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荷官的风度(一) ...
-
德克萨斯是赌场里最不受人待见的荷官。她刮赌客的油水,坏老千的好事,从不配合做局做牌,还总摆着一副臭脸。
——可她的脸实在太好看了,老板舍不得开除她。德克萨斯坐镇的赌台在营收上表现平平,但慕名而来的男男女女拿小费塞满了她的裤腰,算下来她站桩一晚上赚得比最昂贵的妓女还多。德克萨斯很识趣,她不会摆笑脸迎合别人,但知道该如何适度地拿钞票抽老板的脸,上交的份额总体还是让人满意的。
除此之外,德克萨斯还是赌场里最好的看局人。赌场里要安排人轮流巡场,金额过大的赌局也要专门让人看局,防止赌客出千。德克萨斯抓千从不失手,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那些混迹赌场的千客时间久了见到她就想逃;德克萨斯不声不响,光是往那儿一站,就让身经百战的老千两腿打颤。
能够长久徘徊在赌场里的千客,要么是赌场自己养的人,要么是和赌场沆瀣一气,和荷官联手做局宰无知赌客,回头上交一点分成给赌场。德克萨斯特立独行,不管千客往她面前堆多少钞票,她都不为所动,拆局拆牌眼都不眨,日常背刺让这些千客打落了牙往肚里咽——曾经有德克萨斯荷官坐庄,一个人单挑了一个老千团的传说流传于各大赌场,真伪不可考。久而久之,德克萨斯的赌台前清净了许多,老千不敢来她的台上搅浑水,大多是散客随便下注玩玩,要么就是冲着她的美色一掷千金的色胚。
德克萨斯对待这些金主还算好脾气。德克萨斯洗牌码牌的习惯都随她的脾性,干净、利落,还带有一点恰到好处的简朴,不过熟客大多喜欢看华丽的蟒蛇落和瀑布落,那么德克萨斯也不介意表演一些花哨的技巧。有个女客人说德克萨斯的手指很好看,手腕也很细,尤其适合摆弄纸牌、筹码和金条——也许她说得有道理吧,德克萨斯想。
德克萨斯换上衬衫和西服马甲,别上宝石袖扣,拿起皮筋把头发拢在脑后绑成马尾,照了照镜子,然后关上更衣橱的门走出去,对同事飞来的白眼和闲言碎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新招的陪酒女到岗没几天,就和同事熟络起来,而在这家赌场里和人混熟的最快办法就是背着德克萨斯聚众讲她的坏话。只不过光是拆台老千、营收惨淡之类的已经是拌了不知多少口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不值得多讲,因此各种揣测演变而来的光怪陆离的谣言总在不断地更新迭代,从“德克萨斯是老板的情妇”,到“德克萨斯是在逃杀人犯,洗了身份混在这的”,再到“德克萨斯是异食癖,吃不该吃的东西把嗓子吃坏了,所以不讲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鸡贼小话德克萨斯多少都听过,一应当作耳旁风,唯一真的令她震撼到头皮发麻的是“德克萨斯其实是个变性男,而且是ED”——虽然她不会去证明自己有没有变过性以及到底是不是ED,但她还是把编出这段的酒保关在女卫生间里暴揍了一顿,深重的心理阴影导致酒保从此ED。
不过最新传出的谣言比起之前的猎奇之作似乎太过平庸了,甚至和德克萨斯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注意力有了新的焦点:最近来赌场的那个萨科塔人。
能天使的事,德克萨斯有所耳闻。强运加身的快乐赌徒,久赌不输,成名战是上个月在对局老千联手做了豹子K的情况下乐呵呵地开出一手豹子A——荷官和千客私底下都急红了眼,然而老板安排过三四个看局人看守能天使的局,都看不出她的破绽。
于是有人开始说,能天使根本就没出千,她赢这么多次,纯粹是运气好。
离谱。德克萨斯完全不相信。
赌无长胜,久赌必输,赌局的规则由庄家设立,自然是偏向庄家的,一时一地赢钱可能是偶然的好运气或者庄家故意给的甜头,只要玩得久,不出千的赌客都逃不过一个输字。
倘若那个能天使真的总是赢钱,那么她不出千是不可能的。
按理说,遇到这样的赌客,去过三四个看局人都没抓到出千的情况下,老板该找德克萨斯出手了,可德克萨斯至今也没接到通知。她也不是会主动揽活的个性,她随意地整理着袖口,正了正黄金领夹,迈着两条长腿走进赌场大厅,然后反应过来为什么老板还不喊她看局——
趴在德克萨斯坐班赌台前、嘴里叼着奶油柠檬挞的那个红头发萨科塔,应该就是能天使了。
德克萨斯的目光落在她塌在桌沿的腰肢、沾上奶黄色碎屑的下巴,然后移到了她抚弄着隔壁赌客脸颊的修长手指——她龇牙咧嘴的表情让人很难分清这个手势是调情还是威吓。
德克萨斯走到了一如既往属于她的位置上,刚一站定,热情的熟客就已经把几乎形成定例数额的钞票塞进她的裤腰。德克萨斯自然地把那卷纸钞收起来,行礼表示感谢,简单说过几句问候的话,就拿起手边托盘里的象牙珠子,宣布赌局开始。
今天台子上开的是双色轮盘赌,象牙珠入盘后一段时间内,赌客下注。这种赌局,局面和节奏完全由荷官把控,没有荷官的配合,赌客几无可能出千,也是德克萨斯的台子上比较常开的局。台前的熟客们大多随手扔几个筹码,剩下大把的时间和德克萨斯搭讪调情,下起注来反而意兴阑珊。
“德克萨斯,我新染的指甲好不好看?”
德克萨斯右手边的沃尔珀女客人几根葱白玉润的手指轻飘飘搭在德克萨斯的手背上,染得鲜红的指尖蛇似的来回滑动。
德克萨斯低头看了一眼,无动于衷,撑在桌台边的手也并未收回。女客人却神奇地未觉冷落,而是笑眯眯地继续摩挲德克萨斯的手,眼里含着一丝赤裸的玩味,好像就凭指尖肆无忌惮地咂摸德克萨斯皮肤的味道。直到这一盘珠子落入格中,德克萨斯伸手去取,黏在她手背上的那几根手指才心满意足地收回去。
德克萨斯从不会因客人的调情感到无措。再明目张胆的揩油她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他们会给不菲的小费。尽管赌客一个个心猿意马,但她总是集中注意力关注赌局,偶尔分给赌客们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一个眼神,他们就会像得到了回报一样更加乐此不疲地玩这些蜜里调油的小游戏。
德克萨斯不理解,也不讨厌。一来二去客人会提出要跟她上床,多数情况她会拒绝;有那么几次她答应了,然后因为技术太差衣服还没脱完就被骂跑。
德克萨斯莫名其妙。不过这样的事情多了,客人会流失,保险起见,她决定不再答应这样的要求。
话说回来,由于赌客只是把下注当作调戏德克萨斯间隙的顺手为之的娱乐活动,因而能在德克萨斯的台子上赌中轮盘赌的人少之又少。而今夜,德克萨斯势必格外留意能天使的一举一动——除非能天使当真手腕过人,否则她不可能在轮盘赌中出千,那么她是不是真的强运加身、百赌不输,就很容易验证了。若能天使今番没有在德克萨斯主持的台子上展示出传闻中那种绝世无双的好运气,那么她接下来参与的任何赌局就别想好过了,德克萨斯决不放过她。
前几局,德克萨斯都紧盯着能天使。她懒散地趴在台桌边,手边推车上摆满了她点的吃食:鱼皮脆、柠檬挞、奶酪沙司甜饼、石榴汁,还有一整盘热气腾腾的苹果派。她眼睛没离开过轮盘,嘴里也一刻没停下过。
注意到德克萨斯的目光,能天使抬起头,扬了扬手里半块马斯卡彭芝士,鼓着半边腮帮子试图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来一口?”
德克萨斯的第一反应是,能天使的眼睛亮晶晶的,大厅吊顶上华丽的枝形吊灯照映在她的眼底,闪烁着一簇簇斑斓细碎的光芒。
萨科塔的眼睛受过神恩的祝福,德克萨斯听闻他们视物的方式也与平常人不同,不受形式与质料的约束,能理解所有表象的构型和一切存有最深的本质。
不可轻易与之对视,会被看穿——德克萨斯本能地生出一丝警惕。
能天使伸手在她眼前晃,追问道:“喂,喂——你到底要不要吃嘛?”
德克萨斯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客人,请坐回去。”
“哦……”能天使缩回那截纤细的腰肢,乖乖坐到座位上。
“还有,不要把食物碎屑撒在台子上。”
“啊,好,好……”能天使忙不迭应了两声,赶紧抹去沾在下巴上那些岌岌可危的碎屑,把手里的芝士放回推车上,一边还恋恋不舍地用余光去瞟。
别座的客人掩着嘴嬉笑,透出一股轻蔑。
“客人,你还没下注。”德克萨斯尽职尽责地提醒。
“哦……”能天使嘴上答应着,视线却黏在那堆食物里拔不出来。
德克萨斯叹了口气。
“可以吃。”
“!”能天使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抓那半块芝士。
“嘴别漏。”
能天使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只有推车上各色吃食,好像也没把德克萨斯的话听进去。德克萨斯感到无奈,心想今天她下了班得多擦几遍桌子。
“黑色十八号,ALL IN。”
能天使右手抓起芝士送进嘴里,左手突然将手边筹码全数往前一推。
咔哒——
德克萨斯愣住了,赌台上的其他人也发出惊呼。能天使背对赌台站在推车前有滋有味地舔自己的手指,苦恼于下一个吃什么。轮盘上的洁白象牙珠已经平静地躺在黑18的格子里。
能天使的筹码顷刻间翻了一番。德克萨斯丝毫不怀疑这是一种挑衅。但她仍面目沉静,结算收发筹码后,拿起珠子开启下一局。她更加仔细地观察能天使。
“红色九号,ALL IN。”
珠子刚入盘,能天使就捧起石榴汁笑呵呵地宣了注。
她又中了。
猖狂。德克萨斯在心里评价道。
可德克萨斯确实看不出能天使的破绽。她一直忙着吃吃吃,手都没有碰着赌台,没法玩那些袖里乾坤的把戏——难道她有超乎常人的眼力,可以通过观察德克萨斯的动作习惯来推断珠子的落点?难说,这没准是萨科塔独有的优势。
德克萨斯有些迟疑。第三局,德克萨斯刻意减小动作幅度,并使用技巧略微控制了珠子的落点。
珠子刚一出手,德克萨斯就感觉到能天使的目光在她脸上钉了一下,她抬眼去看,能天使已经转过头和旁边的客人攀谈起来,自来熟地推荐菜单上她尝过的美食。
这一局,能天使只扔了一枚最低面额的筹码作为参局费,没有下注;其他客人也未赌中,只有最靠近的一位获得小额收益。
德克萨斯有些疑惑:能天使已经识破了她在操纵珠子吗?
第四局,德克萨斯再一次控制了珠子的落点,能天使依然选择流局。
第五局,能天使喝完了手里的石榴汁。她突然正襟危坐,十指交叉,稳稳当当地搁在桌台边,直勾勾地盯着德克萨斯,璨然一笑:“嗨,我是能天使。”
她唐突的自我介绍让桌上的其他人都莫名其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埃拉菲亚男人打趣道,我们早就知道啦,好运气的萨科塔小姑娘!
由于她开局两把全押都赌中了,在这个台子上已然得到了一定的友善和尊敬。
能天使没搭理别人,只是看着德克萨斯。德克萨斯明白这不是什么普通的打招呼,这是宣战。
互相试探到此结束,天使爽快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德克萨斯欠了欠身,态度有礼,语气却一贯冷淡。
“您好,您可以叫我德克萨斯。”
“红色二号,ALL IN。”
中。
“红色二十二号,ALL IN。”
中。
“黑色七号,ALL IN。”
中。
……
能天使赚得盆满钵满。德克萨斯差点把底裤输光。
德克萨斯感到有点站不稳了,额角挂下冷汗。过来送食品的服务生不怀好意地拍了拍德克萨斯的肩膀,冲她做了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对她做口型:你也有今天。
今晚德克萨斯输得太惨。能天使见鬼地每一把都是全押,每一把都是全中,不管德克萨斯怎么操控珠子——她简直觉得能天使才是操控珠子的人,但凡她开口,不管多早多晚、不管距离和圈数有多离谱,珠子都会跨越千山万水向能天使指定的位置的奔去。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其他赌客也不瞎,能天使连赌连胜,没过几局,他们都开始跟随能天使下注,能天使下哪他们就下哪,一晚上过去个个都是赢家,庄家赔到血本无归。
——他们还跟着能天使一起点各种吃的,把德克萨斯的台子上吃得到处是食物碎屑!!
一直到赌场营业结束,台上的客人结算了筹码,美滋滋地跟着能天使扬长而去——她俨然已是所有人的宠儿,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这些见钱忘色的家伙们,连小费都忘记给她了!!
德克萨斯一边费劲地清理桌子,一边还罕见地有点儿脑子发蒙。
我是谁?
我在哪?
我今天被赢走了多少钱?
快乐都是他人的,德克萨斯只觉得他们吵闹。好不容易清理完了赌台,德克萨斯身心俱疲地来到吸烟室,敲出一支烟享受肺癌预备役以巨大的代价换来的最后的安宁。
尼古丁浸润肺部,腐蚀了那短暂的失措,她终于恢复了冷静。
能天使确实强运加身。德克萨斯发现她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起初嗤之以鼻的结论。因为她看不出能天使有任何出千的迹象,既然她看不出来,那么能天使就是没有出千——比起不可能的事情真切地发生在眼前,德克萨斯更相信自己的能力,要是能天使出千,她是绝对不会走眼的。
能天使的赌局像是一场围绕在她周身的狂欢,偶然、必然完全错位,理性、非理性混融交织,在这里,没有主导与被控制,也不存在作弊和技巧,一切奇迹都可以坦然实现,哪怕全世界的好运都不约而同降临在一个人的头上,那也是无可非议的。
因为能天使就是这样的人,她有那么非同寻常的、漂亮的眼睛。
这样的人会给赌场带来巨大的损失——德克萨斯今日的营收可是负数。然而她的确没有作弊出千,赌场没有理由随便赶跑一个没犯错的客人;不过,赌场真的会放任她吗?再这么下去,搞不好有一天能天使会赢到赌场破产。
德克萨斯没有继续深思下去,一截带着露指手套的手冷不防从旁边伸过来,把德克萨斯眼前袅袅烟气潦草拂开。德克萨斯不快地瞥了能天使一眼。
烟头的光点倒映在能天使的眼底,璀璨犹如焰火。
“嗨,德克萨斯。”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能天使凑上前来,用只有德克萨斯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话——毫无必要,这里也没有别人。
“我就是想说,你的尾巴真好看,嘿嘿。”
她伸手揉进德克萨斯蓬松的尾巴里,勾起一撮柔软的尾毛,指尖随意地打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