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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回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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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行
第二回
之三
秦氏被女伏魔人带回空无一人的秦家,在女伏魔人几次追问下,她才将实情款款道来:“秦家大娘妒悍成性,常撕着我的头发一顿毒打……”
有一天,男人不在,大娘又来寻她不是。她逃到后花园,大娘着人抓了她,将她吊在樱树上,用火棍教训了一通。她脖子上的锦囊因此失落泥里,散了一地白沙,连妖精也放了出来。夜深人寂,妖精悄悄将白沙捡回锦囊……
“……正是那一晚,我初次见到了海崖。”秦氏道,“他将我从树上放下,救活我一命。后来我又在花园遇见他,向他问话,他便告诉我他是秦家的新雇工。他一符公子模样,又态度非凡,怎么也不像个会做活的苦人。我常常观察他,渐渐起了疑心……”她边说边脱下贴身的雪白衫子,走去檐下污水沟边。
阿灵的视线追着她,见她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又从锦囊里捏了一小撮白沙丢入污水,继而把衫子往污水里漂了漂。
“做什么?”
阿灵警惕地赶过去,秦氏提了湿漉漉的衫子给她看。她接过来,见白衫竟像锦缎般织上了浅墨色的水云纹。
“这是?”阿灵讶异。
“这是海崖教给我的漂锦之法。”秦氏道,“他告诉我,只要将锦囊中的白沙撒入水中,粗布皆可漂为锦缎。我凭这秘密给秦家赚了不少银子,使大娘再不敢动我。”
“那么海崖……”
“一个苦男子若有这般本领,怎能到秦家做劳力?”秦氏态度平静地讲述,“我问他几次,他才支吾我——竟是怕我瞧不起他。他原来是南越国山崖上一粒沙尘,被风吹下山崖,深埋入海滩沉睡,却给我亲娘唤醒……”
“那你夫家十三口……”
“是王英所为。”秦氏迎上阿灵的视线,神情透着孤傲与凛然,双眸尽闪出无邪与决绝,令阿灵暗自一惊——她于这一瞬间看到了这女人坦诚的心。
秦氏继续道:“王英是此地士族崔詹仕的外甥,我夫为讨好崔氏,将我漂的锦缎尽数送他。他动了狼心,想我手艺。那时,我夫已为丞尉,他不好强抢,便污我夫偷盗官库,扣在牢里,要使我去兑换。大娘将我送去王家,将夫换回。我不肯说出漂锦的秘密,那狼子又暗中逼我夫家十三口樱树上上吊自缢……”
“若真如你所言,你又为什么替那贼人顶罪?”
秦氏垂下了头:“……我跟过三个男人,”声音低低地颤抖起来,她像压抑着内心中莫大的悲痛,“海崖则从未婚配,又非凡夫,岂是我这种人可以相称的?”她在阿灵的注视下攥紧了双拳,“倒不如成全狼子野心,了去一生憾事……”
听罢这番叙述,阿灵沉默了。鬼终究是鬼,她想,无论有何样理由,总不属于人世。她盯着秦氏送她的漂锦衫子,揉搓着它。不知是同情,还是悲伤,心底反复念起对方的话,每一次,心都跟着微微一颤。她强迫自己忘掉那些话,却不能。无计排遣,她从袖里摸出鹤骨笛,悠悠吹奏起来。
秦氏几次求她不要再追究海崖,她不应声,只管吹奏。
秦氏只好和她低唱:
“残月枕颓垣,青烟笼翠窗。黄尘绿影,一脈心事,无计注寒波。西风敲冷雨,花蝶忆粉蛾。细吹钿笛,不关情麽,春程已无多。”
时,空中挑眉月一弯,水洼映着月影。夜雾笼罩整座宅苑,芳茀弥漫幽香,偶尔可闻河埠船尾的鸬鹚咕鸣一两声。
歌挑逗着阿灵的思绪,不知怎地,脑海里竟浮出葛聂的面孔。一股恨意,搅动着内心中冉冉冒头的未知情感,令她越发更动情地吹奏骨笛。像以往一样,她忽然感到害怕。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恍悟了:人世上,男女之情,只有相信它永恒时,即使每一次都成谎言或奢望、即使每一字都成伤害、每一次思念都挣扎在甜蜜的苦痛中,而仅凭一股信念,也可给予这情无限力量——或爱,或恨。
而她对他的恨,正逐渐往她不敢想象的方向转化——她对他,有了某种爱慕的依恋。恍悟到此,她闭起双眼,蹙紧了眉头,惶惶地驱赶内心中那份令她又惧又畏的情感。决不能!她警告自己,决不能!
樱枝轻颤,一阵微风拂过。
秦氏的歌止住了,她不明所以地转向阿灵。阿灵止住笛声,望向夜空,只见个人影俯冲下来。不及摸鞭,来者已提走秦氏。
阿灵上去追赶,认得来者是葛聂,内心一阵搅动。但她并不迟疑,纵鞭狂扫,鞭不及身,连葛聂的衣衫也不曾染沾分毫。
阿灵不顾一切地追赶前面的背影,距离反越来越大。她脚力从不输男子,而在葛聂面前,她彻底成了柔弱温吞的小女人。对此,她只觉得自己多年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
她不断纵鞭,期图用它指引自己的方向。前方人已然不见,她亦迷失进一片杉树林子。
海崖没有逃走,葛聂把惊得昏死过去的秦氏推给他:“随便去什么地方。”
海崖一时没反应过来,扶着他那小姐,怔怔盯着葛聂。
鞭声响彻四夜,大地也跟着震动。
“海崖留下!”女伏魔人叫嚣着追来了。
“快走。”葛聂说着,抽剑向女伏魔人迎去。
海崖望着渐远的剑士,坚定地喊了声多谢,脚下既腾起一阵旋风,将他与秦氏包裹。无论世道如何变化、不公,只要两人一起,总可以活下去。他想,若小姐醒来,一定会惊喜。他搂紧他那小姐,飞沙模糊了视野。
消失前,海崖最后看见的,是葛聂的背影,和迎面击来的、女伏魔人黑黄的脸。
阿灵知道,她来迟了一步——海崖已将秦氏带走。
夜,一下子又静了,只闻瀑布飞坠。
阿灵与葛聂,在这片寂静中,盯着彼此。
苍白的月光从枝叶间一束束射来,仿佛猛兽的利爪,将周身一切景致撕得支离;仿佛这一时刻,暗示着终结。
鞭子拖在土地上,流动着蛇鳞似的光。剑,锋芒晦暗,却也像一束透明的青光。
葛聂先收了剑,依旧看着阿灵。
阿灵动也不动,半张着嘴,盯紧他。此时此际,她想不出自己会顶着怎样一副表情。她只感到后悔,这股悔意不受控地源源流出,控制了她整个儿人。她想,她还从没有这样后悔过,后悔自己用青春换取了武艺!
她的目光哀怨起来,内心叫喊着:不要看我!不要再用你那双眼睛看我沧桑的脸!唇颤抖,她总算喊出了声:“为什么!”她的手也跟着颤抖,鞭子瑟瑟,“为什么放走他们!海崖是鬼呀!”
葛聂不作答,望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她像受到莫大的羞辱,通红了脸。她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忍不住追赶。要报仇!她提醒自己,并告诉自己:是恨意驱使她追赶的。
瀑响愈来愈震耳,前面就是悬崖。
坠水砸入崖底的横川,激荡起无数碎玉。瀑布碰撞川水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葛聂面对川瀑,驻了足。他知道女伏魔人追来了,且就在身后,但没有回头。轻薄的衣衫被瀑布的寒气扑打得翩翩展展,好像他就要腾空而去。他盯着脚下的激流,等待着,等待女伏魔人先开口。
“为什么不拔剑?”
女伏魔人盯着他的背影,问。
沉默。
他清楚他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阿灵又道:“逢魔必杀。海崖是魔,我是伏魔者,你为什么坏我事?”她一捏手中的鞭子,“况、况我兄长的大仇还记在你身上!”
葛聂微微侧了头,看向她,或没有。他的眸子敛着夜色,不见一点星光,似蕴涵着整个儿宇宙的秘密,神情却像可以预见一切事情的结果。他瞥了阿灵一眼,令阿灵一震。她有点瑟缩,真怕他会洞穿她矛盾的心。
不可以!她警告自己,决不可迷惘!柳眉倒竖,目光犀利起来。她一挥臂,鞭子猛扑向葛聂。
葛聂不闪躲,鞭子甩上他的脸。束发的丝带被鞭裂,浓密的黑发流动着水色,烟霞般垂落,串了几颗水珠,轻盈地遮住了他的脸。
阿灵惊愕片刻,又飞一鞭,鞭只在葛聂身侧卷起一阵清风。他的发飞扬了一会子,又滑落肩头。
“为什么不还手!”瞪着一动不动的葛聂,阿灵简直想哭。可她又无法为自己找出落泪的理由,只有那一股子冲动:“我、我真的会杀了你!”她大叫,音颤抖着。
葛聂仍不动分毫,氤氲的水雾揉着凄怆的鬼气,构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
阿灵无法看见他被青丝遮挡的侧脸,只听他开了口——四年间一直萦绕她梦中的声音,与四年前一模一样,衬得瀑布的喧嚣尖锐起来,他的声音则越发低沉。
她听清了他的话。
他道:“即使你不杀我,我也早就死了。”
“什、什么意思?”阿灵抢上半步。
他背对了她,面向瀑布。她痴痴看着那背影,不敢再靠近,听他道:“我已同死人无异。”话音落,见他倒身冲下悬崖。
阿灵大吃一惊,待到崖边呼唤,回应她的只有激流的咆哮。她忍住垂泪的冲动,眯起眼向下眺望,怎奈水汽盈盈,白茫茫一片。她不肯放弃,又向前探了探身。浑身充斥着热血,她只觉头晕脑涨。脚下一粒石子滚落,才迫使她镇定下来。她抬起头,望向瀑布,既又望向夜空。嵌在深蓝中的月,从未这般刺眼。她后退着,后退着,只听见寒风中,夹杂着苍浪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