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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谢谢刺猬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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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开春了。三月里一场雨送来泥土的芬芳,春天的气息就那样漫天弥散开来。那天,锦年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想起章之贤说的那句话,新年要有新气象。差不多一个多月没去章家,锦年忽然怀念起章家园子里的银杏树,还有那白色秋千椅,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夏天里头,银紫色晚霞布满整个天际,艳丽得不似真,红蔷薇爬满整墙,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香花送来绵绵幽香,让人不禁要伸出鼻子“唔”一声……还有,还有,大刺猬说新年要有新气象,不知是不是真的呢!
章崇焱跟锦年约在周六谈书稿的修改,以及合约上规定的其他后续事宜。那日,她准时到达富成花园,林姨却告诉她,老章小章都不在。她只得坐下来等,但很奇怪啊,章崇焱明明跟她约好上午十点过来,并且他不像是一个会随便爽约的人。过了一小会,客厅里电话响,林姨跑过去接,没讲两句就朝锦年招手,“周小姐,老板的电话。”
哦?锦年过去接听,“小周久等了。”果真是章崇焱。
“哪里,才到几分钟。”
“真不好意思,我在外面打球,就在家旁边,小周若方便的话不如过来这里,我们在外面谈,开春了,闷在屋里岂不浪费了大好春光。”
锦年答好,出去走走也好。老张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将车子驶出来停在门口,锦年拎起包包跑出去,草地不知何时穿上了新衣,绿油油的一片,明媚春光晃得她咪咪起眼睛。竟然这么快就转暖了,冬去春来,眨眼的功夫,人生亦是短暂,哪里有余暇让她伤春悲秋。
锦年跳进去老张师傅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子里,不过五分钟就到了北辰高尔夫俱乐部门口,嗨!竟然那么近!
到了那里,有人过来领她进去。章崇焱戴一顶浅蓝鸭舌帽在果岭上挥杆呢!他穿白衣白裤,风度雍容,看到锦年,便停下来,她远远地对他笑算是招呼,宛若一朵初开的百合花,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路小跑过去。
他们在阳光底下散步,谈合约。关于文稿的事情,多半是锦年在说,章崇焱只是听。中年人的精魂早已被阳光底下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的老章已练得百毒不侵,而那个明媚清澈的笑容,忽然使他想起来那些年轻的有牵挂的岁月来。
“小周何时开始写作?”
“四年前,不过是些女孩子看的风花雪月的故事,人物传记还是头一回,经验不足,请见谅。”锦年小小心心的解释。她又哪里会知道,文稿好不好根本不是谈话重点。
“那也有些时候了,一直兼职?”
锦年微微笑,“嗯,我在一家国有企业总部做审计,是很枯燥的工作。”
“有没有想过全职?”
锦年睁大眼睛,咕咕笑,“全职?只怕养不活自己。有了上顿没下顿。”
“有没有想过,租一间临湖的公寓,春天赏花,夏季赏月,秋天坐在一地金黄的花园里面荡秋千,冬季的时候静坐窗前看纷纷扬扬的雪花,灵感来了写首小诗,或是创作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他忽然对她的生活感兴趣,试着安排她的将来。
锦年听了话有点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她没料到这个年过不惑的生意人居然有这种雅兴,讲出这种小说里面才有的酸唧唧的话来。
他摸着下巴看她,“小周是否觉得滑稽?”
锦年摇摇头,她哪里敢。
“你完全有资格过那样的生活,你完全配…….”他停下脚步侧头看她。
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慌慌忙忙的解释,“不不,我需努力工作,写作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小周,你没有看过童话故事么?仙女从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你如果愿意,我为你提供一切……...”
啊!不,周锦年怔怔的看着他身边这个中年男人,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直白的话,明明是早有准备的。
章崇焱看着她微笑,像是等她回答,他低估她,以为她同那些女人一样,那样容易搞定。锦年惶惶不知所措,她想拒绝他,却又不知道怎样说才好…….
正在这时,包包里头的手机响了。锦年翻出手机,看都没看到是谁就匆匆按下接听——
“喂!”是刺猬先生。
“是,是,你不在家。”她仿佛看到救星似的。
“你也没说来啊,我出去了,刚回来。”
锦年心里开心的不得了,总算找到借口脱身,“哦,好好,我这就过去找你。”
“……”
锦年没等到他讲完就挂了电话,头也不敢抬的跟章崇焱说了声“有事情先走”就一溜烟消失了。
跑出高尔夫俱乐部大门的时候,锦年在想,还要不要回富成花园呢?方才那样尴尬,还去章家做什么?左思右想,脚步却已经到了富成花园门口。
回到章家,林姨却说之贤不在家,去湖边散步去了。
他会出去散步?真是稀奇事,锦年原以为他只会躲在房子里发霉。
锦年看到之贤的时候,他在湖边的草地上和一只笨笨的松狮玩,一个人。他拧它耳朵,它也不叫,摇头晃脑的在轮椅边上转来转去。锦年在他身后停下脚步,因为方才老章的一席话,心里还突突的跳得厉害。
之贤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回转头看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锦年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她趋上前去,微微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两朵红云飞上她的脸颊。“刺猬先生,谢谢你。”
他来不及反应,那片温热已经迅速离开他的肌肤,像小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涟漪,四射开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七荤八素的,虽然知道答案,但他仍然需要问,“谢我什么?”
她在他轮椅前面蹲下来,晶莹的大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那头奶白色松狮识趣的跑开了。“不为什么,就是谢谢你。”说罢,站起来,伸出手指在一棵梨树上划呀划的,忽然觉得自己说多了,她差点忘记,他和他是一家人。
“他可是建议你试着改变生活?”他看着她的背影问,同往常一样,带着讽刺的口气。
锦年忽的呆住,不敢回头。他竟然知道?
“他再年轻一些的时候,曾经改变过许多女孩子的生活方式。”之贤缓缓的讲,仿佛在和她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原来他是知道的,他故意打电话给她。锦年忽然间鼻头一酸,就在刚才,老章对她提出荒谬建议,小章替他解围。他们一点都不像父子。生活竟然这样戏剧化,她的故事里头从没有写过。“你这样了解他?”
“十二岁那年夏天,爷爷带我去法国度假,忽然有天家里来了电话,他们告诉我,母亲在头天深夜里心脏病发作睡了过去…….回家看他们整理母亲遗物,发现医生开药给她,才知她罹患抑郁症多年…….”
锦年恻然,心里咯噔一声,她万万没料到章夫人已经去世,虽然她曾经在心里有点责怪她,她真舍得自己在国外逍遥快活,连儿子也不关心一下…….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许许多多事情,都不是她想当然的那样。
这个时候有两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一阵风吹来,锦年脊背发凉。
原来他的少年时代比她更加阴霾,但她不敢回头看他表情,“在那之前你都不知道?”
好半天也没听他答话,等锦年回头的时候,她看到之贤满脸阴云密布,努力按住自己的膝头,两条腿像上次那样抽搐着。
锦年急急忙忙地蹲下去,用双臂死死的箍住他的腿,一点用都没有,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有点着急,慌忙之间将他的鞋子拿掉,托起他的脚放在自己膝头上,虚软的足踝不着力的打晃,脚心冰凉冰凉的,估计是吹了风。她索性捏住他穿灰色棉袜子的脚放到怀里。
之贤扭转头不去看她,他怕自己窘迫的模样吓坏她,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但他仿佛可以感觉到锦年的体温汩汩传来。
锦年看他渐渐平复下来,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笑了,“好一点没有?”
“嗯,嗯。”他颇为难堪的伸手提起双腿收回来,一时间连谢谢都不知道怎样讲了。
“当心,别再凉着。”她一面说一面替他套上鞋子。
就在那一刹那,章之贤忽然明白,这会是他终身难忘的一刻,将来,即使他四十岁、五十岁了,不论他是终日郁郁缩在家里发霉等死,还是振作起来继承爷爷的衣钵,在外头事业成功,甚至家中有贤妻伺候,但是他心底深处,必定忘不了他灰暗生命中的某一年某一日,在春风拂面的小湖边,有个女孩子将他毫无生命的双脚紧紧抱在怀里,给它们温度……
“稿子即将完成,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锦年忽然间想起来说。
“是么?”那是否意味着她不会再来?之贤心中仍有不舍。
“恩,你若觉得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即刻指出来,届时我拿了支票就走人的哦。”她咕咕笑。
他想了想,“不,我很满意。”
锦年有些失望,她原以为他会挑出一大堆毛病,叫她再改,不停的修修改改,这样,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她完全没想到他这样爽快,扭头望着远处不讲话。
“可惜,作家小姐的奖金拿不到了。”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面轻轻的敲,又讽刺她。
当然,她闷闷的想,章崇焱的额外奖金原来是有条件的。
“文稿真的很好,我发给几个姑姑看了,都很满意。我也可以奖励你啊,要什么?你自己说。”
锦年忽的转过身来看他,双眼闪着晶光,“那么,我要刺猬先生好好锻炼身体。”
她仿佛一抹晨曦,只是在某个清晨晃了一晃,不经意间就照进他心里的暗室里去了。他一直很想抓住,可是又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去抓住她。但他忽然间明白过来,即使没有力量去捕捉,只要能常常看到她的笑容,也是好的。
他开始不介意活至耄耋。
“你说新年要有新气象。”她强调。
“恩。对了,我想起来,还有一点要改的东西,回去我指给你看。”他忽然说。
……
锦年开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