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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百年与春天 ...

  •   【第一个瞬间】
      多年以后,亲王殿下面对着李承平的时候,一准儿会想起他与范闲启程去云梦的那个下午。那时他们都还非常年轻,春光刺探于是记忆也涌入大量光线,冰消雪融时节风也柔软,在他的眼神中被照亮的少年范闲向他笑一笑,说,二殿下。
      那一年云梦有一位侠客上京,向皇宫呈上来密报,说是云梦有瘟疫的迹象,请皇上派人下去,看一看,拨些银两。他将密报呈给庆帝花去他最后的四千贯钱——这包括在他的故乡人几乎砸出骨髓才为他凑够的钱之中。在皇帝在御书房桌上看到密报的那一天,他死在客居的旅馆里,死因正是瘟疫。他的密报字迹工整而言语克制,用词止于“有些”,但当三处奉命去处理这位侠客的尸体的时候,他们发觉,“有些”这样的用词,也许只是为了不将皇帝惊下轿辇。
      太子与二皇子站在庆帝面前,低着头互相打量,心里都怀有不止一个的鬼主意。庆帝看看他们两个,最终说,老二,你去吧。老二面上谢他的恩,说谢陛下,然后看着皇太子,心里将这对父子骂个狗血喷头。但是同时他也知道,这差事办成了,算他多挣得一分。他告退,庆帝叫住他说,你,悄悄带上范闲。
      在他们到云梦去的路上,一切都很好。李承泽每到一处,总要收到很好的招待,没人提起瘟疫,行进中李承泽撩起帘子,他们看到官道上都是活泼健康的生民,范闲为这静好的景象皱起了眉头,他与李承泽耳语,二殿下,这不对劲。
      我知道。李承泽放下帘子看范闲,你可有主意?
      范闲点点头说,我们兵分两路,二殿下在明面上,我去暗处查。他的神态非常生动,到今天亲王殿下也还记得很清楚,在他修订范闲初稿那一笔烂字的红楼时,只要一闭眼,那张少年的面孔就可以复现。
      他说,殿下在云梦与我汇合,到时候,我去找殿下。范闲一笑,撩开帘子翻身出去,像一道飞光一样消失在李承泽的视野里,李承泽想说万事小心,也生生断送在喉咙里,没有出口。
      【第二个瞬间】
      多年以后,当亲王殿下面对范闲名叫《诗仙》的那一套选集,看见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时候,他一准儿会想,我应当和范闲讲一声万事小心的,我应当。
      李承泽于是独自坐马车到云梦去,全城官员都出来迎接他,官服整齐,跪在城门前青砖地上黑乎乎一大片,个个身姿都俯得很低。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冽,天光清白如一道利刃,刺得李承泽有些睁不开眼睛,李承泽没看任何一个官员,把目光放到一块地砖上,在心里叹过一口厌恶与厌倦的气,出口了只是说,都起来吧。
      县丞是个肥胖的老头子,颤巍巍起来,满面太平笑容嬗变为境内太平衍生为天下太平,以他为首的四位官员把李承泽从一条整洁无人仿佛他在京都时刻意清理过的街道带入秀闼雕甍之中,纱帐重重,里头是美人歌舞,她们眉目含情,个个都算是顶尖美人,歌姬声音清越明丽,舞姬腰肢柔软如春柳,一切的一切,都正与春日相合。
      李承泽面前摆上了清酒,一群人坐在他的周围,说着毫无意义的场面话,奉承他如何如何不同凡响,是个天家贵胄,奉承他如何如何,是个惊世之才。李承泽微笑着,只饮酒,一句话也不讲,正如同这些人绝口不提他为何而来一样。
      酒喝得差不多了,李承泽才说:“列位倒是不必紧张,小王不过是为不曾坐实之流言前来的,若是无事,便证明流言不实,那小王不日便回京都复命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很冷,又刻意将话讲得很慢很慢。座下四人相互交换着眼神,谢必安抱着剑站在李承泽身后,面无表情地听见李承泽嗤笑一声。只有歌舞依旧柔和顺滑地行进着,优美地欲盖弥彰。
      李承泽接着说:“列位是一方父母官,在朝中,小王总听闻云梦富庶,想必也是因为列位治理一方有成。若是为流言所伤,小王也为各位抱不平。”
      他抬起头来,目光很冷,好像整个人都不曾迈进春日那样:“还是及早查明,小王做主,还各位一个清白。”
      没有声音了,连歌舞都停下了。春光像射出的箭那样扎在窗沿上,每一丝都温顺乖巧,没有一丝漏过窗纸到室内来抢这人造春光的风头。酒很好,适合富庶之年来把酒临风,也适合范闲饮来作诗,李承泽垂眸,拿起酒杯继续饮酒,谢必安看到四个人的眼神来来去去,然而无人答话。
      李承泽终究是舟车劳顿,有些乏了,他说一句余下的事明日再说,便唤一声“必安”径自出门,坐在马车上打起盹来了。谢必安看一眼四位官员,驾着马车朝下榻处去,没有多言。
      至于范闲,他比李承泽早些时日到云梦,景象平和,街道繁华,进出城也十分自由,见不到瘟疫的迹象。然而他进城之日,正遇见平民在闹市看犯人斩首。市井闲人,边看边议论,这被斩者,二女三男,皆是一家医馆的郎中,为的是危言耸听,惑乱人心之罪。说这云梦城中有瘟疫迹象,已死了不少兵士了。然而言语无形,就似一滴水汇入大海,除去跟着三处见过了尸体的范闲,不曾有人特别在意。
      范闲探了消息,第二日遇上官兵清街。他心中好笑,知道是不喜欢人的那位来了。果然,他等到夜中,见到了谢必安那张冷脸。范闲飞身翻上马车,见着李承泽已经睡熟了,不禁露出笑容来,谢必安的剑搭在他颈项上的那一刻,他因为李承泽睡着而浮现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
      谢必安,是我。范闲轻轻说。
      李承泽睡得极浅,听见声音马上坐起来,睁眼看到只是范闲,便放下心来又倚在一边问他:“可知道什么没有?”
      范闲点点头:“城中几位郎中昨日斩首,罪名是传谣,说兵士中瘟疫四起,已死了不少人了。至于在城内大规模传染,我瞧着还没有。只是如若放任,怕是变死城的那一天不远了。”
      李承泽听了便摇着头笑:“我今日不如你有收获,只是被迎进城来,又吃饭喝酒,看了半场歌舞,单知道他们太平了。”
      “事关政绩,对上殿下,他们不敢直说,得教他们见了棺材,这才找到落泪台阶。”范闲看看马车外,一路无人,“我仍在城内查,有了消息,便夜里去找殿下。此行凶险,殿下若是出入人多之地,最好以面巾掩口鼻。”
      范闲朝李承泽眨一下眼:“殿下可要记得开窗户。”
      【第三个瞬间】
      多年之后,当亲王殿下从梦中醒来,回忆起范闲翻身进来,夜色掩映下少年意气的笑容的时候,一准儿还要想起范闲的几句诗。
      他们同在云梦一共有二十二日,李承泽是记得的。但是自那天之后,他与范闲,似乎只见过一面。那是疫病爆出前夜,也是他在这里毫无收获的第四夜。范闲来找李承泽,他心事重重的,立在李承泽窗沿前,年老的亲王从记忆里窥觑,那是一棵年轻又萎顿的树,不曾长在他的庭院里。
      李承泽敏锐地发现窗沿上新鲜的血迹,他瞬间就明白眼前这道敏捷的飞光刚刚经历了一场暗杀。在范闲的阻止下他没有上前查看,他们之间横亘着沉重的空气和灰尘执意揽下的明月辉光,范闲说,怕是要出事了。他不再展露那种举重若轻,满是少年意气的笑容,这多少让在宫闱斗争之中长成的李承泽本能地感到一种充斥着宿命感的不安。他看着范闲从怀里掏出写好的一沓纸,折了两折扔到地上,他说,殿下以此上报,不日便可回京,此地危险,殿下还是快些回去吧。
      范闲对自己的来去只字不提,看看窗外,一闪身又离去了。他是李承泽漫长一生中一道来去自如的飞光,李承泽常常就如同那个夜晚凝视那扇开着的窗户那样凝视着飞光存在的记忆,那些纸张上一笔烂字写了些什么,到如今他也记得很清楚。那是军营里近日死亡人数,还有从被斩首郎中未亡人那里探来的话,李承泽读了两遍,心已经凉透了,他在月亮下呼出一口气,叫来谢必安,将那一沓纸交给他,要他回京上报,情况属实。
      那殿下呢,何日回京?谢必安问他。
      过些时日,李承泽抬头笑一下,你不必担心我。
      亲王殿下还记得那时千里奔袭用的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疫情消息快速到达京都,十日之后便有人在城门楼前卸货,谢必安抱着剑,冷漠地瞧着他们,太医院也派下郎中三位一同到来。白银装在铁箱里,沉甸甸地互相挤靠,不发出任何声响。李承泽来云梦,未曾见过一个百姓,然而他也知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连商贩也无,只有医馆敞开大门,这绝不是什么太平景象。只是这日日歌舞,却没一时停下,哪怕在琵琶声中,舞姬跪倒在他面前,求他施恩,施援于家中老父。
      侍卫们捂住女孩儿的嘴将她拖下去,李承泽甚至没能听清楚她全部的话。他站起身来,叫停了歌舞,还是很慢很慢地说,你们啊,不见棺材不落泪。走,到城中医馆去,一处一处,好好看。
      四位大人跟在亲王殿下身后,在城中徒步去医馆,他们处处碰见求救的人,惊惧如遇见索命恶鬼。李承泽也不笑,只是远远地看见了范闲。
      范闲没说话,看着他一笑,几乎像是半江春水。李承泽发现他又受伤了,臂上包着纱布,他听见他说,大人,物资短缺啊。我听说,上头才派了白银二万两下来?李承泽装模做样看一眼范闲,把目光移向身后四位大人,四位大人连带侍从,忽然就跪了一地,好像十几日前城门前那一幕。由大人们带头,抓药的大夫与百姓也跪下来,有个孩子,十岁出头,及时地哭起来,大人,救救我娘吧。
      把医药布下来,那两万两,用到用处去。李承泽说,他看见范闲站在他的视角边缘,向他比了一个赞同的手势,于是心情又和缓下来,接着说,至于列位的帐,这就清算,小王必得还列位一个清白。
      在这个十岁孩子的哭声里,李承泽走出这家医馆,这才想起,又忘记了和范闲讲一句,万事小心。
      下一次,下一次这道飞光回来的时候。
      年轻的李承泽这样想着,即使这总难免让年老的亲王殿下觉着抱憾终生,他也无法听见时空那头凝视着这段回忆的那个声音,以此力挽狂澜于此。
      他之后便没见过范闲了,疫病之中,谢必安劝他快些回京,而他总是说不急,等着范闲。
      【第四个瞬间】
      多年之后,当亲王殿下面对着李承平的时候,他总是回想,若是那时范闲未因时疫而死,如今他二人又是什么景象。他最后一次见范闲,范闲离得远远的,依然假模假式向他做个揖,他们目光交汇在春光的舞蹈里,李承泽好像听见范闲讲,二殿下。
      他转身要离去,终究还是回头看他一眼,他们的目光又交汇在一起,相缠如两股必将消逝在人间洪流里的青烟,范闲朝他挥挥手,还有气力与他说再见,可李承泽却觉得脱力,他很慢很慢地说,必安,启程回京吧。
      回京的一路,李承泽只是想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亲王殿下知道,他是从那时完全地放弃了他此行的目的的。他不在乎这是否大功一件,只是隐约知道,皇位于他,并不重要了。
      第二年他去了澹州,知道原来儋州好风物,再回到京都,他便不再出门,专心于范闲那些红楼了,一本一本誊下来,带着批注,好似一场对话穿越数年,终于将李承泽带到今日,他面对着正值青年时代的李承平的时候。
      那一年那几位大人终究还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复杂原因而无事,至于年轻的亲王殿下,他只是不得不艰难地承认,春天,是过去了。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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