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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二回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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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行
第二回
之四
白色的天空,白得近乎完美。
空气中有股干燥、清冷的气味,让他想起了易水岸边。
不知多久以前,天下也这样混乱。
易水畔,大雾迷蒙,河面升腾起缭绕缠绵的寒气。几只白鹭,鬼魅地隐在招摇的芦苇间。一群白衣冠者,垂泪涕泣。击筑者,变徵之声。和歌者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就在那日、易水边,他记得,他被一只匿在芦苇垱里的鬼魅袭击了……
他不知该如何将鬼怪赶出自己的身体,更不知把他变成世间最可怖之鬼的元凶去了哪里。他狼狈地逃了,不问世事,一心一意拯救自己。
寻觅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他背着剑,一个人返回易水。
川流如故,他盯着自己的倒影,倒影竟也如故。他对着易水跪下,抽剑出鞘,刺入腹中。手握剑锋,用力向小腹划下。没有流血,他也觉不到疼痛。雪白的肉外翻,剑一旦抽出,伤口随即愈合,不留一点疤痕。
他盯着身上破损了的衣衫,流下泪,血红的泪水。他无情地舔噬它们,再一次确定那是血。就在这时,他望见一匹黑马。
它奔跑着,风扬着它长而闪亮的鬃毛,颈间及四蹄上的金饰熠熠生辉。它很焦急地追赶着什么,很快既缓下步子。是它先看见他,他才感觉到它的存在。他意识到,它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命运。他不再想死,他要活着得到自由!
两条视线相交的一刻,不知为什么,他们各自哆嗦了一下。
从那时开始,他们开始斩杀鬼魔,同时也被鬼魔追杀。
记忆中的易水岸,芦花扫荡着一切什物的影子,什物全都变得丝丝缕缕、模模糊糊。高渐离击筑而歌、太子丹饮泣、茫茫无尽的遍野素缟、去而无还,高唱《易水歌》的刺客、青山、寒风、灰云、鸥鹭、素波连绵的冰冷川水、泼入川水的热酒……往事历历,峥嵘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如今,那些峥嵘的声音也在轮回中重生了。
他的意识,因这峥嵘之音而转醒,可身体还僵硬着,无法动弹。一只手抽搐了一下,沉重的身体还是没能醒来。他闭着双眼,知道天亮了。至于几时亮的,他根本不想追究。他只记得在选择跳下悬崖的一刻,就是从河川里湿漉漉地爬上岸时,包裹着他的,还是浓烈的暗夜。
原不信在什么地方?必须上路了……究竟欲往何处,他自己也想不出,所以又觉得其实没必要那么急。
意识再次模糊,连昨跳下悬崖的理由都记不清了。
手指碰到了身边的剑——这东西竟比他的身体还温暖些。他有点意外,神情却一贯地冷静。
剑陪伴他的时间,绝对胜过世上任何一人一物——与原不信相遇前,他就只拥有它,而它却不只属于他。这一点,他看得很明白。它仅于短暂的过去、现在,和尚可望见的未来属于他。更远的呢?更远的未来,谁能说清?
这一切,又该归算在谁的头上?
一个一直追杀他与原不信,同时又被他们追逐了不知多少年、总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家伙!
他不知这仇人的名字,甚至连对方的模样都记不全了。他对仇人留有的唯一印象,就是声音。直至今日,他还记得那家伙拿走他作为凡人的生命时,得意地笑说:“你得尝所愿了,得尝所愿了……”他明白话中所指——他亲手杀了自己母亲。这件事,除了他自己,只有鬼知道。
然而,似乎还有什么。一种似有还无,即浅又浓的意识,蓦地冲击了他的心。此刻,他可以感觉到他长久以来追寻的答案,其实就他心底——他始终知道,又始终不能确定。
那意识渐渐地,渐渐从心底涌出,好像被一个人的手指推动着,就要浮出表面。他能够看见它,又不甚清晰,仿佛隔着重重纱幔。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连那意识背后的手指,他都觉得似曾相识。谁的手?谁的!他追问自己。
——是他!他的心替他作答。
“喂!”
听到熟悉的声音,他猛然张开了眼。
原不信正蹲在旁边,歪头看着他:“蠢东西!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睡到这早晚?”
葛聂没答话。站起身时,他听到自己的关节咔啦作响。他喜欢这声音,它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问你话呢!”
原不信粗鲁地搡了葛聂一下。
葛聂将视线转到同伴身上:“你又因何在此?”
“不关你事!”
“那么也不关你事。”葛聂取了剑,转身就走。
“喂!去哪里?”原不信追上来。
葛聂不语。
“好了好了,告诉你。”原不信无奈地道,“老子是去寻一个故人的坟,不想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了。”
葛聂略顿一顿足,却不停步:“故人?”
“说了你也不知道。”原不信跨上一步,瞪着葛聂:“该你了!”
“我与人有约。”
“谁?”
葛聂眯细了眼,回望着原不信:“要来么?”
“别说蠢话!”
两人不再多言,沿缓坡一路往崖上走。
瀑布声渐微,杉树林子呼啦啦的召唤倒越来越清晰。
葛聂追忆着刚刚即将浮出的意识,想再次将它抓住。究竟是什么?他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沉思。许多年来,他与原不信徒劳地寻找着仇人;仇人却似乎总能把握他与原不信的动向,让他们扑一个空。就像在他或原不信的身上,植入了无法察觉的第三只眼。
“可知他的名字?”葛聂忽然问。
原不信抬起头,微微讶异:“谁?”随后领悟地笑了,“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他随手扯下身旁的树枝,玩弄起来,“我只记得他的鬼相!又不是水盆里捻苍蝇,哪有那么容易的?”他观察着葛聂,对方依旧冷漠。
“你还有什么隐瞒我?关于他。”葛聂又问。
原不信笑了,摇摇头,不作答。
“蛇王。”葛聂说——他自己也吃一惊。而心底那只手,已将意识推到他眼前。他看清了,又重复一遍:“蛇王。”不会错,他看清那只手正是仇人的。他也仿佛看见仇人正得意地嘲笑着他,即使他根本记不起对方的脸。他不明白,对方明明几次想让他和原不信死,为什么还会几次地给他们留下线索,仅仅为了看到他们的失败?
“蛇王知道。”葛聂赶上原不信,“他知道。”
原不信敛了笑,凝重地沉默半晌,才道:“你这蠢东西!又在说傻话了!毒蛇当然什么都知道,不然咱们为什么陪他玩儿?我还没寻回如意珠,凭你一人之力,能让他轻松地开口吗?能吗?”他回身看向葛聂,拍拍同伴的肩:“别鬼扯了,约了什么人?快去赴约。”
此时的另一边,王英正坐在马车里兀自懊恼。车子颠簸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拍打竹帘,破口大骂。
车夫缩起脖子,不敢作声。
到达林子外,王英叫侍卫们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保护着他,假装是一个人前来的。
“英、英雄?”他颤巍巍地呼喊,两只小足几乎撑不稳他肥胖的身子。地上的青苔几次使他滑倒,侍卫们上来扶他,却都被他喝住。
他独自往林子深处去,忽明忽暗的阳光笼罩着这片土地。他不时驻足,回头望一眼身后匿藏着的侍卫。可没多久,他就望不见他们了。他不敢呼喊,壮胆子往更深处去。
这时候,天光黯淡了。
他气喘吁吁地抹把汗水,透过树间的缝隙,望见头顶的乌云不断涌来,阴影在半圆的白色苍穹上积蓄。
狂风开始尖叫,林子也跟着呼啸起来,摇摆的草木就像一个个鬼影。他再不敢前进,看着乌鸦被风兜得飞起来。它们呱呱地在他头上盘旋,好像一群被他剥夺了土地而激怒了的贫民。他抱着脑袋,生怕它们会冲下来啄瞎他的眼。同时,他又用余光扫着它们。它们黑色的影子,衬在苍茫的曙光中,显得如此压抑。
不一会儿,风止住,灰云散尽。
乌鸦静了下来,林子一片死寂。他呆在原地,警惕地四下望着,还是看不见那些侍卫。他只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似乎在胡言乱语着什么,可他最清楚,他什么都没有说。
“英、英雄?”他又低唤。
无人应答,草木一阵乱响。
有两人拨开草木,走来了。其中一个头戴宽沿笠、身披灰斗篷。王英一眼认出披斗篷的,就是他雇用的剑士。他赶紧换上笑脸,迎过去:“英、英雄,我已备下一箱金银,就在林子外。逃犯现在何处呀?”
“逃犯?”
剑士旁那金棕肤色的男子先开了口:“什么逃犯?”他转向剑士。剑士却看着王英:“那女子不是凶手,鬼我收下,你去吧。”
王英见事情简单收场,也顾不得什么逃犯了,抹把冷汗,朝二人拱拱手,掉头便跑。
“你哪里搭上这么个畜牲?”
深肤色男子的讥笑,断断续续传至耳边。王英不敢停步,只狠狠啐了一口,捧着大肚皮,一路小跑。
“究竟怎么回事?”原不信追问着葛聂。
葛聂根本不想回答。
“你这蠢才,倒是说话呀!”
原不信推搡着葛聂,倒叫葛聂一愣。原不信也跟着愣住了:“干什么!”
“想起一件事。”葛聂说着,朝王英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原不信紧跟上来:“你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葛聂没有说话。
“……难道你……”原不信眼里一亮,惊讶地转向葛聂,顿下了步子,“难道你要!”他看着默不作声的同伴远去,没有追赶,双手叉腰,无可奈何地转了身,抬头望向枝叶交错的华盖,“这才不关老子事,不关老子事呦!”
华盖间的天空,才被乌云遮挡了一下,这会子正晴得刺目。
王英尚未行远,葛聂很快就赶上了他,叫那胖子大吃一惊。
“还、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王英僵住笑脸,扭头看着葛聂。葛聂也看着他,面无表情。他忽然感到不妙,后退两了步,滑倒地上,却被葛聂猛地提将起来。他腾着两条腿,想挣脱,却不能,瞪大了双眼,恐慌地瞪着葛聂:“你、你要干什么!”
“适才忘记告诉你一件事。”葛聂冷静地道。
王英不敢相信地摇着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葛聂道:“我忘了告诉你,你已不是人了。而我,以鬼怪为生。”说完,他咬住了王英的脖子,就那么保持着他俊美的人形,让对方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