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闲泽合集》楚来

13、太平歌

　　晚会快要开始的时候，范闲才到。他按规定穿着军服，抬眼张望找到李承泽，然后迅速地微笑了一下，飞快地隐藏到军官队伍里去了。
　　他悄悄调了终端频道给李承泽去一条无意义的乱码，然后切回正常频率，正襟危坐的样子很像那么一回事。
　　李承泽和他弟弟也穿军服，煞有介事挂了衔。他们坐在皇室那一排，两人挨着，都低着头，大约是在终端上网，他们看着神情都很冷淡，多余的话谁也不讲。
　　李承泽接到范闲的消息，随便给他回过去一个句号。他们倒也不是必须要在根本无话可讲的时候聊点什么，只是要知道，我到了，我也到了。假如真的有什么要聊的，为保安全，他们不会通过脑中的终端去联络。即使范闲和李承泽都足够聪明，已然在随时可以被查看的几个联络频道之外开辟出另一段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电波。
　　外面正是寒冷季节，他们只是一半的硅基生命，属于碳基的那一部分仍然害怕自然界的北国冰封，但是会场里很温暖，悠扬又明媚的音乐好像真正的春光那样，漫延在每一个角落里，军官们坐在规划好的场地里，在公共频道相互打趣着，自觉地开那些被相关政策与法规所暗暗允许的低俗稳定的玩笑。新纪元快要到来了，有人在频道里发出第一句快乐，于是后面纷纷附和说，新纪元快乐。
　　范闲也在频道里说了一句快乐，即使他没太感觉这种时候有什么快乐的，这句快乐马上就被刷到很前面去了，范闲一切进公共频道，满脑子就只能看见两个字，快乐。他今天白日应酬好几场，已经很疲倦了，现下其实只想喝点酒，然后睡一觉，或者回去和弟弟妹妹爸爸妈妈呆着，再要不约了李承泽去睡一觉也行。至于别的，就是他平常还挺理想主义者的，有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个意思，他现在也不太想管。
　　总而言之，看晚会是他心里的最差选项。
　　上来歌唱家们就先唱个开场曲，那几位还挺有名气的，歌呢，也还动听，范闲真是闲得无聊了，手指搭在膝上，跟着打拍子。一大大，二大大，李承泽又给他发了一个句号。他微微抬头找李承泽，李承泽已经抬起头来了，装着认真看演出的样子，也不给他眼神。
　　大型晚会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当代年轻人就是喜欢热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热闹，更别说李承泽那个性格，看着八面玲珑和谁都交好，其实背地里是个社恐，和他独处时要跳着脚骂那些应酬。况且李承泽好说歹说也算是有点艺术细胞，这种节目一般情况下，也不入他法眼。
　　范闲笑了笑，知道李承泽和他一样无聊。他切换回公共频道，正好看见李承泽也说了句快乐，下头寂静了一瞬，马上转变了风向，说，二皇子新纪元快乐。
　　行吧，快乐。
　　范闲切出去，又进了另一段他自己凿出来的电波频段去看平民讨论最近那几个放出新病消息被抓的人，他是游客，没法在这个社区发表言论，于是就看着，说什么的也有，几分钟前看着的字句，有的不一会儿就没了。能发言的那些个分了好几派，互相吵得问候爹娘，不过范闲毕竟是内部人员，他是高级军官，他爸是财政大臣，他知道网路上这些造谣的和辟谣的，一个都没法信。
　　他又切回去，也跟着说，二皇子，快乐。
　　李承泽悄悄给他发，快乐个屁。范闲刚看见，李承泽就删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速度快得让范闲还以为自己眼花。不过他已经想象出李承泽咬牙切齿跳着脚和他说话的神态了，有点好玩儿，于是他笑了。
　　等到公共频道终于没人说话的时候，二皇子统一回复，谢谢各位，工作辛苦了。时间卡得很好，正是两个节目的空隙，主持人串场，请欣赏什么什么。等到第二个节目开始演，李承泽又装得很认真了。
　　他毕竟第一排，记录仪器总是扫他。这件事想必让他非常暴躁，他和别人都是一团和气，等到见了范闲，就在范闲面前把这些人骂个遍，范闲单独见他一般是两情相悦地约个炮，当然不太想听他骂官场上那些个老头子，于是有时候就直接扑上去亲他，也说叫以吻封缄。
　　说起来他和李承泽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互相看不顺眼也很有渊源了。少年时代他们又打又吵，要不是没到年纪上战舰，否则肯定会开着一号机把对方一炮轰死。突然有一天范闲发现，李承泽藏了本纸质小书，是他匿名发在平民论坛里的作品集。其实那书也不是他写的，是以前有那么一个不太起眼的蓝色星球遗留下来的文明信息。范闲他妈，他亲妈，失踪之前给他留了不少东西，他跟着他妈当年的同事们乱七八糟学了些知识以后，就一个个地找见了。
　　就包括他发在网路上这书。
　　他和李承泽同时瞪大了眼睛，彼此读出了同盟的意思，但为这书，他们又心照不宣兼假模假式打了一架，期间李承泽伏在范闲耳边，给了他一段新电波的信息。李承泽开辟新频段的方式，和范闲他妈给他留下的一模一样。范闲当然惊喜，因为哪时代年轻人也都一样，本能是发出声音去寻找知己。可笑的是他俩认识十五年，一起上学，一个食堂对桌吃饭，如今才知道彼此都是个什么玩意儿。
　　范闲是理想主义者，李承泽不是，但李承泽不像范闲以为的那样，和他爸，那个大独裁者一样没有良心，一来二去聊出花样，打一套眉来眼去剑法，私下单独见面，甚至成为彼此固定的两情相悦的炮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偷情滋味也相当好，神交脑交□□，哪一样不是颠倒淋漓呓。十七岁时候范闲和李承泽躲在机舱里做，躲在洗手间里做，夜半三更范闲爬李家窗户，李承泽在他独卧里咬着嘴唇不漏出餍足的叹息。他们没有梦没有文学也乌有穿越星际的旅行，但范闲给李承泽讲那个被动物占领的庄园，说一个叫朱莉娅，一个叫温斯顿的悲剧扼灭，范闲说早已湮灭在几万亿光年之外的那个蓝色小星球遗留下来的东西，狐狸与玫瑰，银河铁道之夜，有人夜奔是雪夜上梁山，而红拂夜奔，却被后人写一个求死走程序的荒唐结局。
　　李承泽爱听范闲说这些，他似乎是天生的可以模糊判断这些字句的价值。他听着范闲讲述，总也抑制不住自己去亲吻他的喉结，他喜欢他给他讲故事的样子，金声玉振，是使者，是诗人，是星穹间的摘星人。那些阳春白雪的、下里巴人的歌唱家在李承泽眼里不算什么，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拥有真正的歌者，就是范闲。
　　他们一直将这种隐秘关系保持到成年后各自激情退却，好像烧尽了的火堆灰烬仍旧留有烫人的余温。范闲的故事说完了，李承泽也自觉再没有那么想要了解那个过去的文明，但他们仍然不时幽会，聊天，喝酒，□□。按理说他们都是高干子弟，长这么大没受过平民百姓受的苦，然而生长痛仍然存在如房间大象，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杯子碰到一起，全是梦破碎的声音。
　　晚会进行到中段，大家都避无可避地觉得有些热了，然而军服不能下身，也就冒着汗，偶而饮一口酒。桌上有杜松子酒，范闲喝了一些，给李承泽发去一个“走”字又迅速地删去。
　　李承泽回他又一个句号。范闲向李承泽所在的方向看去，他的确起身，向洗手间去了。
　　范闲笑了笑，起身也离开了大厅。身后是临时加上的诗朗诵，词句间多少夸张，然而自我感动总也令人感动。
　　范闲和李承泽明天都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他们必须选择今天坦诚地见上一面。他们躲进狭小的隔间里，李承泽倚着墙壁关掉系统信号，点了一支真正的香烟，这才呼出一口气。他和范闲离得非常近，范闲鼻尖上的痣清晰可见。李承泽垂下眼帘，单手环上范闲颈项亲吻他，这边还能拿出空当来吸一口烟，传道一般，再把烟雾度给范闲。
　　“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儿想你。”李承泽说，他的眼神在看向范闲的时候充满光彩，似乎时空倒流，他们在很多年后仍然是十七岁。
　　“这不是见着了吗。”范闲被烟呛了一下，关掉系统信号才回他，他的笑意开始偏向真实，但当这种真实超过一个百分比的时候，他就把笑容全然收起来了。范闲收起笑容去回吻李承泽，所幸他们并非全然的碳基生命，不然此时一定已经缺氧。外面的声音隐隐约约还是传进两人耳朵里，歌舞升平。新纪元欢乐的仪式感似乎已经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外界的声音全部消失了。一滴汗水落在李承泽身上。他说，承泽，我爱你。
　　他想要失声尖叫，但只在范闲耳边发出微不可闻的短促喘息，他于是也说，范闲，我爱你。他们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说爱，一直以来都是。他们从十七岁到现在，总是两情相悦的最佳炮友。李承泽承受着范闲温柔的进攻，满足的叹息声与呼吸声缠绕在一起，在范闲间隙里断断续续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喉结，说我爱你，于是不可避免地懂得一个歌者战栗的死魂灵，然后不可避免地想起少年范闲讲起的那些故事。漫长的银河轨道，吞吐的星云，破晓晨光，列车站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终于放心地展露出他的脆弱，他把头埋在范闲颈项间，尽情地颤抖着，一行眼泪流下来，好像他们二人频道里那几个排列整齐的句号。
　　……
　　李承乾正在隔壁，他不是有意听这场活春宫的墙角，但他确实听了，也知道，是范闲和他哥哥。但他只是冷漠地听着，并没觉得如何如何，这场情事厮磨得很长久，从墙壁传来的震动来考量，也一定缠绵激烈。李承乾靠着那面墙的另一面，百无聊赖地刷新社会新闻，那场疫病终究没有瞒住，沸腾的平民与那些无趣白烂的生活段子混杂在一起，网民的骂战继续，对于爹娘的问候与唾沫齐飞，所有的蚂蝗都飞出潘多拉盒子，想要在此吸些血来作温饱之食。而这些文字过几分钟就会和烟花一起炸裂，谢幕后找不到一丝星火。
　　但他们不说。
　　范闲与李承泽挤在狭小的隔间里长久地拥抱，他们颤抖着，并不想说任何一句话，他们汲取彼此的体温作为力量，想去相信明日会有归处，却也不禁对彼此发问，明日何处。
　　然而纵然明日外头有雨疏风骤，遥远的星云也同样在今夜探出头来，在几亿光年外温柔地膨胀，慢慢地、慢慢地缓慢爆炸，正与西装革履的金丝雀们唱出的太平歌声那最后一个华美的高音相和。
　　新纪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