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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肠子 ...

  •   德克萨斯在一种弥漫着尘土腥臭味的颠簸中醒来,灰黄的天空沉沉压盖她的眼帘,耳边是拖沓的、受折磨的脚步声。她呼吸,紧接着一阵伴随剧痛的咳嗽让她知道她体内一定有哪里破碎掉了,很难自行修补。
      你醒啦?
      能天使在她的头顶轻快地说。德克萨斯眯起眼睛,勉强看清能天使消瘦的脊背、被土灰和火药蒙盖的红色头发,还有头顶上那一轮闪烁明灭的光环。
      德克萨斯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她渴得说不动话,她需要等待一会儿,等苦涩的唾液分泌出来。
      德克萨斯明白了,她回想起来了——她和能天使,是战壕里爬出来的鬼,是战争的遗物。
      德克萨斯是跑得最快的先锋兵。骑兵冲阵时,像德克萨斯这样的人,负责避开长矛和飞矢,压低重心穿入战线,钻进敌人高大的战马下方,用土耳其弯刀从下面剖开战马的肚腹,马肠子和马血总是一泻而下,淋漓地泼洒在她的脸上。那种气味经年累月地冲刷德克萨斯的感官,以至于德克萨斯把马肠子的味道等同于战场的味道。
      后来,行军罐头也是马肠子的味道,草丛和篝火也是马肠子的味道,所有和她说话的人都是马肠子的味道。
      只有能天使不一样,能天使还是能天使的味道。
      德克萨斯不得不和能天使形影不离,否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散发着异味的马肠子。
      能天使莫名其妙,问她,喂,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德克萨斯不说话。
      能天使走开几步,德克萨斯就若无其事地跟上几步。
      你说话啊,你是喜欢我还是怎么的啊?
      德克萨斯还是不说话,医疗兵走过来发给她两支吗啡,她转手塞给能天使一支。
      能天使眼珠子一转,问,你是不是被营地其他人欺负?
      德克萨斯觉得这个说法听上去还行,就点了点头。
      能天使爽朗地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就跟着我吧。能天使故意说得很大声,让周围的人都听得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能天使的搭档啦,我罩着你,谁也别想欺负你!
      周围的人看了看能天使,又看了看德克萨斯,暗自翻翻白眼,散去了。
      喂,我都说我罩着你了,你总得我告诉你是谁吧?
      ……德克萨斯。
      好,德克萨斯,能天使开心地揉了揉德克萨斯的耳朵,以后我们就一起啦。
      德克萨斯深呼吸,空气里的马肠子味儿陡然间消散殆尽,天空都清明了几分。

      德克萨斯仰面朝天地躺着,跟一具尸体没有太大区别,她的下半身没有知觉,她不记得自己到底伤在哪儿了,反正大概很难治好。能天使用一辆破烂的板车拉着她,徒步穿越荒凉的旷野。
      德克萨斯没法翻身,但她大约知道周围有什么。车轮子会碾过马的尸体、野鹿的尸体、人的尸体,她都知道。秃鹫和鹰的羽毛偶尔会飘落到她脸上,带着已然干涸的腐臭。这些猛禽死在更遥远的地方,是旷野上的长风把它们的残羽带给了她。她拿下羽毛垫在硬邦邦的板车里,身下的部分变得柔软,她躺着更舒适一些。
      德克萨斯没有吃的,仅有的吃食全在能天使身上。能天使要拉着她离开这里,很费体力,她必须每天都能吃上东西。经过沼泽和湖泊时,能天使会喂给德克萨斯一些水,那些水都不干净,能天使也不许她多喝。德克萨斯总是很渴,但令她欣慰的是,只有能天使在她身边,她闻不到马肠子味儿了。这片等待穿越的平原上空无一人,该死的都死了,没死成的都逃了,战争泯灭在最后一个俘虏的喉咙里。
      战争带走了一切,留下一地死亡,一个残废的鲁珀,和一个拉板车的萨科塔。
      德克萨斯终日躺着,苍蝇绕着她飞,落在她的腿上,蚊虫叮咬她的伤口。她很擅长忍耐,可能天使看出来了,能天使用铁丝和环扣做了一个简易装置,又把德克萨斯收集的一部分羽毛捆成扇子。
      你还有几个手指能动?能天使问。
      德克萨斯试着动了动每一根手指,但事实上真正动起来的只有无名指。
      能天使把铁丝末端牵到德克萨斯的无名指上。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拉动扇子摇摆,驱赶飞虫。
      能天使,你的铳呢?
      战争结束了,我不需要了!
      能天使的语调听上去很快乐。德克萨斯困惑地想,那好像不是真正的快乐。
      德克萨斯,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要到镇上了,我们要回家了!
      回家,回家真好。德克萨斯想,她困了,便睡了,在心里和能天使说晚安。今夜又是属于能天使一个人的跋涉,好在夜里不会再有人偷袭她们。

      拉特兰人是战场上唯一使用铳枪的群体,他们和其他的战士在器物和技术的层面上直接拉开了不可逾越的距离。冷兵器和热武器在同一个战场上交锋是不公平的,会催生出恐怖、分歧与恶意。
      留在战场上超过一年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谁的军队里有更多的拉特兰人,谁就能从女神手里攫取胜利的果实。
      很快,针对拉特兰人的刺客开始频繁地活动,他们在号角吹响的那一刻,就比先锋兵更快地冲入阵线,锁定目标,贴着火线击杀不擅长近身搏杀的拉特兰人;即便是停战修整期间,刺客也会趁着罪恶的夜色摸入营地,轻而易举地找到分散在各个营帐里的拉特兰人,割喉时喷出的鲜血在掌起风灯的帐子上溅出一道残酷的黑影。
      军队不得不安排人手专门保护拉特兰人。可普通的守夜士兵没法和专精刺杀的刺客相搏,愿意做拉特兰人护卫的人寥寥无几。拥有护卫的能天使和做了护卫的德克萨斯成了一对异类,理所当然地遭到排挤。然而能天使和德克萨斯并不在意,别人的排挤既不会使德克萨斯的剑变钝,也不会让能天使的铳失了准头。
      就算德克萨斯从不注意人际关系之类的麻烦事,她也能感觉到,她和能天使在军队里被边缘化了,越来越多的人看她们的目光带上不加掩饰的嫌恶和戒备。无妨,她心想。上了前线,只要有能天使的掩护,再怎么凶险的情况,德克萨斯都能全身而退;同样,不管是多么厉害的刺客,敢对能天使出手,都免不了被德克萨斯的剑光大卸八块。
      而且,被边缘化有一个好处:让德克萨斯和能天使在拉特兰人暴动时,得以快速地脱离风暴中心。
      军队里没有人愿意保护拉特兰人,拉特兰人接二连三死去,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中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如果没有拉特兰人,谁会带来胜利?
      一个短小的疑问句在每一个拉特兰人心里种下了剧毒的种子,很快就生根发芽,抽条开花。不分阵营、不分敌我,共同的血脉、利益和生死存亡让所有拉特兰人依靠自己的语言暗地里秘密地重新勾连为一体。他们高喊,拉特兰人代表火力,拉特兰人手握胜利。他们决不允许再有一个拉特兰人死于肮脏的暗杀,死在不被上帝祝福的地方。
      拉特兰人暴动的那夜,血花和硝火淹没了天空里最亮的星星。能天使因为和德克萨斯这个外族在一起,因而被排除出了暴动计划——没有人在密谋和集结时把这两个人认作自己的同伴,趁着没人注意到,她们飞快地逃离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成为流浪的逃兵。
      战争在拉特兰人暴动后不久结束了。没了拉特兰人,谁也无法轻易地杀灭对方,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无意义的互相折磨和互相消耗。当他们意识到战争让自己和最仇恨的人变得亲密无间,他们终于厌倦。爱的人都死了,并肩作战的人也都死了,再这样下去,他们只能与杀死爱人与战友的仇人相爱,没人接受这样荒诞的关系,战争该结束了。
      能天使和德克萨斯跨越战争、死疫、饥荒,距离归乡终于只剩一片亟待穿越的辽阔荒原。

      德克萨斯睁开眼睛,终于看到了服役数年只会出现在睡梦里的熟悉城镇。能天使拉着她慢慢腾腾地穿过街巷,德克萨斯心想能天使一定很累了,倘若此时她有一口水喝,体内还有稍微多一丁点的盐分可供挥霍,她一定会流泪吧,她会抓着能天使默默哭泣,战争结束了,她们终于回家了。
      德克萨斯看见街道尽头跑来一个人,是可颂,她在一次防御战里受了重伤,很早就被送出战场了。
      “德克萨斯……!天啊!德克萨斯!!”可颂认出了德克萨斯,飞快地跑上前来。她看上去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后遗症。德克萨斯倍感欣慰,但她奄奄一息,几乎说不出话,仅能勉强翕动嘴唇。
      “能天使……”
      “你说什么?德克萨斯?!”可颂看上去非常激动,她哽咽着,把德克萨斯份的眼泪都哭完了,“你别说了……我马上带你回去,给你请医生!!”
      “能天使……”德克萨斯费力地挤出气声,让可颂别忘了能天使,能天使拉着板车徒步穿过整个荒原,她一定也快到极限了。
      “能天使……是谁?你快别说了,走,我们回去!”
      “……”
      德克萨斯被可颂背到背上,她用尽力气扭过头去。
      她没有看见板车。
      也没有看见能天使。

      *

      德克萨斯接受了将近两年的治疗才慢慢恢复精神,世界又变成了腥臭的马肠子,到处充满令人作呕的马肠子味儿。
      她躺在病床上,听见门外可颂和医生说话的声音,像两匹对食的马儿对着食槽没完没了地咀嚼草料。
      好在德克萨斯已经习惯了。没有了能天使,她不得不与马肠子和解。她反复把玩着手里的一颗子弹,盯着它出神,思考它是从哪来的,它为什么不是马肠子。
      “病人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错乱可能几年内都治不好了……”
      “德克萨斯一直重复的‘能天使’,我托人打听过了,是德克萨斯在军队里的搭档,是个拉特兰人,我想试试看找到她。”
      “拉特兰人?不可能的,听说那时候的拉特兰人……全都死了……”
      “是的,德克萨斯是被一匹马驮回来的,可她一直坚持是能天使拉着板车载着她穿越了荒原。能天使也许没死呢?没准她们只是路上失散了。”
      “不,肯定死了,但凡前线还有一个拉特兰人活着,战争就不可能结束——躺在板车上穿越荒原,这是幻觉,彻彻底底的幻觉。”
      “……”
      “……”
      “德克萨斯说猛禽的羽毛落在车里,她垫着羽毛才觉得柔软。”
      “那是病人的潜意识修正过的记忆,也许那匹马有个柔软的鞍垫。”
      “她还说能天使给她喂水,否则她活不下来。”
      “是马经过湖沼时,跪下来让她饮水——马可以让她喝水,但没法打猎,喂给她食物,对不对?”
      ……
      ……
      德克萨斯望着窗外的落日,突然浑身过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马上平静下来。
      她见过这样的落日。
      落日时分的沼泽地边,德克萨斯趴在马背上,几乎失去意识。能天使身上开着两个巨大的血窟窿,里面风声呼啸。
      能天使的声音像枯水期的河流,淅淅沥沥地流过德克萨斯的耳畔,渐渐干涸。
      德克萨斯,这是我的最后一颗子弹。
      我把它……留给你。
      能天使把子弹塞进德克萨斯的手里,她包裹住德克萨斯的手,一点点握成拳。
      德克萨斯,我给你……拉特兰人的祝福。
      能天使用尽最后的力气拍了一下马的臀部,让它背上受她祝福的人,穿越广袤而荒芜的平原,回到家乡。
      能天使的眼睛里倒映着金红色的日落,她微笑着呢喃,
      你将平安。

      “……”
      “……”
      “可是,可是,她还说,能天使还做了个扇子,用铁丝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别再说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哪里有铁丝?那些都是不存在的……”
      “……”
      ……
      ……

      德克萨斯抬起手,她的无名指上没有铁丝。

      只有一枚戒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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