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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二:青青子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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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和太常卿回京,元璟皇帝登基以后,工部铸造属的各色新兵器花一样地往燕云城运来。
秦涿终于明白了那句“朝中有人好做官”是什么意思,他的少小玩伴是摄政王,玩伴的媳妇儿是帝师,上柱国将军秦如流就是全兵营里最有背景的人。
更不必提他爹还是卫国公。
北狄折损两个王子,其实也没什么仗可打,但秦涿就是不想回家,一是因为不想听他爹絮叨娶媳妇,二是兵部送来的新鲜玩意儿太多了。
就比如秦涿站在胳膊上绑着的这个连弩,不用手动补箭,而且佩戴整齐以后,伸开手,中指的方向就是箭出的方向。
指哪儿打哪儿,比传统的连弩先进多了。
秦涿想了想,把这稀奇玩意儿配给了最新来的那一批步队。
打完那一场大仗,京中驻兵陆陆续续撤回,秦家军中的老兵也有一些回乡去了,于是就有些新的府兵顶上来。
这一批步队就在其中。
秦涿去到的时候,新兵营正有两队人在操练。
“将军!”
一排人齐刷刷给他行礼,秦涿努力了十几年,终于把“秦小将军”变成了真正的“将军”。
“嗯,这儿有些新的军械,你们年轻,学起来应该也方便些,团长何在,组织人发下去。”
有一人从阵前出列,把小弩发给众人。
工部跟过来的铸造师上前讲解的时候,秦涿就在旁边看着。
这里面从军的,有的才十六七岁,年纪大些的也就二十出头。
秦涿看着他们就像看到春天的小树,有些明白瑞王爷说过的希望和未来是什么意思。
那边学的差不多,铸造师提议他们上靶实操,秦涿左右也没事,就留下来观摩。
谁知道他面前这一队里有个特别出彩的小将士。
旁的人十中五就是学的很快了,角落里那个瘦瘦小小的人,十箭全中,还有一箭是正中靶心,把教导的人都看傻了。
秦涿自然也被吸引了过去,怕他是凑巧运气好,又叫他来一回。
还是全中。
秦涿这才讶然,这样的箭法,就是在他的亲兵卫里也是少见。
“你叫什么名字?”秦涿问。
那小将士把头低下去:“回将军,冯禁,禁军的禁。”
秦涿点点头:“你可愿跟我走,做我的亲兵卫?”
他以为小将士一定会答应,毕竟能成为主将的亲兵,前途无量。
“谢将军美意,不了。”那小兵却出人意料地拒绝了。
秦涿眯眼:“为什么?”
“将军要听实话吗?”小将稍稍直起身子。
秦涿玩味一笑:“还有假话?”
“假话就是,末将无能。”
的确是假话,能叫主将刮目相看,却说自己无能。
“那真话呢?”秦涿倒想知道他的真话是什么。
“真话就是,我不愿意,”小将士义正辞严,“做亲兵护卫将军一人,上阵杀敌护千万人。”
他说不愿的时候,头微微仰起来,正好和秦涿的目光撞上。
就这一眼,秦涿看出了一个秘密。
此人喉前无结,是女扮男装。
再看他那倔强的一张脸,也透着些不合适男人的秀气。
秦涿明白她为什么要低着头了。
竟然真的有人效仿古人,女扮男装来从军了。
秦涿兴趣起来,却不打算拆穿她。毕竟若是当着这么多人说穿了,这女子多少要吃些苦头,少不得还得连累州府和家人,且让她自己知难而退吧。
“我大衍有你这样的将士,很好。那我便尊重你的选择,若以后改主意了,自可到帅帐找我。”
秦涿觉得自己这一套说辞和最后那头也不回的摆手,飒爽极了。
秋后的事情忙起来,他就把这茬给忘了。
再见到冯禁的时候已经快冬天了。
秦涿去到临苍城巡营,上柱国将军威风镇四方,晨起进城,下午就要回去了。
从临苍城到燕云城的一路上近日来有些不太平,常有马贼出没。马贼从沙丘后头冲出来劫路,来往的商人有许多吃了亏的。
秦涿就想起当年在灵州擒鸿意的时候,倒要看看这些敢在他眼皮底下作乱的都是哪儿来的。
怕惊动人,秦涿叫大队先回,自己和四五个亲卫乔装在后面,想引蛇出洞。
从太阳落山开始,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什么动静,秦涿几乎以为自己来这一趟太招摇把人吓跑的时候,夜幕降临,沙丘后面终于有了风吹草动。
秦涿在境北没仗打快憋出屁了,子衿枪按捺不住——俞景然的霸王枪听起来威风无比,可人家的枪是大有来头的,秦涿想了想,就效仿他,给自己的枪也取了个名字。
他的枪杆略略泛青,青青子衿,秦涿一拍脑袋,就叫个子衿吧。
那边歹人连人带马刚露出来半个头,秦涿就带人往前冲。
这边五六个人冲出千军万马的架势,秦涿都怕把人吓跑了,结果还没等他们抵达,那些人竟然一个一个地倒下了。
秦涿赶紧过去看,今天撞他脸上的马贼也就七个,七个人其整整地躺在沙丘上,马儿也被栓在一起。
秦涿借着月光环视,不远处有个人背向而行,手里也拖着一把枪,枪头插在黄沙里,枪杆比人高上许多。
此人身影越看越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冯禁!”
那人听声下意识回头,果然就是从前拒绝过秦涿的小将士。
冯禁也听出来秦涿的声音,转身的动作一顿,扑通就要往地上跪。
“冯禁恳求将军将末将调回燕云城!”
秦涿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怎么回事?”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初新军营别后,冯禁虽然能力突出,却因为身材矮小被分到了并非前线的临苍城,这一呆就是小半年,冯禁空有报国的志愿,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在附近杀杀马贼出力。
她想回燕云城,其实也就秦涿一句话的事情,可秦涿却好奇,她为什么来参军,又靠什么坚持到现在。
可冯禁还不知道自己身份早就暴露了,只是反复央求秦涿一定要把她调回去。
“我倒是能把你调回去,只是……”秦涿说。
冯禁一听能回去高兴极了,忙问:“只是什么?”
秦涿心里有打算,不紧不慢回答:“太常卿和摄政王安邦定国,前线也没有什么仗可打,你要是想回去,也就只能做我的亲兵卫,你可愿意?”
上回秦涿惜才这么问过,结果被人义正词严的拒绝了。
冯禁把头低下去不说话,秦涿几乎以为她不愿意另有打算的时候,她却扬着脸说:“任凭将军调遣。”
这是同意了。
倒是在秦涿的意料之外,但话都说出去了,秦将军也没有耍人玩的意思,只能守信把她带回去,就安排在亲兵卫中做个小将。
秦涿忙活完了回帐准备休息,看见门口站着的倔强身影,明明看起来瘦瘦小小,却比谁都站得直挺。
秦涿心里一动:“你去替本将军打桶热水。”
冯禁没想到他会下这样的命令,但她身为下属没有反抗的权力,而且这本来就是亲兵要做的事情。
冯禁足足来回跑了三趟,才把中军帐里的大木桶灌满热水,来向秦涿复命。
“你们都回去吧,这里有冯禁就行。”秦涿一抬手,遣散了其他人。
冯禁心里的鼓声敲得越来越急切:这人该不会是个断袖?
她下意识就要逃跑往外溜,却被秦涿伸手拦了下来。
“你应该许久没有沐浴了,本将军替你在门口守着,快些,别耽误我睡觉。”
说完秦涿就拔腿走了出去,还真是守在帐前把帘子堵得严严实实,背对着里面。
冯禁从他的话里终于琢磨出味道:上柱国将军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光没有戳穿,还把她调到了身边。
的确,亲兵是有单独营帐的,比起普通将士的大通铺,对冯禁来说确实方便许多。
秦涿没有要捅破的意思,冯禁在帐中愣神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逃过了一劫,想着他那句“快些”,犹豫半天,终于走到了屏风后头。
她一边洗澡,一边想自己的事情。
她不叫冯禁,她就是随州那位封掌柜的女儿,那个当街拿着刀和恶霸对峙被瑞王称为“女中豪杰”的封家大小姐封子衿。
子衿小姐今年已有十七岁,她父亲要为她说亲,子衿小姐不想嫁人,就跑了出来。
当初封家全家往北迁,住的地方离境北不是很远,刚好州郡在招府兵到境北轮换,封子衿少小就爱听精忠报国的戏码,心一横化名冯禁到了军营里。
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一隐姓埋名,误打误撞还改回了祖先的姓。
封小姐洗漱完毕,又扮回冯禁,到帐门口言谢。
“多谢将军,将军去歇息吧,末将来值夜。”
秦涿看着她把洗澡水又一桶一桶地拎出去倒掉忙完了才说:“不必,还没有人敢在燕云城犯上,你去休息吧。”
冯禁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秦涿才回帐。
俞景然从京中来信,说是卫国公想儿子催秦涿回去,他用秦涿找到心上人的理由又糊弄了一年,眼看就要瞒不下去了,让秦涿自己想个办法。
秦涿看完信笑着骂了一句摄政王——境北军营里都是男子,他去哪儿找个老婆?
不对,也有一个女子,脾气比男人还倔。
秦涿想着,摇了摇头。
看来是拖了拖不了几年了,他今年二十八,眼看就要而立之年,卫国公也老了,秦涿再不成家估计能把他老爹气死,俞景然还说,卫国公都上书请求朝廷给上柱国将军发个媳妇儿了。
倥偬半生的老将军,临了也只想含饴弄孙。
俞景然是弄不出孙子辈儿来了,秦际云的全部依托都在他亲儿子身上。
境北事多,秦涿有心想回去也得等春天闲下来的时候。
军营里的娱乐项目也就喝酒吃肉说姑娘这几样,秦涿回回都在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把冯禁支回去守帐,想替这个姑娘家避开尴尬。
除此以外,冯禁比他带过的任何一个兵都要出色。
别人跑多远,她能跑双程,箭法、枪法和骑术又都是一等一的好,时间长了秦涿都不愿意和旁的人对练,只拉着冯禁切磋。
要是她不是个姑娘家,秦涿八成能和人拜把子。
秦涿举贤不避亲,冯禁也有才能,只不过来了几个月,就混到了能让底下人叫一声将军的地步。
冯子衿待的时间长了才发现,境北真的和秦涿说过的那样,平安无事,北狄人别说来犯了,逢年过节恨不得把岁贡和牛羊抬到城里。
这是她出来的第二年了,也不知道封老爹怎么样了。
冯子衿想了想,该回去了,回去看看老爹,有机会去陇右或者南疆看看有没有用兵的地方。
临走前她和秦涿告了个别。
“……多谢将军不治末将欺瞒之罪。”
封小姐将一切和盘托出,秦涿这才知道原来她和俞景然几年前还有一面之缘,而且封小姐的本名竟然和他的枪撞上了。
秦涿问:“你打算去哪儿,换个地方女扮男装上战场吗?”
他这一问,倒把封子衿问住了。
是啊,换个地方,还有秦涿这样的将军替她兜底吗?
封子衿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秦涿在屋里走了两圈:“你若是有意愿,就去上京考恩科,陛下举贤任能,摄政王已经同意女子参与武场科考,说不定还能考个功名出来,去试试吧。”
封小姐的眼中亮光闪起:“真的吗?”
秦涿眼神躲躲闪闪:“嗯,真的。”
话是刚编的,主意是刚想的,秦涿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不想看见她失落的样子吧,决定给摄政王写一封信,无论如何也要帮她这个忙。
封小姐怀着欢欣和期待离开了燕云城,秦涿开始提笔给俞景然写信。
朝中有人好做官,秦涿又深切地体会了一番。
俞景然收到了这信,左右琢磨不出来秦涿这是要干嘛,还是楚星渊一语点破。
“兴许卫国公含饴弄孙的愿望快要实现了。”
瑞王爷这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这忙怎么说他也要帮。
太常卿看着一旁刚学会拿笔的小皇帝和他家那正在遐想以后秦涿能生出来个什么样的小孩儿的摄政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封子衿回了家,把自己报国的志愿和老爹坦白,并做出一副再逼她嫁人就寻死的样子来,封掌柜终于点了头,同意她去上京。
第一年,封子衿考取武举第三名,摄政王亲封她做了个小将,要她去境北驻守,却被封小姐拒绝了。
第二年,封子衿去了南疆,被驻守大将章承老将军赏识。
第三年,封子衿打了十一场胜仗,得封奉车都尉。
这三年,封子衿都在南疆,秦涿却少有地回了趟上京。
他已经三十又一,也没给卫国公领回来儿媳妇,被赶出国公府无处可去,又到瑞王府打秋风去了。
“唉。”秦涿叹气。
“唉。”俞景然也叹气。
秦涿问:“你叹什么气?”
俞景然答:“本王想叹气就叹气,要你管。”
眼看两个都三十多的人要打起来,楚星渊终于看不过去,把小皇帝的手一放就过来劝架。
“别闹了,叫别人听见以为朝内不合。”
也是,摄政王和上柱国打起来,是没那么好听。
秦涿憋了半天,终于趁太常卿回去监督小皇帝默书的时候偷偷开口问了:“熠之,当初你在随州,给太常卿写信都写什么?”
是了,从封小姐离开境北以后,他就像丢了魂儿,站在门口的人没了,切磋的人没了,秦涿心里终于琢磨出了不对味道。
他大约是惦记上人家了,也不知道封子衿在南疆过的好不好。
俞景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逗他:“也没什么,就一些不负卿卿、卿卿吾爱什么的。”
“真的?”
“真的。”
俞景然终于憋不出笑起来,秦涿才知道自己被戏耍了,看了看远处的帝师太常卿,抬起来要打人的手又放下去了。
秦涿最后还是给南疆去了封信。
信里写:
“不知南疆风土如何,还请珍重身体。本将军人在上京,许久不见子衿枪,甚是想念。——秦如流。”
这封信辗转十几个驿站,终于在一个月后到了封子衿手里,那时候的封子衿已经成了章老将军的副手,威风无限的封将军看了信,竟然少见地害羞一笑。
秦涿后来收到一封信,信里写:“明年校场相见,愿与将军为家。”
……
大衍朝的第一位女将军,姓封,名子衿,平定西南,二十三岁就封了冠军侯。
传闻境北上柱国秦将军有一杆枪,亦名子衿。
大衍最负盛名的两位将军后来成了家,却数载分戍南北,几年来往,训练出一批跑马送信的好手。
元璟十年,卫国公秦际云提着征战南北的枪上了朝堂哭诉。
元璟十一年,境北驻军轮换,上柱国没了差事跑去南疆值守。
元璟十二年,秦晋出生。
上柱国与冠军侯军务繁忙,小世子秦晋被送到上京,在卫国公府长大,练就了一番爬墙去瑞王府打秋风的好本领。
至于世子怎么在两府教养下成了听曲儿逗鸟儿顺核桃的上京小霸王,那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