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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菩萨为何倒坐? ...

  •   ***

      “那时候青衣为桃花镇的百姓铲除了黑蛇帮。”

      “桃花镇的百姓对青衣十分感激,他们认为青衣是菩萨转世,遂为她修庙宇,镀金身,日夜供奉。”

      “然而人祸可避,天灾难逃。”

      “黑蛇帮被铲除没多久,百姓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桃花镇上先是山石崩塌,后来又起了疫病。”

      “也幸亏青衣不仅武功高强,医术也十分高超。”

      “她与玉华一起安顿好了百姓,还帮着他们治好了疫病,这让桃花镇上的人都对她更是感恩戴德。”

      “一时间,青衣虽是个外乡人,但却成了这桃花镇上的神明。”

      “桃花镇的百姓为自己造出了一个神。”

      此时,明亮的烛火映在苏媚的眸中,恍恍惚惚,让人仿佛看见了那时众生膜拜的恢宏之景。

      “只是……”

      “人心难测。”

      “有人深知,神明所指之处,便是民心所向。”

      “便起了功利的念头。”

      那一日天降大雨,本欲去揽芳园中找青衣研究青玉剑法的玉华师太,进了青衣庙避雨。

      那时的青衣庙整洁明亮,青衣相前还燃着香,那袅袅禅烟散在庙里,让那青衣相显得更加温和慈悲。

      此时,纵使庙外雷雨交加,但却仍有忠实的信徒在跪在青衣相前,求着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此时,一阵阴风卷过,吹得站在门口的玉华师太打了个激灵,也吹得屋顶的瓦砾动了动,挪出了一条细缝来。

      倾盆大雨顺着瓦缝滴落到了那青衣相上,落到了菩萨的眼角。

      菩萨垂泪,像极了悲悯众生。

      庙内,一个正欲父亲一同跪拜的女孩见了,拽了拽她旁边正在祝祷的父亲,指着青衣相道,“爹,你看,菩萨哭了!”

      听到她的话,女孩的父亲蓦然睁开眼睛,一抬头就看到了眼前的菩萨垂泪之景。

      他将女孩指向青衣相的手指拍开,严肃道:“囡囡不可无理,怎可用手指着菩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稚子无理,菩萨莫要怪责。”

      说罢女孩的父亲便给这青衣相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被自己亲爹凶了,女孩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可是菩萨就是哭了呀……”

      女孩的父亲摇头:“胡说。”

      “只有凡人才会流泪,菩萨又怎会哭?”

      “菩萨啊……”

      “这是淋雨了!”

      说着,女孩的父亲便将手畔的油纸伞塞到了女孩的手里,拍了拍她道,“还不快去给菩萨撑伞?”

      女孩抱着油纸伞,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撑伞……”

      “可是爹,我够不到呀……”

      说着,女孩就委屈巴巴地憋起了嘴。

      女孩的父亲见了,不以为意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和女孩道,“你站在爹的肩膀上就够得到了。”

      说完,就一把把女儿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站到了自己亲爹的肩膀上,女孩也听话地撑开了伞,只见她身体微微前倾,将伞举过了菩萨的头顶,不让这浊世的雨水亵渎神明。

      见到这般场景,玉华师太愣住了,她抱住被雨水打湿了的自己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黑蛇帮是青衣铲除的。

      疫病是青衣治好的。

      这些都没错。

      但是峨眉又何尝没有尽力?

      只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然而世人却只识青衣不识峨眉。

      这雨天的伞,只会撑在青衣头顶,哪怕那只是青衣的石像,自己却是活生生站在世人面前。

      那一瞬间,玉华师太只觉得青衣的石像无比高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后来小女孩和她的父亲冒雨离开了,却将这把红色的油纸伞留在了菩萨的手中。

      在他们走后,玉华师太走到了青衣相前,她抬头与菩萨的双眼对视,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连外面的雨都淅淅沥沥地小了。

      突然,玉华眸色微动,雪衣剑出手,将菩萨手中的油纸伞打落,引得石像颤动,抖落下了一片微尘。

      玉华接过油纸伞,缓缓撑过头顶,慢慢走出了青衣庙。

      此时,玉华的眸光冰冷,再无半分柔光。

      世人不奉我,我便夺伞而行。

      这世间的伞,只能撑在峨眉的头顶。

      ……

      后来,玉华来到了揽芳园,那时候的青衣正在园中练剑,青衫广袖拂去风雨,雨打桃花,落在琅华剑尖,倒也别是一番侠骨柔情。

      见到挚友来了,青衣嘴角一扬,邀玉华以剑共舞,玉华抛开那把红色的油纸伞,抽出雪衣,顺势入局,二人一道袍清肃,一青衫风流,在这雨中共舞起了那青玉剑法。

      两人剑风温柔,如行云流水,如晨烟暮霭,似诗如画。

      这青玉剑法本就二人共同所创,配合起来自是默契非常。

      青衣全心舞剑,但玉华心中却有诸多盘算。

      在二人剑刃相抵之时,玉华突然开口,“青衣,来峨眉吧。”

      “我们只收女弟子。”

      “让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世上不仅有侠肝义胆,还有侠骨柔情。”

      听到玉华壮志踌躇的话,青衣笑了。

      她反手将琅华剑负在身后,“玉华,我知你好意。”

      “只是我身如浮萍,心似飞絮,居无定所,自在惯了,受不得那些门派的束缚。”

      “况且……”

      “若是想让这世间人识得侠骨柔情,也不必拘于方寸之地,纵马江湖也未尝不可。”

      这时,青衣蓦然伸手,接住了玉华师太拋在空中的那把油纸伞。

      微雨,落花,人独立。

      为菩萨撑开的伞,终究还是回到了菩萨手中。

      油纸伞的红,过于耀眼,刺得玉华的双目生疼。

      见到这样的青衣,玉华握着雪衣剑的手紧了几分,眸中闪过了一丝阴鸷。

      世人能三跪九叩将你奉为神佛,自也能千军万马将你踏成妖魔。

      青衣不死,则神佛不灭。

      她会是这镇上永远的神。

      纵使峨眉以后壮大,镇上百姓也只会认他为凡俗门派,尊崇固然尊崇,却终归会少了一丝敬畏。

      人怎么能和神比?

      信仰,只需要一个就够了。

      是以,玉华的心中便生了邪念。

      人不能为我所用,那便杀人。

      神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弑神。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玉华便开始编织起她的杀网。

      世人可造神,那便可以毁神。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世人的欢呼将青衣推上神坛,那绝望地悲嚎自然也可以拉她溺亡。

      “于是这桃花镇上便频频出现怪事,百姓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

      “有人打水溺亡。”

      “有人葬身火海。”

      “有人成了猛兽的腹中口粮。”

      “只是这些看上去意外,实际却是玉华恶意为之。”

      “她将打水之人推入水中。”

      “她深夜纵火焚烧民宅。”

      “她将野兽引至了樵夫砍柴的森林外围。”

      “之后她再以旁观高人的身份掐指一算。”

      “不过上下嘴唇一碰,便道出了一句,妖星祸世。”

      “让青衣万劫不复。”

      说到这里,苏媚借着烛火看了看那墙上的影子,明明只是微弱的光晕就可让这世间的牛鬼蛇神无处遁形,可世人却偏偏不去睁开眼睛。

      他们相信的永远只是自己愿意相信的。

      他们认同的善便是善,他们不认同的善便是恶。

      听到此处,温客行摇了摇扇子,唏嘘道:“这行善人好似荒山松柏。”

      “行恶人好似三月桃红。”

      “这世人人人都爱看桃花,又有几个愿意去荒山看松柏?”

      说到此处,温客行蓦然合上了扇子,那“啪”地一声惊得烛火晃动,引得庙内光影恍惚。

      温客行将头侧向周子舒道,“阿絮啊,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人薄命,恶狗长活呢?”

      说完,温客行便拿扇子指了指天,“这天呐,是错勘贤愚枉做天。”

      温客行又拿扇子指了指地,“这地呀,是不分好歹难为地。”

      “阿絮啊,你说这天地呀,是不是欺软怕硬,顺水推舟?”

      说完温客行便欲抖开折扇,为周子舒扇扇风。

      温客行每说一句都要朝周子舒贴近几分,近得差点就与脚踩脚,惹得周首领眉头紧皱。

      周子舒觉得温大谷主似乎得了一种病,一种不贴贴就难受的病,是以这一天到晚是想尽了各种办法要往他身上靠。

      只是温大谷主折扇刚开一半,那扇面上的柳絮风情都还没来得及展现,就被周子舒给抓住了。

      周子舒将这扇子干脆利落地给合上了,拍回到了温客行的怀里,顺便将人推开了几分。

      被推开的温大谷主面上登时又做出了那副可怜兮兮,委屈巴巴的样子。

      周子舒见了,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道,“老温啊,这天地是不是欺软怕硬,顺水推舟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咱们温大谷主,倒是……”

      “得寸进尺。”

      “扇火止沸。”

      温客行伸手想要抓住周子舒隔着扇子贴在他胸膛上的手,然而却被周子舒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温客行嗔怪道:“阿絮……”

      周子舒却是懒得理他,转头与苏媚道:“所以之后便有了那场火刑祭天的仪式?”

      “青衣……被烧死了?”

      闻言,苏媚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青衣死了,却也没死。”

      “没死却也死了。”

      “那场火并没有燃起来了。”

      “可能上天当真会悲悯。”

      “当时火焰已经燃起,烈火焚身的剧痛让青衣的神识不清。”

      “就连青衣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偏偏这时候天降大雨,灭了那眼看就要把青衣吞噬的烈火。”

      “那一天,瓢泼的大雨还伴着雷电。”

      “一道雷光劈下,劈断了青衣的火刑架,许是天意如此。”

      “好人命不该绝。”

      “只是……”

      说到这里,苏媚嘲讽地笑了笑,“经此一遭,好人也终究不再是好人了。”

      那时候,惊雷破山,暴雨飞湍,狂风卷尘土,平地江成流。

      瓢泼而至的大雨灭了青衣身上的火舌。

      神话一般的紫色惊雷劈断了绑着青衣的火刑架。

      玉华见了,心头大骇,赶紧振臂高呼鼓动民心,“妖星出世!”

      “天雷劫至!”

      “快杀了她!”

      “不然桃花镇上必有灾殃!”

      玉华师太喊得声嘶力竭,愣是盖过了那雷声雨声,比雨水还凶地冲进了百姓们的耳朵。

      本来被这天地异象弄得心惊胆战的百姓,身体凝滞的热血又重新沸腾了起来。

      他们抡起刀枪棍棒,嘴里一边叫嚷着“铲除妖孽,整肃天地”,一边朝青衣冲了过去。

      这冰冷的暴雨非但没有让他们清醒过来,反而叫他们更加疯狂。

      知己背叛。

      挚友惨死。

      千夫所指。

      自己刚刚甚至差点烈火焚身,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化作一缕灰烟。

      她这一生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未曾做过半分愧对天地之事。

      坏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可为何好人从不曾举起屠刀却要为世难容?

      世道如此,公理何在?

      也是在这一刻,青衣心中的仁慈,绝了。

      她的眸光在看到那些长着人脸却舞着刀枪棍棒,不分青红皂白向她冲过来的怪物的时候,冷了。

      青衣摸到了地上的一柄长剑,拄着剑站了起来。

      “除妖孽!”

      “肃山河!”

      “除妖孽!”

      “肃山河!”

      ……

      百姓们义愤填膺的口号和他们催命的脚步离青衣越来越近。

      这些声音似乎比那暴虐的雨声还要大,震得青衣精神恍惚。

      透过朦胧的雨幕,这些人朝她越逼越近。

      许是雨幕氤氲,扭曲了他们的神态。

      又或者他们本就不配为人,在这能够洗刷一切的大雨中暴露了真实的面目。

      青衣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恶鬼朝她奔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地执起了长剑。

      一剑破风云,一剑动山河。

      寒光斩破雨帘,剑气擦过喉颈,鲜血混着雨水喷洒满地,刀枪棍棒脱手而落,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排百姓,脸上还挂着一副众志成城,就这样倒在了地上,变成了一具尸体,溅起了一地泥土。

      这不是青衣第一次杀人。

      但却是她的剑第一次指向乡野匹夫。

      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可她已经成为了这样的自己。

      妇孺们绝望的叫喊让眼前的一幕显得更加绝望。

      “杀人了!”

      “杀人了!”

      “妖孽杀人了!”

      “师太快救救我们!”

      本来满腔热血只想斩妖伏魔的百姓,在看到这一切之后,身体里的血液在一下子冻住了。

      他们向青衣迫近的脚步停了下来了。

      他们害怕,发抖,瑟缩,懦弱,这时候他们想到了玉华师太。

      他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全部躲在了玉华师太身后。

      他们在心里不断念着阿弥陀佛,师太是大好人,师太定会救他们的。

      都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们江湖之人,不就是应该救他们于水火,为他们慷慨赴死的吗?

      青衣执着长剑,慢慢向他们走了过来。

      此时的青衣再不是那个误入凡尘的九天神仙,而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与浊世共生的妖魔。

      青衫,血色,污泥。

      火痕,雨渍,落花。

      浴火重生,她没有成为凤凰,反而成了带来灾难的厄。

      被众人推到青衣面前的玉华看着这样的青衣,心中畏惧。

      然而形势比人强,作为带头之人,她此时却是不得不站在风口浪尖。

      她自知实力与青衣相差甚远,故而咬了咬牙选择了主动出击。

      雪衣白光闪动。

      招招致敌,招招要命。

      用的正是她与青衣一起研发的青玉剑法。

      看到玉华使出青玉剑法,青衣对玉华心中所存的一丝情意泯然了。

      两人武功相差实在悬殊,纵使玉华先下手为强,纵使玉华使出了青玉剑法,却还是不敌,最终被青衣打倒在地,匍匐在泥土中,青衣的剑风直指玉华的咽喉,直消再近一寸,便可取了她的性命。

      而这将她打入尘埃的最后一击,青衣用的也是青玉剑法。

      人怎可与神斗?

      就算这个神被举世踩成了妖,人也无法与妖斗。

      玉华终是不如青衣。

      受伤在地的玉华,心中有畏惧,有愤恨,有不甘,然而自己的性命捏在青衣手中,她却终究收敛了,不敢放肆。

      她垂眸暼了一下那直抵她吼间的剑锋,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那上面还残留着刚刚割断他人脖子的血迹。

      就连暴雨都无法将它洗去。

      玉华张张嘴道:“你不会杀我的,对吧,青衣?”

      说这话时,玉华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恐惧,还带着几分祈求。

      那时候的青衣漠然地看着狼狈的玉华很久很久。

      这一眼她想起了她们在揽芳园中舞剑交心,谈天说地的日子。

      本以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可若是知己负我,又当如何?

      最终,青衣并没有杀玉华,她缓缓地把剑移开了。

      “我不杀你。”

      “但是我会一直盯着你。”

      “今日你焚我祭天。”

      “她日你们峨眉若是有为恶之人,也必将烈火焚身,不得好死。”

      言罢,青衣便利落收剑,甩袖离开。

      她来时青衣怒马,桃花落满地,去时满身脏污,烈火焚了心。

      苏媚看着青衣相继续道:“青衣没有杀玉华。”

      “她独自一人去了云渡山,自此便隐居在了云渡山。”

      “她总是会收留许多被凡尘俗世逼得无路可去的人。”

      “他们都并非大奸大恶,但却都被这尘世驱逐。”

      “于是便有了百妖集。”

      “而青衣便是百妖集的初代妖主。”

      “二位公子,这便是百妖集的故事。”

      温客行与周子舒听了,对视一眼,周子舒看向苏媚道:“青衣的故事固然可悲。”

      “百妖集的过往也令人不胜唏嘘。”

      “只是……”

      “你又为何绑走阿湘?”

      “又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你是妖主,青衣也是妖主,但是你们之间隔了百年,当年之事,你又为何如此清楚?”

      “你们……”

      “又是什么关系?”

      周子舒的问题很多,苏媚听了,低眉浅笑。

      她悠然走到了周子舒面前,神态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妩媚妖娆。

      “周公子问了这么好些问题。”

      “当真是绕晕了奴家。”

      “且让奴家一个一个回答给你听。”

      见到苏媚靠近周子舒,看向周子舒的眼神又那般娇媚,温客行当即便不爽了,横插到了二人中间,将周子舒挡了个严严实实,还凶巴巴地瞪着苏媚。

      苏媚一早便知温客行与周子舒的关系,也不再逗趣,自觉地后退到了一边,回答了周子舒的问题。

      “奴家绑走阿湘一是为了完成青衣遗愿,青衣临死之前与奴说,希望这世间能有一双眼睛,看透当年的真相,奴与千巧姐姐都是被青衣养大的,自是要为她完成遗愿。”

      “这二来吗……”

      “自然也是为了瞧瞧千巧姐姐喜欢的小阿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可人儿。”

      温客行眯起眼睛:“青衣的遗愿?”

      “这青衣既然是百年前百妖集的初代妖主,她又为何会与你有所交集?”

      莫非……

      温客行的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念头。

      苏媚眸光流转,笑道:“怎么不会有所交集,只要一直活着不就好了。”

      “温公子与周公子不就是这样一直活着?”

      “如今这模样,不也还是意气风发,尤似当年少年时?”

      听到这话,周子舒心中一惊,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温客行,看向苏媚。

      “六合神功?”

      难道那青衣也练了六合神功如他和老温一般……

      苏媚意味深长道:“二位公子。”

      “六合神功可令人永生。”

      “可却有两样东西,可令人复生。”

      复生?

      温客行将折扇在手心拍了拍,“妖主所指之物,莫不是……”

      “六道骨,玲珑心?”

      闻言,苏媚笑而不语。

      周子舒惊讶:“这世间竟当真有六道骨玲珑心……”

      “而且还在百妖集的手中……”

      当年神医谷的阴阳册都被列为禁术,逆转阴阳有悖天理伦常,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当年的容炫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六道骨玲珑心若是当真能起死回生,不知又要付出何等代价……

      苏媚笑笑:“周公子此言差矣。”

      “这世间生者可以死,死者为何就不能生呢?”

      “只不过……”

      “这百年间,青衣生来死去多次,终是厌倦了。”

      “还是选择长眠,将自己埋了。”

      周子舒:“为何?”

      明明已得了这世人趋之若鹜之物,可以跳脱六道轮回,长长久久地活着,又为何还是选择死亡?

      苏媚未答,反而问了周子舒一个问题,“周公子可知这菩萨为何倒坐?”

      周子舒与温客行顺着苏媚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幽明的烛火下,看到了那倒坐的青衣相。

      从那陈旧的石像上,依稀可见当年青衣的慈悲。

      周子舒和温客行未语。

      苏媚继续道:“因众生从不回头。”

      众生颠倒迷惑,明明转身即是正途,却偏偏不肯回头。

      菩萨可倒坐引领世人由迷转悟,然而青衣却已没了与世为善的心情。

      谁生不负人,谁又能不被辜负呢?

      世人负了青衣,她穷极一生都没有等来世人的道歉。

      终是累了倦了,将自己埋了。

      只盼来世做一痴傻之人,无济世之能,也看不懂那人心鬼蜮。

      听到这个回答,温客行摇开扇子,笑问周子舒:“阿絮,这众生不回头,周菩萨可愿为了我这只小鬼回头啊?”

      温客行声似春波,笑意温柔,缓缓舒进了周子舒的心坎里,那盈盈美目每每看着周子舒时都盛了脉脉深情,让人沉溺。

      周子舒听了,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但却回了个头,看向温客行。

      这时候周子舒看向温客行,温客行看向周子舒,满室烛光都不比他们灵魂温暖,清明月色都不比他们情意温柔。

      蹁跹花瓣被随风卷入庙内,落在两人之间,仿佛还带着几抹夜半星光。

      周子舒嘴角上扬,比落红更美。

      只听他温声道:“我这不是回头了?”

      闻言,温客行也笑了,只听他一如往常道:“我家阿絮这回眸一笑当真是……”

      “百媚生,倾国色。”

      “一眼万年。”

      听了这话,周子舒有些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刚想骂他两句,却见庙外竟走来一人,立时已到了嘴边的所有的话都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那人头戴斗笠,一身红衣,肩头落着一只红眼乌鸦,双眼蒙着云幕遮,手中还拿着一根竹杖。

      温客行察觉到他家阿絮的不对劲,出声试探,“……阿絮?”

      而此时的周子舒笑意渐隐,脸色渐凝,只见他冲着那人,冷声呵道,“梅敛风!”

      温客行惊愕回头,只听那人用一惯的玩味的语气道,“生可以死,死亦可以生。”

      “苏媚,六道骨玲珑心果然就在百妖集。”

      ……

      ***

      揽芳园内,曹蔚宁拉着阿湘到一旁安抚,江若雪也拉着成岭出了房门,去了周遭的林子里。

      让一文可以守着嫣然,与她最后说上几句话。

      出了揽芳园,两人乘着月光在桃花谷中散步,只是被温客行与周子舒破开了迷阵的桃花谷却再没了那盛世美景,只有满地的白骨森森。

      刚才他心念湘姐姐未曾注意这些,此时再见,不禁觉得心底生寒,汗毛直立。

      只听张成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奉莲师太表面上高风亮节,实际上背地里却是这般阴狠毒辣,残害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就连嫣然都惨遭毒手……”

      “阿雪,你说我们再来早一点,是不是,是不是也许就能救下嫣然了……”

      “一文也不会如此伤心了……”

      说着说着,张成岭的头低了下去,声音也弱了下去,似乎是在自责。

      也许他们早来一些,嫣然就不会惨死,就不会让他们有情人阴阳两隔……

      闻言,江若雪站定在张成岭面前,道了两个字,“不会。”

      张成迷惑地抬头看他。

      这时候江若雪伸出手覆在张成岭的头顶。

      没想过江若雪会有此举的张成岭一下子便愣住,他讷讷地看着江若雪。

      月光下,他在笑,笑容温柔美好。

      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从江若雪的手掌传来,似是江若雪在宽慰张成岭,只听他徐徐道,“不会的,成岭。”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一个人若是存了杀心。”

      “你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的。”

      “就像是天葬阁……”

      说到天葬阁,江若雪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天葬阁想要杀谁,莫说天涯海角,就算碧落黄泉,也都会追杀你到死。”

      “这人间的恶鬼皆是如此。”

      “奉莲师太自然也是。”

      “所以成岭,你莫要伤心自责,这些也皆非我们所愿。”

      听到这番话,张成岭突然抬头看向江若雪,他的双眼明亮,看得江若雪无处遁形。

      “阿雪,你也曾这样杀过人吗?”

      不问是非,不问对错。

      为了杀人而杀人。

      听到这个问题,江若雪的心头一紧,微微垂下眼帘,睫毛轻颤,就连他放在张成岭头顶的手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张成岭似是感受到了他的异样,突然将他放在他发顶的手拿了下来,握在了手中。

      一股暖意流入心田,安抚了江若雪紧绷的灵魂。

      张成岭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江若雪的痛处,有些自责:“阿雪我……”

      张成岭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江若雪打断了。

      只见他蓦然抬眸,与张成岭对视,两双眼睛两对儿灵魂,就这样撞进了彼此心里。

      只听江若雪沉声道:“杀过。”

      “我与楚灵还有墨九一起。”

      身为天葬阁的少阁主,若是说自己从未杀过一个无辜之人,那才是荒唐可笑。

      他,不想骗张成岭。

      “那时候我才刚刚成为天葬阁少阁主没多久,楚灵去带我出任务。”

      “她带我来到了一座庄子。”

      “带着我杀光了这座庄子里的所有人。”

      那一夜,血光冲天,染红了天边的月亮。

      楚灵接到阁主的命令,带着刚刚成为少阁主的江若雪还有刚刚进入天葬阁九部的墨九去执行任务。

      那是他与墨九第一次执行任务。

      他们看着楚灵用匕首割破了庄中一个又一个人的喉咙,男女老少,杀伐无忌,鲜血喷洒在她的脸上,花了妆容,却反而让她更加兴奋。

      那时候,在庄子的后院,哭声,嘶吼声,尖叫声,响彻云霄,一具具尸体颓然倒地,他们还死不瞑目地瞪着你,一时间宛若修罗炼狱。

      就连一向感情淡漠的江若雪都不忍地皱起了眉头。

      而墨九更是被震慑得全身颤抖,呼吸急促。

      那时候江若雪以为墨九是在害怕,但是现在江若雪却觉得,那时候的墨九也许并不是在恐惧,而是在兴奋。

      墨九从骨子里就是属于天葬阁的人。

      残忍嗜血,贪婪无度。

      他生该如此。

      就在楚灵沉浸在杀人的快感里,墨九看着那血肉飞溅的场景血脉喷张的时候,江若雪却听见后厨的水缸里,传来了微不可察的声响。

      有人?

      那时候的江若雪心中一惊。

      他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后厨,慢慢挪开了水缸上的盖板,结果就看见一个男孩抱着双膝躲在里面,他惊恐地看着江若雪,蜷缩成了一团,害怕得牙齿都在打架。

      而江若雪看到他,眉头亦是慢慢凝在了一起,之后慢慢抬起了手……

      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的楚灵,一扭头看到了墨九,却不见那道白色的身影。

      楚灵狠辣地扭断手中人的脖子,将他的尸体扔在一边。

      楚灵慢慢走到墨九身边,弯下腰,扶着双膝,笑眯眯地问墨九,“他人呢?”

      看着楚灵蓦然朝他走了过来,墨九心中恐惧,下意识后撤,却是被楚灵一把抓住了手腕。

      楚灵在笑,但是这笑容看在墨九的眼里,却是比他的刀还锋利。

      墨九连连摇头:“我……不知道……”

      楚灵用那双沾上了血污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没有说谎,这才将墨九放开了。

      这时,她将目光放在了那关着门的后厨上。

      楚灵意味深长地看着那门,在心中思量。

      若是她没记错,这门……

      刚刚是开着的吧?

      于是,血月之下,便有了这样一副画面,浑身是血的楚灵踏着满地尸体,慢慢地朝那后厨走去,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终于,楚灵推开了后厨的门。

      江若雪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转身,慢慢抬眸与楚灵对视。

      楚灵看着被江若雪挡在身后的水缸,眯起眼睛道,“你是在藏什么?”

      江若雪坦然道:“没有。”

      然而楚灵明显不信。

      她慢慢走到江若雪旁边,看了看江若雪,又看了看那水缸,伸出匕首,用那杀过了无数人的锋刃,将鲜血抹到了江若雪的脸上。

      江若雪厌恶地想要转头躲开,却是被楚灵控制着无处可逃。

      只听楚灵用着最甜的声音最温柔的眼神,却说着最恶毒的话,“小孩子不可以说谎哦。”

      “说谎可是会被野兽,一口一口吃掉的。”

      然而楚灵的恐吓显然对江若雪起不到任何作用,这个孩子始终冷冰冰地看着她,就像……

      就像她与地上那成片成片的尸体无异,都是死物。

      这个想法让楚灵心中懊恼,她甩开了江若雪,揭开了那盖在水缸上的板子,然而水缸之中空空如也,却是不见任何人。

      楚灵心中微微诧异。

      她看了江若雪一眼,却无法从这个孩子的眼中看出任何情绪变化。

      楚灵又粗鲁地打开了几个旁边的柜子,然而皆是空空如也,这才作罢。

      只听楚灵自言自语道:“看来你还是个乖孩子……”

      “只不过……”

      “乖孩子也是要完成课业的。”

      说着,楚灵就给了手下一个眼神,没过多久,手下就将一个被捆起来的中年人摔到了江若雪的面前,亦摔到了旁边一个柜子的面前,将柜门撞开了一条细缝。

      楚灵将手中的匕首塞到了江若雪的手里,并且按住了他的手。

      江若雪想要挣脱,却因为年少体弱,终是挣脱不过。

      “他是这庄子的主人。”

      “也是我们这次行动的目标。”

      “奴婢请您,杀了他。”

      “少阁主。”

      说着楚灵就强行将江若雪手中的匕首对准了那中年人的咽喉,只需要再进一寸,这人便会一命呜呼。

      看着这人如待宰的羔羊一样躺在自己的匕首之下,江若雪并不想杀他,他拼尽全力地在与楚灵抗争,然而终是抗争不过。

      就在那人扯着嗓子大喊,“楚灵!你这个毒妇!”

      “我方鹿衔就算变成厉鬼也不会放——”

      然而还不等他喊完,楚灵就按着江若雪的手,用匕首强行刺穿了这男人的咽喉,让他话里剩下的几个字再也没有了说出来的机会。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江若雪的脸上,看着手下的死人,江若雪打了一个激灵。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也是第一次尝到血的味道。

      这个味道并不好闻,甚至令人作呕。

      然而他觉得令人作呕,但墨九却觉得兴奋极了。

      楚灵亦同样强迫了墨九杀人,然而墨九除了初时恐惧抗拒之外,在多割了几个人的脖子之后,他竟然慢慢地爱上了这样的感觉,脸上逐渐露出了兴奋之情,主动加入到了屠杀的队伍之中。

      一时竟也叫人分辨不出,那双血色的眸子究竟是天生如此,还是被血染红的。

      而这一切,楚灵墨九他们都觉得无人所知。

      他们以为这场屠杀已经将这一家人送进了轮回,却不曾想都被这躲在衣柜里的男孩看到了。

      这男孩正是刚刚躲在水缸里的男孩。

      是江若雪救了他,但他却也看到了,是江若雪杀死了他的父亲。

      ……

      听到江若雪的叙述,张成岭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似乎想给他更多的温暖,他知道江若雪的过去灰暗不堪,但却从未想过是如此血色冰冷。

      张成岭:“那后来呢,这个男孩儿去了哪里?”

      江若雪摇摇头,“不知道。”

      “直到我们离开,他都没有出来。”

      “若他还活着,该是与我一般年纪,许是正蛰伏在哪里,打算寻我复仇。”

      说到此处,江若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语气也多是无奈。

      目睹他全家被杀,杀他父亲都实非他所愿。

      但是若是那男孩当真来向他复仇,他却也无话可说。

      听到他无奈的话,张成岭看着江若雪,目光中流露出了心疼与不忍。

      “阿雪……”

      江若雪垂眸:“嗯……”

      张成岭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我,我很开心你能与我说这些。”

      张成岭的语气有些局促,脸上也飞出了两抹红霞。

      只见他看着江若雪真诚道,“阿雪,相信我,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回四季山庄!”

      “那里有飘香桃林,有不思归瀑布,有满地跑的野兔!”

      “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些打打杀杀!”

      听到张成岭的话,感受到脸上的热度,江若雪目光微怔。

      少年的目光赤诚坦荡,纵使前方荆棘遍地,却也愿与他同辔而行,赏云深月色,饮新丰美酒。

      张成岭的身形单薄瘦弱,但却一肩担起了江若雪的草长莺飞,清风明月。

      江若雪嘴角微微上扬,似月破层云,星散山雾,清透豁然。

      江若雪将手轻轻覆在了张成岭的手上,柔声道了一句,“好。”

      “我们回四季山庄。”

      去四季山庄看那桂苑秋宵,松亭夏日,赏那梅子香吹,藤花雨歇 。

      听到江若雪这般说,张成岭却是小声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只是不知这江湖的事何时能了,我们何时能回去……”

      江若雪笑道:“无妨。”

      张成岭抬眼看他。

      江若雪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轻声道:“成岭,你便是我的人间四季。”

      你便是我的人间四季……

      张成岭的眉梢扬起一抹腼腆的欢喜。

      那一刻,他们额头相贴,四目相对。

      头顶桃花蹁跹,脚下白骨森森。

      四时美景我与你举目共赏。

      魍魉六道我与你执手共赴。

      少年情意,慷慨无畏。

      此生故断,无你何欢。

      ……

      ***

      客栈里,许繁星站在那半开着的轩窗前,看着天边飞过的黑色乌鸦,笑了。

      “忍冬,师父来了。”

      站在身后的忍冬垂首不语。

      不知如何说,也不敢说。

      许繁星慢慢转过身来看向他,突然道:“忍冬,你已有多久没有给家人上过坟了?”

      “不如今年忌日放你回去祭拜家人可好?”

      听了这话忍冬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有些激动,却又不敢相信。

      害怕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这么多年,许繁星从未放他回家上过坟。

      一次都没有。

      只见许繁星将折扇在手中拍了拍,“你伺候我这么多年,我也当送伯父伯母一个大礼。”

      大礼?

      忍冬面露疑惑,甚至还有几分畏惧。

      他总是觉得,许繁星的大礼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许繁星笑道:“你家仇人的……”

      “项上人头。”

      说着,许繁星就在自己脖颈处比量了一下,之后悠悠道,“忍冬啊,你姓什么着?”

      “少爷我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

      闻言,忍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奴才姓方,方忍冬。”

      ……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我来更新了!本章依旧主要是讲百妖集的故事,下章开始会进入几章的日常!
    ②峨眉剧情的收网还要一段时间,武当的伏笔已经在铺了。
    ③最近工作压力大,失眠严重,甚至怀疑自己要抑郁了,身体原因和工作原因,所以更新真的没办法定时,但是会一直写下去的??
    ④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喜欢呀,蟹蟹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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