,生与死成了万丈波澜上浮起的长堤,她站在这一端,望见那头一双瞳色较常人稍淡的眼睛。
宝七看着这个女人转回头的脸,一霎那间眉头紧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用这么悲伤的眼神看着他。刚才仿佛听人喊投海,难不成说的就是这个女人?她为什么要投海?她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
还这么……还这么……似曾相识……他怔忡着,划水的动作慢了一些,才饮下的酒在胸臆间沸腾燃烧,疯狂奔窜进四脚百骸的热力让他的身体有些僵硬,烫得难以触摸。
即使双眼已经遗忘了悲欢离合,手心还留着沧海桑田,握紧了,就算要一起陨落。说不出声音的咽喉被酸涩死死堵住,这个女人的哀伤让他觉得自己也跟着碎裂凋剥,急景流年只剩下一眨眼间,只剩下对她的萦萦难舍。
可是岸边又有几个人跳进海里,一左一右游过来,把这个女人从宝七的手臂里拉了过去,宝六爷在水里狠狠捣了宝七一拳,拎着他的后领把他拖上岸,往湿淋淋的地下一丢,怒气冲天地骂开了:“你小子,才在海边住了几天,就学人家英雄救美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秤砣似的,自己淹死不要紧,别再连累了人家如花似玉的姑娘!”
宝七趴在地下吐了几口海水,摇摇晃晃地跟着宝六回到小酒馆里,回头看看岸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看热闹。宝六爷没好气地把满满一碗酒放在宝七面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那个女人……她应该被救起了吧……
番外之烟波远
天空里的两只海冬青还在尖声鸣叫,缓缓盘旋。海风从鹿头港以东的海面上吹来,霎那间变得猛烈,象一张五指伸开的大掌,狠狠掴向黑暗冷漠的尘世间。一艘货船正在海风中渐渐驶远,海枭獍死死盯着船尾上几个正在说笑着的年轻人,在他们当中有个高大的身影正仰首向天,沉默地看向天空里的海冬青。
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逼近,他猛地转过头去,看见了正向他跑来的星靥。
属于他的世界不知何时天塌地陷,只剩下眼前这一条危悬的索桥,而她穿行在索桥上,身边两侧是万丈深渊,踏错一步就会深深跌落。
一股温热扑面而来,海枭獍看着几步之外发丝散乱的她,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去把她拥在怀里,一边又情不自禁向她伸出手去。
被夜色遮挡着的双眼中浮起片片流光碎影。
她穿着红裙子骑在白色的骏马上。
她看着他,叫他孛日帖赤那。
她说,我们再也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好不好……
可是他又听见了她的歌声,晚风轻轻吹,月光如流水,她躺在椒兰宫的侧殿里用力抓住他衣袖,你怎么才回来?怎么这么久
她在他怀里流泪,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不放过我?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等了太久,因为能让他再等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已。
等。
他咀嚼着这个字,突然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没办法真正拥有她,更没办法彻底离开她。
月光下,她的红唇是毒药,他明知道饮鸠止渴的道理,可还是纵身拥她入怀。那一刻,是慈悲,是乍梦还醒,是巨大深远的快乐。等。还是等。从家乡阳歧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她乘着风奔驰在他视线里开始,一直到此刻她又在风里奔向自己。仿佛夙缘难断隔世重续,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想她,就有多寂寞。
朝朝暮暮,时间举着钎一锤一锤敲打。他想遗忘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无法消失。太深了,太深了,她的痕迹,和他的沉溺。一切的幽暗麻木中,只有她是真实的,远比想象的更真实。
他咬紧牙,呼吸也乱了。
即使这样卑微的幸福,也就要被剥夺了么?
他心中柔情骤起,下意识伸出手扯住她的手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和海面上的货船之间。不是没有自责,但他只觉得是解脱。她眼中珍珠一样的柔光,似最锋利最冰冷的箭镞,密密把他钉在了这个深沉的黯夜里。即使所有坚持都化成灰烬,他知道,他再也无法挣脱。
人生道路曲折狰狞,象一张织坏的蛛网。无法细述的离恨悲欢里,他与她兜兜转转相遇。枕上梦魂飞不去,暗随流水到天涯。那是一种诱惑,是割不断忘不了的魂梦。无论隔着千里万里,终究牵着他踏上了这唯一的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