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我是天魔

2、七条命

　　——坚持到死亡的理想因为爱而纯洁。

　　一、水无痕

　　水灌到鼻子里，当然是咸的，象倒流的鼻血，呛得他张开嘴巴。宁愿直接吞食腥涩的河水。然后是徒劳地手舞足蹈，在冷漠的世界里。
　　不该上车的。爸爸妈妈说，好好读书，放学了早点回来，他“嗷”。他是个好孩子，每天都遵循着家里与学校的两点一线，他也保持着一个小学生最大的自律，以至老师用不常用的词语来评价他：正直。
　　可是正直的好孩子今天犯了个错。放学后，同班同学林榆的哥哥把一辆三轮车骑到校门口，载了连他弟弟在内的三个人，然后叫他：“上来玩啊！”
　　以他八岁的逻辑和智商，他很快判断出三轮车这样的稀罕物的结实再加上林榆的哥哥的初一男生的身体的强壮，这次尝试简直就是万无一失而又其乐无穷的。所以他只是迟疑了一下，就爬上了车子。他并不知道三轮车的可怕。
　　起初的驰骋的确是极度愉悦的。他和他的伙伴们在车上雀跃，迎着扑面的寒风挥舞手中的书包，胡乱得唱着队歌国歌，引起多少路人的瞩目。如果不是后来上了桥，他的这段记忆必将以快乐的格式保存一辈子。
　　但是后来上了桥。十三岁的男生在前面奋力踩着踏板，车子前进的有些歪斜。他担心地问要不要下来帮着推，那大哥哥回头坚持自己骑得动，正说着，车头一歪，翻到了河里。
　　刚入水的时候，心往下猛地一沉。满怀的希望自己是在做梦，而现在就是梦醒的时候，醒来妈妈站在床前，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但是凉水激灵了他一下子，并没有醒的意思，随即水灌进来了。他激烈的扑腾，然而身子只是象征性地浮沉，水喝的更多。
　　书包不知何时早已脱手，他将双臂向四周舞动。岸上仿佛围了很多人，好象还有很大的大人。他奋力的发出呼喊，表示自己并不是在玩水。世界太安静了，耳边只有浑厚的水声。
　　他要死了。他糊里糊涂地想。水不只是从他的嘴里、他的鼻孔里，还从他的耳孔里肆无忌惮的往更深处冲击着。如果他不是熏晕呛昏冻毙的话，他也会被轻易地灌饱涨破。
　　有一个东西控制了他，牢牢地牵住衣领，是一只手。又一只手，抵住背脊，把他送往遥远的河边。
　　面孔出没于水中，耳朵偶尔浮出水面，听见岸上人群“嗡嗡”的声音。他做了两件事，第一是努力辨认了一下救他的人，没错，果然是林榆的哥哥。第二是努力确认了手上身上没有书包，于是想，书包还在河里，怎么办呢。然后就昏过去了。

　　那次他幸免于难，后来又从河里捞起了书包。林榆的哥哥在他们学校晨会时做了检讨。林榆和林榆的同桌也活下来了，林榆是第一个被送到岸上的，因为坐得离他哥哥最近。同去的四个同学里有一个落水时没有离开三轮车，被永远扣在了河底。

　　二、刀无锋

　　“放瘤，放瘤呀！”舞花在教导一个比自己小的多的男孩子对付街机里的“老板”，看到他进来了，点点头，微微一笑，回头继续担任他参谋的工作。
　　舞花是他班级里的同学，顶流气的男生。他在课堂上睡觉，抄袭同学的作业和考卷，崭新的牛仔裤要割破了才穿，追的是年级里最漂亮的女生，还拉帮结派跟学校附近的小流氓集团对垒。班级里不止舞花一个祸害，其他男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学校是有名的流氓初中，工读学校的预备所。
　　他因为升学考失常，这才落的与他们为伍。但是他坚持自己的一贯作风，自命清高的一塌糊涂，班级里没有多少他的玩伴。奇妙的是学校里的第一流氓，他的同桌舞花，竟然力排众嫌，和他有来有往。
　　也许是失去了距离的缘故吧，他感受不到足够的舞花的流氓之美，而居然看他蛮顺眼的。和舞花走在一起有一宗很大的好处，周围的小混混们不敢欺负他了。只是他知道流氓终究是流氓，不宜走的太近，所以他和舞花亲近则亲近矣，总有些说不出的隔阂。
　　“你为什么号称‘舞花’啊？”有一次课后，他问道。
　　舞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啊？”有一次午间，他问道。
　　舞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要当流氓啊？”有一次放学，他问道。
　　舞花微微一笑，终于回答：“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但是我说出来了，你愿意承认听得懂吗？”
　　舞花并不总是沉默的。比如他讲起自己做事的原则，讲起言而有信和盗亦有道。舞花有一次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句话，他想他会记得一辈子，并且希望有一天能够流露舞花说这话时的神采。
　　舞花说，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难得到游戏机厅散散心，就撞见了舞花，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暑假的午后。他的心情微妙，有一点的高兴，一点的遗憾。是合适的人，不合适的时间，或者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人。
　　舞花在教一个玩游戏机的小学生过版。他不会欺负小孩子的，这一点他很放心，因为他说过这是他的原则。他或许是一个纯粹的流氓混混，但是他起码不会食言。
　　他坐到一台机器前面，塞进一块牌子。一会儿他瞥见舞花去买了一些牌子，向他走来。
　　“我跟你一起打吧？”
　　他点点头，把自己控制的主角的前进速度放慢，等他挑选他扮演的角色。一面想：一定会问我借暑期作业回去抄。
　　寒暄结束，已过了两版，舞花期期艾艾地说到了暑期作业。
　　“挺难的，不是么？”
　　“是啊太难了我一点都没做看来要通宵赶作业了”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幸灾乐祸地看着舞花傻在那里。其实他真是一点都没做暑期作业，倒不是因为太难，而是因为太简单，他通常是在返校日前三天晚上八点开始动笔，在返校日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左右收工。六个半工作日，全优。但他也是真在呛舞花，他们这点交情够的住。他只是有点不爽，因为舞花使用交际术的笨拙，所以他呛他呛的格外厉害。
　　舞花终于回过神来，冲他傻傻地一乐。这在他的记忆里，也是举止潇洒的舞花绝无仅有的一次微微之笑。他也微微一笑，想着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游戏机厅里忽然传来不寻常的声音。
　　是小孩子的哭声，间杂着大孩子的呵斥，有三个，命令小孩子不许哭，和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他和舞花回过头去，就是舞花刚才教的那个。
　　“你在这里，别过去，”舞花站起身，把手里的牌子堆在他面前，“这种事跟你没关系。”
　　他怔怔地看着舞花的背影。诚然，这种事跟他没关系。
　　就象在港台警匪片里经常看到的那样，舞花和那三个明显不是学生的小混混交涉。看来他们认识，舞花毕竟是他们学校的大帮派的首脑呢，而那三个家伙正是与舞花敌对的小流氓集团里的二到四把手。
　　一言不和就开打，这是学校里常见的事。可舞花尽量避免与对方的冲突，只是劝他们别欺负远比自己弱小的小孩子。三个家伙“嘿嘿”笑着，四处打量。没有舞花的帮手。
　　“揍他。”老三和老四吵吵，老二一言不发，劈面给了舞花一拳。舞花躲开老二的第二拳，老三和老四扑了过来。
　　他没见过这样的壮观，一个人对三个人的搏斗，远比能想象到的真实和残酷，什么招式都使出来了。舞花裆部挨了一脚，鼻子被打破了，满脸是血。他苦苦支撑着。游戏机厅里的孩子全缩进角落，哭的那个都忘了哭了。卖牌子的老头不知在哪里。
　　“别打架啊”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那个在挨打的是他的同学！
　　“快叫警察啊！”
　　他向门外跑去。他不会打架，帮不了舞花的，但是他可以去叫人。门外应该有保安。
　　但是他迟了一步，老三堵住了门口。“XX的，想喊人？找死！”老三吼着，一拳击在他的太阳穴上。
　　险险昏过去。手下意识的挥动，身体摇摇欲坠，扶住不知什么，勉强站住。眼冒金星，一时看不见，只听见舞花愤怒的吼声。
　　“别打我同学！”
　　他再次恢复视力时，看到舞花已经奇迹般的击倒了老二和老四，但是他们正从地上爬起来。他赶到老三身后，一脚踹翻了他，但是老二和老四已经包抄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颓然坐倒的他，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今天就这样吧。”他随意的拿着刀子，“算我栽了。”
　　老三从地上爬起来，与老二老四交换着眼色，忽然操起一把椅子，向舞花砸来。
　　舞花仿佛叹了一口气。他轻巧的躲过攻击，朴实的一刀，扎在老三腿上。
　　民警赶到的时候，老二和老四已经逃的没影了。老三直挺挺的躺着。
　　满地是血。

　　后来老三因为被扎到了大腿主动脉，失血过多，死了。舞花由于勉强属于正当防卫，加之年龄偏小，好象没有被怎么样。而他被列为纯粹的受害者。他顺利的毕业，考进了理想的高中。
　　偶然一天街头遇见潇洒的舞花，半工半读着。说：“我们那时候都以为你被枪毙了咧。”
　　舞花微微一笑。

　　三、火无情

　　他上高二的时候，当上了班长。对于一个清高惯了的男生，尤其是确实有那么点清高的资本的男生来讲，能够当选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他因此也很珍惜当权的日子。他是没有以权谋私的习惯的，一方面也因为那点权实在谋不到什么私，所以他廉洁了两年。
　　班里男女生参半，与他合的来的大多是女生。除了异性相吸，也因为只有女生才与他无大的利害关系。男生们也因此而更加疏远。当然，表面上的熟络是不缺的。
　　在众多同性中，他有一个确实的朋友，宋平。那是他初中的校友，可巧经过奋斗考进了同一个高中同一个班级。他想由此建立起来的情谊也许只有当事人才能真正体味。他们有一段时期简直形影不离，倾谈各种心事。直到他做了班长。
　　不少于一个女生出现时，不少于一个男生消失了。他有时真怀疑宋平是故意疏远他。他的第一个早恋对象出现了，大家都是聪明和足够成熟的人，知道学校里的恋情到最后终究是一场美丽的飘渺，所以都愿意等，等都出了校园，等到尘埃落定。但是难免他们对视时会情不自禁的笑。每当这时，他对宋平的这种感觉就愈强烈。
　　他对宋平暗示和明示过多次，朋友间没什么不好说的，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不妨直言。宋平还给他的是永远的沉默，令他大惑不解。
　　其实他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知道。
　　机会来在金秋的十月，宋平的久病在床的父亲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宋平也到医院陪护。作为朋友兼班长，他担负起了应该担负的一切，送笔记和做辅导，经常探望以及在学校为补助奔波。十一月初，他又在全校范围搞了一次募捐。筹到的款子还没在手里捂热，就得到了噩耗。
　　这对于宋平不啻是个晴天霹雳。他想他能理解他的痛苦。他想给他一点安慰。
　　追悼会那天正是学校期中考试。宋平没有出席。他也没有准时出席。他赶到会场，将一份款项以及一封她的慰问信送到他手里。他接过去的时候顺便握了一下他的手。他看到了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芒，他认出来那是宽容。
　　赶回考场，赶出了考卷。基本上与往常一样，一个锤炼他的环境，一个他确实的朋友，只是暂时不在身边而已。
　　是出于各种的考虑，一些风言终于间接的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有说他对宋平显露出不寻常的关心是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的，他微微一笑；有说他是为了讨好宋平拉拢人心的，他眉头紧皱；有说他是在惺惺作态将情敌宋平彻底打垮的，他失眠了。
　　是么？他扪心自问。他将庸俗的利益掺到原本纯洁的友谊里去？这傻事是绝不会做的。他毕竟清高，纵然自命，这点矜持还是有的，他有自己的原则。他为了与宋平重归于好而设计美好场景？也许是的。他的本意就是为了让宋平原谅自己，不再为色轻友嘛。他为了确定宋平失败情敌的身份和赢得她的好感而自欺欺人？他不敢想了，不是想不出，而是知道自己想得出，也知道自己想得出什么，还知道自己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想得出，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想得出的东西。
　　事实是宋平回来后又是他的朋友。她在信里也许真的什么都没写，或者宋平压根就没看。反正一切照旧，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宋平本不是他的情敌。她对他更温柔了，仅此而已。

　　宋平的父亲的遗体已经火化了。他知道他对他的不悦也已经被他的热情火化了。他的眼睛里除了亲密，还有了理解和感激。他知道友情和爱情是无法相互衡量的。他愧对他的眼睛。

　　四、木无言

　　他有一个要好的同桌叫天乐，很风流的角色。他和天乐的要好仅限与学习和日常的相处上，而不包括他的私生活。但是天乐很喜欢向他咨询关于自己与那些女朋友们的缠绵以及和人生价值的关系。每次他都是耐心的给他讲解，牛皮一扯扯到生存还是毁灭。
　　天乐看得出他和她的关系，于是撺掇他冲上去。他懒得跟他讲感情的形式和本质的关系以及男女各自应当承担的责任。他们不是同路人。但是他有很好的涵养，于是他微微一笑。
　　高考前夕，她被顺利地选送了一所名牌大学。他很得意自己的眼光，寻到了一个出色的女生。他也很为自己的担子轻松了不少而高兴，他在复习时可以全力以赴了。他想考她在的那所大学。
　　但是造化又来弄人了，这一次是他的爷爷。一个健壮的老海员，被癌症折磨到了病榻上；后来医院都不肯收了，直接送回了家里。但是爷爷还快乐着，因为家人欢聚一堂；只是吃不下东西，太瘦，瘦得令人惊心动魄，他第一次来探望时心痛的掉下泪来。
　　之后他便经常去看爷爷，在令人窒息的压力下抽空。虽然子孙的抚慰对病情的控制基本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爷爷有四个孙子，但够年龄懂事而且懂事的只有他一个。爷爷本来不是最疼他的，但是他要他此后最理解和欣赏他。
　　他毅然地选择了市里一所最著名的重点大学作为第一志愿。因为心情激动，填表格时有了涂改。在市招办义务帮忙的她用电话紧急点了他的名。他拿到了一张全新的表格。
　　“你这么乱写，就是考上了人家也不会要你的。”她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地责备他。他感到一丝暖意。
　　如果有人指出他是为了取悦她而给了自己最大的压力，他不会介意的。他第一次可以肯定，一件事是自己为了取悦别人从而取悦自己而做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他爷爷。他想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允许有一种虚伪的话，那就该是这种虚伪了。
　　爷爷是海员，一辈子与海洋相处惯了，是豪爽洒脱坚强的男人，没有想到老来要寂寞的待在木床上。他能够理解受束缚时仍不妥协的自由的心。
　　爷爷也逐渐理解他了。人之将死，思维也出奇的灵动起来，他居然能超越常理的理解他内心深处的东西，远不止一个爷爷之对孙子的，或者一个成熟的人之对知己的。他承认了他懂得他所说的内容。
　　深切的体会着与爷爷的超越亲情的交流思想的愉悦。他想如果不是因为癌症，如果爷爷长命百岁无疾而终，那么他们也许永没有机会。所以是不是该庆幸癌症的来临呢？他没有亵渎任何神圣的事物的意思。
　　有时复习得倦了，他就靠在墙角里静静的想，如果他能创造一个奇迹，那么他的爷爷也许也能。他想他爷爷能够多活几年，起码活到他证明他脑子里想的他也相信的东西那一天。他真心地向一切能够展示效果的力量祈祷。
　　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高考结果揭晓，他又以三分之差与他生命中的奇迹失之交臂。爷爷还是很高兴的，因为他成了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爷爷很宽容，说他一生有一个上了大学的孙子，也满足了。
　　但是他不能原谅自己。他以为是自己断绝了爷爷最后的希望。他到爷爷床前更勤了，将自己在大学里的事情讲给他听。军训优秀，又当了班长，还入了学生会。爷爷常常是无力地笑着，然后将他赶回校园。
　　一切于事无补并且无可挽回。一个生命势不可挡的衰弱和枯萎。
　　十月的一天，他踏进爷爷的家门，看见的是一张空空的木床。

　　后来她给他来了一封慰问信，针对他的高考。他们有一个高考后的约会，她让他定时间。他始终没有约她。他想他不愿面对的不是她。他知道他不敢面对的是过去的时光。

　　五、心无恙

　　学生会里都是流氓，他听说过这句话。不错的，学生会里的人精大多非烟即酒，要不就牵着女朋友满世界走，正经事情不干，自我感觉良好。但是他敢保证他不是人浮于事的人，就凭他那点可怜的清高。
　　然而如果再有人闲话他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或者当前的臭美而故作姿态，他只能疲倦地吸一口气。他已经没有气力微微一笑了，因为就连他也经常这样扪心自问，在学生会里工作，真是为了全心全意为同学们服务吗？如果自己还是八岁，他不会怀疑；如果是初中，那问题也不大；如果是高中，那就要考虑一下了；而现在是大学。他几乎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
　　问题不在于进学生会做事到底为了什么，而是一个为人形式与本质的冲突。他已经成年了，知道一个成年的人的智商的复杂度，知道任何一种独立的人格都可以用简单或复杂的言行诠释宣告，而不幸这些言行是可操作的，是可以脱离人格而用智商选择，用演技支持的。
　　也许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吧，但这一点是无从确证的。他也许不过是个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属于高层次的，而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被承认接受；他恰好又学到了这样的人会有怎样的言行以及怎样能够不露痕迹的熟练操作这些言行并藏匿于其背后而不用付出修炼人格的代价。剩下的事就是选择是否装成这样的人了。
　　他面对高智商的成年的成熟的同类的各色嘴脸，对比着自己的言行和真实想法的匹配度。他彷徨了。生怕自己其实并不出色，只是知道出色的全套表现，而在努力扮演。他往内心深处挖掘过多少次，始终没有足够的证据令自己满意。大概这是个千古不解的谜吧，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或者人的一生就是为了求证它哩。
　　他有空无聊的时候才发发这种颠，傻傻地乱想。
　　在学生会里做事时知道一个父亲出车祸去世的穷学生的事情，他主动找上门去。他没有为那个学生筹集捐款，而是动用自己科室的力量在学校里建立了一个勤工俭学的办实事的组织，安排了包括他在内的一批学生。
　　他知道了，有一些事情是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才有意义的。
　　也算一种求证吧。

　　偶然仍会微微一笑，虽然那很可能是一种自命清高的伪装，用来自欺欺人。

　　六、土无负

　　快毕业的时候，他饱了一次眼福，亲眼看见一个同级的男生从教学楼的最高层掉下来。扎实地摔在地上，素面朝天。他和人们围过去时，奇怪地面上居然没有一滴血。男生微微的抽搐着，双目紧闭，脸上宁静安详。
　　听说那男生是因为失恋了，一时想不开；也有人说他是做生意上当受骗走投无路。还有人说别想太复杂了，他就是擦窗子一不留神摔下来。
　　救护车呼啸而去，学生们纷纷离开，只剩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面对那片平坦结实的土地。
　　他想，也许事情更简单。那个男生做生意上当受骗后又失恋，自以为走投无路，于是就在擦窗子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下来。
　　其实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摔下来了。一切就此告一段落。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人，就是他一生的结语。如果他以前是在伪装的话，那么他没有机会揭破了。他可以说是得证了，因为他把自己的面具连同理想，坚持到了他的死亡。人们都有相对崇高的理想，只是难以把理想坚持到死亡那样遥远。而他取巧做到了，他令人羡慕的缩短了所需坚持的时间，只付出生命的代价。
　　谁也不知道人的面具究竟有几层，唯一可能超越光速的思维在主人有自我支配权的时候是绝对无法被捕捉的，包括支配者自己。所以人在活着的时候注定无法得证，而得证的人们只有一个旁证和观众，那就是自己的良心。

　　据说那个男生后来没有死，只是脊椎粉碎性骨折，严重脑震荡成为植物人，永远失去了思维。他想他在永恒的黑暗里的记忆一定永远停留在他着陆之前吧。
　　他的遗书上写着：我不会堕落，我要坠落。
　　他很聪明，知道真实的大地是不会辜负他的。

　　七、梦无涯

　　他头疼。
　　没有睡醒就起来了，出门照例狂奔。带了两个包子回到家里，到处寻觅隔夜的热水，当然找不到，于是干嚼。好歹吃完，想起来自己还没睡醒，歪在床上歇一歇，又睡过去了。八点一刻，他又醒了一次，凭惊人的意志力坚持着坐上了公交车，头一歪，又着了。

　　永恒不变的梦。站在台上，很多观众。有她。主持报幕：下一首《为你钟情》。是他的歌，于是唱。

　　“为你钟情，
　　倾我至诚，
　　请你珍藏，
　　这份情。
　　从未对人，
　　倾诉秘密，
　　一生首次，
　　尽吐心声。”

　　她就在台下。她会听得见吗？她会听得懂吗？心里紧张，别别跳。
　　忽然发现会场其实是教室。满屋子的同学。怎么也发现不了她。但是知道她一定在的，躲在哪个角落偷看他，吃吃的笑。

　　“望你应承，
　　给我证明，
　　此际心弦，
　　有共鸣。
　　然后百年，
　　钟你一生，
　　用那金指环作证。”

　　他带金指环了吗？没有。那怎么求婚呢？！同学们本来就不喝彩，这时更加起哄了。“欧”。是出洋相了吗？好惨，她千万别知道。忍着尴尬，继续。

　　“对我讲一声，
　　终于肯接受，
　　以后同用我的姓。
　　对我讲一声，
　　I do I do ！
　　愿意一世让我高兴。”

　　宋平在那里，笑着鼓掌，说，她现在很喜欢你的，你冲呀。
　　向他微微一笑。老师进来了，怎么办，歌词一定被她听懂了。横下心，操，拼了。唱。唱完了，老师会祝福他们的。

　　“为你钟情，
　　倾我至诚，
　　请你珍藏，
　　这份情。
　　然后百年，
　　钟你一生，
　　用那真心痴爱来作证。”

　　唱完了，什么都豁出去了。好象有个主宰在断言：此后一切都好。相信它，于是很高兴。忽然爸爸进来了，叫他，说爷爷在一个什么地方等
　　他。赶紧去，叫上她。她不肯去，说，这事跟我没关系。于是把她托付给宋平，宋平摇摇头，说，不要，我们是朋友。
　　然后走进一个房间，爷爷在整理行装，称呼他兄弟。接着一起旅游，到处走。相互倾诉一些重要的话。想起来爷爷已经不在很久了，现在居然能又在一起。觉得温暖。
　　后来在旷野里飞，爷爷、爸爸、老师、宋平和同学们都不见了。到处寻觅她。想到忘了叫爷爷多活几年，多好的机会错过了。很悲痛。哭，哭的好伤心。

　　他从梦中哭醒，抹了下眼角，没有眼泪。看看表，不算晚，到公司应该还来的及。

　　在站台上，他习惯的和每一个来往的车辆上的人对视，希望从里面发现熟悉的目光。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与一切同学失去联系。自命清高的特质使他与大多数同事疏远，后来干脆自己开了家调查公司。身份变了清高也就合理而自然了，谁也管不着他臭美。只是起步不久，还处于创业阶段，所以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忙得跟三孙子似的。
　　头还疼。困。但是每天的功课不能少。他努力瞪大眼睛。这里是交通要道，来往的车辆快且多，如果不仔细看，很可能就要错过了。
　　他有一个梦想，能在街上邂逅故人。他不奢求，一次一个就够了。而如果伊人恰是她，他就要对她说一句多少年前没有想到出口的话。当然多少年过去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能面对哪怕她已有了家庭。那句话并不暧昧，也不是用来争取什么。
　　那是一种补偿。作为初恋情人，他欠她一个结局。
　　车辆川流不止，他的心也一个劲的扑腾。他确信自己终于在一辆车上发现了她。他的腿肚子有点发软，但是他飞快地奔了过去。一个简单的执着到底有了结果。缘是什么？缘就是……
　　他没有想下去，一个很小的孩子挣脱了母亲的束缚，摇晃着闯到了奔驰的车前。他接着想的是救人了，每个人都傻了眼，司机不及刹车。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是在高速运动着。况且救人乃快乐之本呢，救了人再做无名英雄逃掉，那感觉！……
　　他抢到车前，抄起孩子，这才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低估了车子的速度。本来他可以采取更潇洒而且安全一点的姿势的，比如夜叉探海，比如猴子捞月，但是临时变招已经来不及了。司机终于开始刹闸，轴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而远不够止住车子的来势。大势所趋，他唯有出一招白鹤亮翅，将孩子向人多一点的人行道那边推过去。
　　这时阳光明媚，他想起了舞花。

　　人面对死亡一般都有个回光返照，特别精神而且睿智。他记得自己曾经的牵挂书包。那时候还小，记得的事情不多而且人也单纯，把学习放在了第一位。他得意的发现自己现在果然是成熟的，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来舞花追求的漂亮女生其实也是他的暗恋对象，所以他才会对舞花感觉微妙，而不是因为他忌惮于舞花的叛逆不羁。他想起来她其实是他硬生生从宋平身边抢过来的，所以他才会对他那样介怀，而不是宋平介入他们之间无端的惹事。他想起来他把心情记录到日记里，结果被父亲偷看到，于是与老师联手一起封杀，所以他和她才没有在高中里确定关系，那段恋情根本没有开始就已经被迫结束，而不是他或她有什么理性的抉择。他甚至想起来那个与河水融为一体的同学叫佳佳，是他那时候的同桌，是个女孩，当时他是怕她笑话自己胆子小，才鼓足勇气上车的，而不是突然心血来潮要做什么断命的尝试。
　　生命里有多少东西被当事人自己故意的修饰到失去了棱角啊。
　　他想起来他对天乐说过的一句话：你问我的每个问题，你都知道答案，也知道我知道答案，也知道我会告诉你的答案。你就是想从我嘴里听到而已。
　　其实他与天乐，与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同一路人。大家都能够猜到一切，大家都故作不知。尤其对于自己的评价，最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那样才得到一丝安慰，在不可能完成的求证中加入一些有点把握的佐证。
　　他想起来爷爷对他的评价了：你不是一般的渴望成功，你渴望的也不是一般的成功；你的谦逊其实是更深层次的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爷爷最理解他了。爷爷现在应该在哪个归宿，笑呵呵的等待着迎接他的到来吧。
　　他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负担压倒在地。那里面有她的重量。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伪装了吧。我就是他啦。车底下的空气仿佛凝固，无法呼吸，除此之外世界是美好的，没有一张经过伪装的脸。仍然是现代的都市，却宁静的让人如此感动。我好幸运，赶上了一生中最美的风景。
　　我想起来我本来要对她说一句话，用我的全部生命，不掺任何虚伪做作的东西，真实的就象无痕的水面、锐利的刀锋、多情的火焰、沉默的木头、纯净的孩子的心灵和永远不会辜负人类的大地一样。
　　“你知道吗，”我对着天堂的方向喃喃的自言自语，“我愿意爱你。”

　　恍惚中只有一个念头，但愿这不会又是一场梦，一会儿不用再次醒来，把一切重复一遍才好。

　　20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