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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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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忘记身体触碰的感觉。
她无法忘记自己的幻想,关于那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塞拉斯。
但,那个世界,也不过是另一个牢笼罢了。
她也无法忘记自己的婚约。
***
塞拉斯正在偷取她的魔力。
每当他们触碰彼此,他都从她的身体里汲取,如同汲取血液,储存在他的锁链中。也许他刻意隐瞒这件事,也许他没有;也许他想一声不吭地试探她的底线,逼迫她站出来、拒绝他。
开始于大概十次见面之前。到现在,她还没有说过“不”。
问题在于:她的同情心拒绝谴责这件事。她怎么能?她怎么能谴责一个人品尝能带给他温暖的东西?品尝这个世界用铁链剥夺了的、属于他的东西?
幼年的她,有时候想要变成普通人,想要摆脱这些魔法。但她清楚,这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她只是想被接受,不会再有人尝试把魔法从她身上剥离,不管她有多痛。
而塞拉斯接受了她。塞拉斯不仅允许她在掌心释放光芒——他甚至鼓励她这样做,展示如何控制它。他将魔力灌输进自己的身体,就好像魔法不是什么丢脸的东西,而是甜美的、值得追求的。
她时常幻想,他们能有这样的羁绊,并非因为她是除了守卫之外、他唯一能见到的人。并非因为给他书、喜欢听他讲述世界运行的规律,和那些总被提起的魔法。
塞拉斯接受了她,却偷取了她的魔法;他教她如何使用,却据为己有。
她胡思乱想着,走过长长的回廊,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咔哒作响,出神地盯着脚下阴郁的银白色花纹。
到底是偷取,还是分享?他们还没争论过这个;她从没允许过他做这种事。不想否认,然而他根本就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也不打算假装无事发生。也许,他是在告诉她魔力的运作方式——而不是将她的魔力取尽,留她一人在黑暗中困惑。
在那些日子里,她的魔力并没有减少过。仿佛她是瀑布,而他是脚下的湖泊,无论他如何汲取,她的水流都从未干涸。
只有更强大的力量能够阻止水流,拉克丝想,却不知道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许是神明,如果真的有神明负责赐予或剥夺魔法,他被允许这样做吗?毕竟,只有他汲取过自己的魔力。
那也是神的旨意吗?
她一直沉浸在思考中,直直地撞进了嘉文的胸口。她的脸蹭到他昂贵的丝绸衬衫,踉跄着后退。
他伸手扶住了她,但只是堪堪碰到她的手臂,就像不能忍受触碰一样。拉克丝想起塞拉斯随意的肢体接触,无法看穿这两个男人的想法。
在开口道歉前,嘉文轻笑了一声,安抚着她。在他身后,四名守卫全都移开了视线,拉克丝猜,是想给他们提供一点儿私人空间,或者只是想让她别那么尴尬。
皇子与她一样衣冠华丽。不,当然比她更好。
他们两个,拉克丝想起来了,订婚的伴侣正要赴一场茶会;衣着正式,马上就要在观众面前共舞;守卫森严,替他们肃清道路。人群。守卫。都要强迫他们按照剧本演出。
“拉克珊娜。”嘉文低下头,向她问好。
朝她微笑时,他的笑容单纯、无味,这让拉克丝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礼仪课。她知道,他一定也接受过礼仪辅导,但他们学到的东西截然不同。他不知道如何假装羞涩,如何表达不存在的倾慕;他不知道如何取悦,如何对没有感觉的人展示浪漫。因此,他什么都没做。
他不爱她。但他喜欢她,的的确确在意她。
他爱的是德玛西亚。这应该够了。
不够。这不够。此刻,愤怒变得如此容易;此刻,这样的小事,都会让她的心坠入苦痛的深渊。这一次,并非是因为令她牵挂的、囚于地底的塞拉斯——而是向她微笑着的嘉文。
清醒过来,她告诉自己,嘉文对于德玛西亚的爱与自己是一样的。这不该令她生气,而是该感到崇拜、与追随。
必须回话了。她能看出来他的困惑,连守卫都斜睨着这边。
“陛——陛下。”她挤出几个字。幸好,这种紧张会被误解成由于婚约。
也许这正是她紧张的源头吧。
她希望他能伸出手臂让她挽着,但他没有。她不得不时刻保持并肩的距离。守卫跟在身后,随他们走入没有尽头的回廊。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突如其来的、令人厌倦的喧闹中。
***
“让你的光转变方向。”塞拉斯低声道。他的声音闯入拉克丝闭上眼后的黑暗,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全部。
“我不知道怎么做。”她听见自己说道。承认这一点没有令她感到窘迫和恐惧。这就是塞拉斯接受了她所带来的好处。
如果他是因为魔法而爱她,那么,不论她有多么笨拙,他依然会爱她。
不,不是爱。她转而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想到爱呢——但她很清楚原因,于是她脸红了,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黑暗蔓延开来,只余塞拉斯牢房里那盏昏暗的灯光。
他又一次坐回墙上的凹陷内,一条腿收在胸前,用胳膊环住。他探究地看着她,完全想不到是什么害得她走神。
“你只是缺乏指导。”他安慰道。他肯定觉得,她认为自己很差劲。
“没有人指导过我。”她答道,深呼吸平复心情。
“多么天真啊。对于他们来说,你是个不小的威胁。他们可不敢教你。”
拉克丝皱眉。“我才不是什么威胁。”
“如果没人教你的话,确实。”
“你到底想说什么?”
塞拉斯看着她,表情深不可测。目光相交时他立刻避开了。
最终,他发出一阵笑声,拉克丝知道他想要转移话题。“别乱想。这只是普通的练习和指导而已。”
“这对你有好处吗?”她问道。他没有回答,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确认着:“只要我更好地掌控魔力,它就会变得更强大。你得到的也更强大?”
他的脸上没有惊奇的神色,相反,他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不是的,魔法并非如此。魔力变得强大,只会对你自己产生影响,还有你身边的人。”
“可是,你恨那些人。”她直言道,胸口感受到了一丝温暖。虽然她很清楚,他的安慰什么都不算。他们的羁绊脆弱不堪。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愚蠢而天真。
但是,好吧,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爱过谁。
她的内心突然意识到,与所有权贵以及勋爵们认为的一样——她要在几周内嫁给这个国家的皇子——但她爱的却是……这个人。
一个罪犯。满头乱发,凶恶的眼睛下是一抹乌黑的眼圈。也许他曾意气风发,但在这座监牢中,容貌不再重要;也许他曾拥有同情,但也被侵蚀殆尽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若不是因为这个牢笼,他甚至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她也曾怀疑,归根到底,不过是她的自我放纵罢了,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
拉克丝始终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塞拉斯终于说道:“但你不恨他们。”
一抹细小的微笑攀上嘴角。她没忍住。
他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因为自己显露出了一丁点儿善意。
他看向别处,没什么感情地开口:“那些拥有强大魔力的人,并非生来危险,只要知道如何使用它。但如果你用了并不了解的魔法——如果你没有学习控制它,你就会成为一个威胁。他们害怕的就是这个。”
“你说的就是自己吧,”拉克丝低声道。
他又一次看向她。“所以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不会发生的,”她说,或许是安慰自己,或许是安慰他。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拉克丝舒展了一下,指导已经结束了。两个人对于某些理论非常好奇,一起读书总会演变成教学。
最终,拉克丝打破了沉默,问道:“你能控制我的魔力吗?”
他笑了。“就像我自己的魔力一样。”
她应该感到被冒犯吗?“那么,”她顿住了,吞咽了一下,“你要用我的魔力做什么?”
此刻,他的眼里写满了警惕。如果她胆敢移动一步,他绝对会抓住她。但在他的注视下,她仿佛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
“为了躲避黑暗。为了驱散寒冷。”
拉克丝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失望。
而当他再度开口时,她却希望这是个玩笑。“为了挣脱牢笼。”
“挣脱牢笼,”她重复着,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牢房里的氛围一触即发。拉克丝在等他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感觉。但是,他会说什么?
他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我能——”她开口了。沉默重重地压在身上,但她的呼吸却前所未有地轻快。监牢里的空气凝滞依旧,但她不会再被困扰了,就像一汪冰泉涌入她的身体,不知为何,令她异常清醒。她在他耳边低语:“我会和你一起。”
***
在草地上,拉克丝拿出了自己的午餐。
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坐下来野餐简直像在做梦。这不是城墙外的探险,也不是在广阔的天穹下放空自己,更不是光照者组织的任务。
这是背叛。在湛蓝的天空下,澄澈的空气带走肺部的浊污——拎着一个小小的野餐篮,穿着平常的旅行服——她将要背叛她的国家。
她必须找到供塞拉斯藏身的地方,在他们逃脱后。
必须是隐蔽的地方,非常隐蔽的那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直到开始接下来的逃亡。他必须逃得越远越好,拉克丝很熟悉这个。躲在阴影里,看着他们悄无声息地路过,等到他们认为你真的不在这儿了,你才能离开。这才叫逃亡。
他就要自由了。
这个想法令她的心脏猛地揪起——接着重重落下、又一次跳动起来。
逃亡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对于逃离现在的生活,拉克丝或许会感觉不错,但那些幻想、那些自由并不是她想要的全部,只是她不敢奢求的东西的替代品。
拉克丝想要去冒险,但并不想放弃故乡。她不想投入另一个国度的怀抱。
她只想投入那个人的——
“——光?”
拉克丝猛地熄灭了掌心的光亮,就像猛地关上了门一样。
她生怕被人看到,但这种恐惧很快消失了。她抬起头,正好看到那名陌生人魔法的余烬。若隐若现的金色光芒像萤火虫般消逝了,一个男孩闯入了她所在的草丛。
他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大。金发碧眼,她猜测可能是德玛西亚人,但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魔力。拉克丝不擅长掩饰自己,或者观察他人,但关于魔法的证据都写在他的脸上。盘旋的蓝色雕文如海浪般在他的双颊闪烁,看起来像是某种纹身,能量在其中涌动。
他好像并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视线就这样越过了她,在这里转了几圈后,接着看向远处。他在找什么东西,拉克丝咬了一口三明治,好奇地看着他。
最终,他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动作无比自然。
“真是个小混球。”他嘟囔着。
整场相遇都令人摸不着头脑。拉克丝决定礼貌点儿。“需要帮忙吗?”
他双手撑地,身体后仰,这一次他终于看向了她,很久很久。“呃……你——也许吧?”
不知为何,他花了很久才想到要说的话,就好像是看中了她的长相才开口的。他摇头,试着向她澄清这种想法。
“也许吧,”他重复了一遍,“我正在找……我的……旅伴?是这么叫的吧?一个小鬼,看起来大概……我不知道,八岁?她的头发超级长、颜色超级离谱,眼睛也是。”
拉克丝挑起眉毛。“这几个小时,我没见过除了你以外的人。我是从西边来的,那边的城市里。”
男孩轻哼一声,然后躺到草地上,后脑勺枕着手臂。“无所谓了,反正她能找到路的。”
拉克丝望着他,皱眉。“你不能让一个孩子独自在树林里游荡。”
他歪着头,好奇地迎上她的目光,看起来毫不在意。“有危险吗?这里不是离城市很近吗?”
拉克丝想起那些伴随她长大的童谣,警告孩子们远离黑暗中的恶魔。这个不能令他信服,反而会让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于是她决定想点别的。
“她还是个孩子呢。”拉克丝强调道。
不知为何,男孩看起来有点失望。他不再看她,而是眺望起了天空。
“这一点值得商榷。反正,她的魔法比我强多了,”男孩轻松地耸了耸肩,“而且,如果走丢了,就该留在原地的,对吧?”
“孩子们应该留在原地,等待监护人找到他们。”
“我就说嘛。”
拉克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没有太多时间了,但她还是提出:“我得帮你找到她。”
“她会没事的,”男孩说道,此刻,他的表情格外认真。再次对视时,男孩的目光十分锐利,不再是相遇时那样闪烁着顽皮的光芒了。一番安抚后,她终于愿意相信他了。“放轻松。她走不远的。一向如此。”
这大概就是她能帮上的全部吧,拉克丝想。对于城墙外的世界,旅行家们可比她了解多了。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还有个主意,”男孩说,“找到她的最好方法,就是食物。她和野兽没什么区别,闻到气味就会跑过来。”
他鬼马地眨眼,拉克丝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至少,他自己倒是笑的挺开心的,连眼睛都弯起来了。开心得如此容易,毫无道理。过了一会儿,拉克丝把另一半三明治递给了他。
他坐直身体,点头道谢。
与人分享午餐是件美妙的事。拉克丝很享受这一刻,虽然从未见过,也许这次相遇很快就会被他抛在脑后——但对她而言,这是与法师的连结。她告诉自己,法师们过着自由的生活,在外面的世界,他们是自由的。
在城墙之外,拉克丝可以成为任何人,哪怕只有一瞬。他们萍水相逢,一起分享午餐、享受舒适的天气。在蔚蓝的天空下,他们轻松地闲聊。
世界本该如此简单。
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拉克丝却担忧着其它的事。这里离城市很近,还有其他人也在:追捕塞拉斯的人,以及被猎魔者追捕的人。也许,那些人尚未被关进监牢,但他们很可能正过着流亡般的生活。即使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魔力,她也不能依靠任何陌生人来保护塞拉斯。绝对不行。
“所以,”男孩问道,“你又在这儿找什么呢?”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这个听起来就像个陷阱。“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找东西的?”
这就叫她这么紧张?也许他的洞察力比想象的还要出色。
“还能因为什么呢?”
也许不该告诉他。
“就是随便逛逛,”拉克丝歪头,想让自己听起来像他一样玩味,“探索秘密。”
男孩没有说话。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她完全无法理解。
“我们也是。”他说。
“哪种秘密?”
他思索片刻。“很难解释。钥匙,和锁着的门吧,我猜。”
“钥匙,和锁着的门。”拉克丝重复道。
男孩举起手,胡乱地挥了几下。“对啊,就是那种东西。你呢?”
她想让他说得更详细点儿,但还是放弃了。她花了很久思考该如何回答,斟酌着,要对他坦诚到何种程度。
她含糊地念叨了一句“藏身处”,不愿与他对视,生怕眼神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究竟是谁,又是为了谁,最重要的是,她承诺过的事情。
“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是吧?”他问,“那你可找对人了。”
没想到他居然听懂了。“你知道这种地方?”
拉克丝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没法信任一个陌生人,哪怕对方也是一名法师。哪怕她真的愿意相信。她不想赌上塞拉斯的性命。但,也许这是一个选择,一个方向。
“你在逃命吗?”他问。听上去并非同情,只是好奇而已,“是猎魔者?还是其他人?”
“其他人。”拉克丝说。
长久的沉默中,她直视着他,而他也回以严肃的注视。也许他们考虑的是同样的事情:该信任多少。该透露多少。
“你是谁?”他问道。他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也许是衣着暴露了——这个问题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很重要。
“我将会被追捕、搜查,”这是她能说的全部,“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个问题会让他花上好久时间来回答。她不会怪他的。
只要话语有所停顿,她就会断定他在说谎。但他说的是“伊泽瑞尔”,她便相信了他。
她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你一开始想编个什么样的名字?”
“杰洛·光羽。”
她有点儿惊讶,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
“你是个法师,”伊泽瑞尔说。当他抬起头时,瞳色与湛蓝的天空如出一辙,“一个‘来自于城市’的德玛西亚人。我猜你已经厌倦谎言了。”
深呼吸之后,她感觉轻松了许多,那些不安与犹疑都随着肺部呼出的气息离开了。“没错。”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不错的地方吧。”他如此说道,仿佛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她问道,声音沙哑。
伊泽瑞尔耸肩。“看起来,你好像挺苦恼。如果这是逃亡最好的时机,至少我能帮你甩开点儿麻烦。而且,对我也没什么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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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起了一座山洞,曾经被当做矿洞,如今已经废弃。生长其中的水晶蕴含着魔力,对于德玛西亚来说太多了——然而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又太少了。
自那时起,发生过许多次塌方,或许是由于曾经被开采,又或许只是年岁已高,如今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它的踪迹。
那里很危险,伊泽瑞尔告诉她。你走的越深,他们越不可能发现你;但走的越深,想找到出口就越难。
拉克丝觉得,她不该草率决定。因此,她感激地记住了这些话,作为午餐的回报,她收下了那张皱巴巴的地图。但她知道,必须得独自一人去看看。
伊泽瑞尔离开后,她跟随着地图的指引,直到傍晚才找到那座山洞。
巨石与悬垂的藤蔓几乎掩盖住了洞口,到处都爬满了苔藓,不知道多久没人来过这里了。旁边是一幢小型的房屋,也许被用来当作瞭望台,如今已经从外面封死。
这里的确足够隐蔽,但拉克丝想,如果是她搜寻某个人,她绝对认为那个人就藏在这里。若是如此,那他们就得比伊泽瑞尔所说的藏得更深。
若是如此,得先搞清楚这里的情况。
拉克丝走进漆黑的山洞,照亮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