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第 35 章 ...
-
阿孟是实心眼的孩子,受了杨捷的大恩,就要还他一些什么,就像哪怕在人间做小偷,她也要赠人美梦一场。
一轮落日烧透云层,那是两岁的杨捷在无恙城最常看到的天光。
原来在很久以前就见过老范了,那会儿他还没有满身的肌肉,没有奇怪的审美,只是个普通的少年。
范无救从书塾里逃课出来,路边搬着小板凳坐在街边看太阳的杨捷旁边,停下脚步搓了搓两岁小孩的脑袋。
“怎么他老不见长呢?”范无救嘴里嘟囔着跑开了。
谁也不知道杨捷什么时候来的,那小孩就像长在城里一样,永远存在。
范无救这会儿是没功夫思考这些的,他逃学出来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烧脑的。
逃学少年把书包随手一丢,无拘无束地招猫逗狗去了,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有个两岁的娃娃跟上了他。
无恙城里多的是长寿之人,好像人人都像那个古怪的小孩一样,生长停滞,寿命无限,因此一百多岁的老头老太太在街边常有,比如范无救上学的书塾的教书先生,便是个已经年逾八十的白胡子老叟。
老先生经常被范无救气到说不出话,指着他的鼻子骂“朽木不可雕也”。
但这老先生今天没去授课,教书的换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老先生都管不住的范无救,到了年轻后生手里更加无法无天。
范无救也不是出来瞎转的,他想来看看老先生。
看看他死没死。
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范无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老头的家就在书塾后面两条街,家里有五六十的儿子儿媳,还有三十出头的孙子辈,热热闹闹一家人。
今天这院落有些冷清了,范无救翻上去,坐在墙头观望院里是个什么情况。
老先生躺在廊下的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也许是睡着了。
范无救听见自己长舒一口气,也不知是放下了什么。
他翻身要从墙头下去,却听见小院里有了些动静。
老先生那孙子辈中的一位妇人,怀抱着个小婴儿从屋里跑出来,向老先生报喜。
是添丁之喜,范无救想:这嘴上不积德的老头竟然福分不薄。
可被吵醒的老先生脸上的却不是欢喜。
他的白胡子颤抖起来,没剩几根毛的眉毛上挑,眼睛睁得浑圆,好像在害怕什么。
在怕什么呢?
抱孩子的妇人抱起孩子出了门,老先生的眼角流下一串滚烫的泪,泪水沾湿了白胡子,好像一团白色的麻布。
老先生看见范无救了,他看了这经常上课顶嘴的少年一眼,范无救跟在妇人后面出了门。
还是街市口那个台子,是范无赦死去的台子,石头筑成竟然是个祭台的模样。
祭台下是乌泱乌泱跪着的人群
妇人怀抱孩子走上祭台,看都不看一眼丢下新生婴孩,跑到台下一起跪着。
那小孩儿哭了,却没一个人心疼,也没一个人哄他。
他伸着小小的四肢在空中乱抓乱踢,哭得范无救心烦。
范无救刚想过去哄哄啼哭的小孩,祭台上上去个长者,手里拿着个拐杖,一走一颤悠。
范无救躲回街角,想看这伙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长者举起拐杖,一字未言,一拐杖敲向婴儿的脑袋,啼哭声戛然而止。
“谢天赐长生!”台下乌泱乌泱的人不为所动,竟然对天祷告起来。
无恙城最早也是有病有痛,有老有死的。
也不知道是谁发现,祭台上死去一个人,城中众人便能分摊他剩余的生命,并在多出来的这段生命里不老不死。
起先是杀作恶的人。
杀人犯,□□犯,抢劫犯,偷盗者……
最后连买菜少给了一文钱的人,都会被献给上天。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人是不作奸犯科的善人,人人又都是啃食别人生命的恶人。
后来这城里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恶人,却又没有作恶的人,那刚出生的婴孩就需要出来受死。
孝悌为先,为了父母长寿,还没有长久相处的孩子就要被狠心割舍。
无恙城中达成共识,秘密不能告诉给16岁以下的少年与孩童,而每家每户的长寿之人都是有限制的,献出一定数量的生命,才能被允许拥有一个正常成长的孩子。
就比如范无救的堂妹要活下去,他那刚出生的小堂弟就得交出来。范无救的婶婶和母亲总是在怀孕,却总是胎死腹中,生不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人人都是贪心者。
哪儿有什么长生长寿,不过是偷来的别人的命。
范无救读懂了老先生眼间的泪水。
“孩子,杀了我。”
范无救趁着人群未散跑回老先生家里问个究竟,白胡子老头将无恙城的秘密和盘托出。
说完这样的罪孽,老先生对范无救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
范无救的确是书塾里最不听话的小孩,可在无恙城里,听话的都变成了吃人的怪物。
老先生讲课的时候,也只有范无救是能问出“水能载舟,也能覆舟,那要是水只想流淌,不想和船来往呢”这样的问题的人。
人人都想做载舟覆舟的水,做掌控未来掌控命运的神,巴不得多活两天,踩着别人的命多活两天。
只有范无救这小孩,是个想为自己活着的人,只想做流淌的水,不想做载舟覆舟的水。
老先生知道,这请求别人不会应允,范无救一定会。
范无救的确这么做了,虽然是被迫的。
他从老先生身边随手捡起一把镰刀,可还没下定决心挥下去,老先生就自己用尽气力站起来撞了上去。
老范在梦魇里对杨捷说,老先生死前还指着鼻子要骂他。
这是不对的。
那只手,是想替范无救抚平额发。
看见了祭台仪式,知道了不老秘密的范无救疯了。
他拎着沾有老先生鲜血的镰刀回家,他爹却问他是不是杀了人,杀了人就要去祭台自首。
院子外面站着高喊“偿命”的示威人群,当范无赦站出来替弟弟顶罪,也被人们要求在祭台自尽。
直到这种时候,无恙城里想的都是吃人喝血的事。
既然人人求长生,那就大家一起死。
少年范无救把无恙城变成血海,三千鬼众最终还是惊到了地府。
来接人的是判官,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那时候合敔还没转世,孟婆不知在哪一世里漂泊,谢必安还没出现,阖地府上下就只有判官带着几个鬼差忙活。
判官生死册翻也不翻,开口就是两个字:“大恶。”
这满城里又有谁不是大恶之人,范无救拎着带血的镰刀坐在刻着无恙城三个字的石牌坊下朝着判官笑:“这判词倒是不错,你且等我结果了自己,再把我的魂勾走,只是别和他们绑一起,挤得慌。”
判官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那人的青衫在无恙城外红日的映照下,显得灰扑扑的,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人从远处回到故乡。
徐沧挥袖击落范无救手中用来自刎的镰刀,头也不抬地吩咐判官:“带去十八层吧。”
范无救就这样下了十八层。
无恙城中的两岁孩童躲在牌坊后面看着徐沧。
他是唯一一个没被范无救杀死的人,范无救杀人的时候,他就跟在范无救后面数数。
“一,二,三,四,五……”
范无救原本也想砍了杨捷的,只可惜镰刀安然无恙的穿过小孩的身体——他是个长不大的孤灵。
徐沧向杨捷伸手,一把抱起张望的小孩,拉扯着去了黄泉海。
只要是水,就归沧海水君管,黄泉海也是。
范无救在十八层受苦的那些年,孟婆没有来,杨捷就跟着判官蹲在桥头数着青石板。
徐沧总是匆匆来,又匆匆向弥弥树里去了,几乎没有时间停留,但他总会看杨捷一眼。
小孩有时在岸边拔枯藤,有时在桥上数石板,有时在树下捡落叶,有时抬头发现徐沧。
发现徐沧的时候,杨捷就会跟上去,跟他一起穿越弥弥路千里不见日的树干,来到一个有光亮的地方。
徐沧并不避讳他跟着,有时候也会一把捞起他一起赶路,杨捷只有在徐沧肩头,才有偶尔的安睡。
很少有人知道,地府也是有光亮的,而且这光亮亘古不歇,杨捷就在徐沧的臂弯里安眠片刻。
徐沧到了地方,会把杨捷放下。
一个不会说话,一个什么也不说。
徐沧蹲在那一汪光亮处,把袖子撸起来,露出白皙到青筋分明的一只胳膊。
杨捷看见他以另一掌合指为刀,切向自己的手腕,清澈的双眸合起来,睫毛在金光下扑闪,像蝴蝶一样。
上神的身体里流出鲜红的血液,滚烫的像无恙城边的落日。
夕阳落进云层,鲜红落进金黄的光亮,滋养出一棵日渐盛大的弥弥树,生长于地底和人间。
再后来徐沧带来个白衣少年,将困于地底的无恙城更名无妄城后连同三千恶鬼一齐交给这少年,又递给他一支笔,吩咐他在城中书写千年。
范无救出了十八层,长竛自封第三目,合敔转生,少女阿孟接过奈何桥的招魂铃。
徐沧抱着个两岁的孩子去了人间。
孟婆手里的招魂铃终于停下,蓝色的水滴散成雾飘向杨捷。
杨捷想回家,回古海市。
走之前他决定偷偷问那不做灵龙做鬼魂的少年一个问题。
少年想了想,歪着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指回答他。
“若是不爱,我何必与她拜堂?”
徐沧下了班回到红叶苑处理完长竛的事,察觉到那人已回了古海市,想是路过这边要回学校。
楼下有人敲门。
老怪物打开门,被闯入的人拥进怀抱。
“小爷来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