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典》我是天魔

1、天魔假想之 报恩

　　一、吃肉

　　“公子！有肉吃了！”用竹片茅草构建的简陋门板被“沙沙”的推开了，打那树洞深处战战兢兢的探出来一颗男人的头颅。伴随着酸腐的气味迎面而来的，还有一声半死不活的问候。
　　“是马卿呀，好。是什么肉哇？”
　　“硕鼠！好大一只！”送肉来的汉子放下破碗，赶紧的扶公子从树洞里头爬出来。后者还没有站的很稳当，便伸手去够地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白肉。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呀，没有吃到肉食。几时受过这种罪。公子撕扯着未曾下过佐料的肉块，顾不上烫和脏，匆匆的就往嘴里头送，一面嚼，一面想，究竟不是经常吃的猪马牛羊鸡鸭鹅，比那些粗糙许多，虽然如此，也凑合了，勉强可以下咽。
　　几块肉下肚，人也仿佛精神了些，公子想起来一个严重的问题：“水，水。”
　　“公子您慢点吃。”那姓马的汉子连忙从身上解下竹筒子递过去。
　　喝过了水，又吃了几口肉，公子抽空瞟了一眼垂手肃立的汉子，不由的悲从心头起。三天，才只三天，就从宫廷沦落到了山间。前些日还围在身边的那些奴婢臣子，不知现在又流落到了哪里。如今只剩这么一个门客，孤零零的守在跟前，怎不教人心伤心痛啊。
　　“哪里捉到的鼠，没有别的吃食了吗？”天下战火锋飞，公子已经知道除非在宫里，民间轻易是找不到什么可以吃的牲畜的。但是还是得问。如果不是三天前自己问过这么一句，也许今天两个人还呆在山林里，就着仅剩的干粮，了无生趣的啃食枯糙的树皮呢。
　　“在田里头，还想逃到洞里去呢，被我一下就扑到了。”汉子站的笔挺，可是眼睛瞅着公子碗里头的肉块，发直。
　　“卿家，你可是也饿了？来，拿一块去。”
　　“谢，”肉接到手里，送到唇边，还没有放进嘴里，汉子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谢公子恩。”
　　“不必这样。”公子爱惜的拍着汉子的肩膀，忽然停下来，惊怖的指着他的大腿叫道，“血，血！”确实，汉子右侧肮脏的裤腿上，沾染了一片鲜艳的血渍。
　　“是他们来了吗？！”公子的第一反应就是往树洞里钻。汉子立即跪倒在地：“公子，小人有罪，惊到了公子。这血，是小人捉鼠时伤到的。”
　　“……哦。”公子从树洞里探出一点脑袋，“你把裤腿撩开，我看看伤口。”
　　“是。”汉子的腿上伤痕累累，在右侧腿股处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鲜血淋漓。
　　公子骇了半晌，又看了看扔到远处盛肉的破碗，忽然明白了。
　　“爱卿，你难道是割肉事主吗？我的好爱卿呀。”公子哽咽着，从树洞里探出身来。那条铁铮铮的汉子此时也哭倒在地，跪行着来到树边，和公子抱在一起。
　　“公子是天下的希望，切不可哭坏了身子啊。”汉子首先止住了悲声，安慰道。
　　公子抽噎着，扶住汉子的肩膀道：“天貊，有朝一日我回到王宫，你便是我大齐的栋梁重臣！”“小人不敢。”汉子后退几步，深深跪伏下来。

　　“天貊，可有我父王的消息？”
　　“启禀公子，都城陷落，四面援军正在赶来途中。大王他，和众位公子被冲散，至今杳无音信。”
　　还没有消息？！很好，很好。公子心想。父王大约是已经死了。让成百上千的暴民冲倒了车马，踩也要被踩死了。那几个大呼小叫四散奔走的兄弟这回就多半也活不成。亏着这个门客赤胆忠心急智过人，抢着先弄翻了马车，又护自己在车架下面躲藏半日，这才侥幸逃得了性命。
　　如果援军能够及时赶到，这大王的位置总该轮到自己做了吧。公子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心里已经高兴起来了。到底是堂堂的公子，身在困苦中，已经想的那么深远。况且锦衣玉食惯了的人儿，竟然遭着这样的磨难，不正预示着以后真是能做大王的么？！当然，荣登大宝要在服完丧期之后，但是，辉煌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公子冲汉子点点头：“马卿，我要歇息一下。你好好养伤去吧。”

　　对了。缩在树洞里，公子又想。也许马天貊是故意割伤自己的。那肉没准就是鼠肉也说不定。

　　二、拜官

　　马天貊把昭告文书又从头至尾校验了一遍，确实没有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不由的沉了下来。
　　每一朝的大王通常都会在登基的时候顺便提拔一批年轻的新人，与那些功名显赫的大臣们一起治理朝政，建功立业。这在齐国，在天下都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惯例。今次新王倒是也没有破例，上柱国点的是武勇过人救驾有功的骑兵校尉阙奚，小令尹拜了文采飞扬力主公子继承王位的民间才子圂聃。但是一张拜官文书，自宰相下到县丞，从京都直至边关，压根就没马天貊的影子！
　　“不过是个卑贱的门客罢了，就凭陪着大王受了几天苦，就想混个官做？真是滑稽。”仿佛听见了谁已经在身后指点着这么说了。马天貊转过身，缓缓的往最近的街角走去。要转弯的时候，他偷偷朝张贴文书的影墙那边瞅了一眼。还好，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盯住自己的眼睛。
　　马天貊一口气跑回家里，把门关了，靠在门板上，激动的想。原来大王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东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给狗吃点骨头，它都会朝人摇摇尾巴，可是人呢？！
　　“貊儿回来了？吃过饭了没？”吃吃吃，就知道吃，一点也不晓得男儿立业之志。马天貊愤怒的挥了下袖子，恭敬的冲母亲一躬到底：“母亲大人安好，孩儿已经吃过饭了。”
　　“公子现在做了大王，你也不必每天都到公子府里陪伴左右了。可曾想过以后干些什么活计？”
　　“是，母亲大人。大王成为威震天下的君主，孩儿这做臣子的也算尽到自己的忠心了，现下心内正欣慰的紧。至于以后的活计，孩儿想在大王英明的统治下，哪怕砍柴种地，也会是很幸福的。”马天貊正色道。
　　“哎，大王也是，”母亲坐回炕上，拾掇起针线活来，“跟随他也有年头了，这一回坐了天下，也不说给我们貊儿闹个一官半职的，咱也能继续服侍他，这有多好！”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啊。马天貊望着辛勤缝纫的老母，眼角已经湿润了。但是忠孝不能两全，有些话虽然会冲撞母亲，然而占了一个理字，却还是要说的。
　　“母亲大人，话也不能这么说。身为臣子，理当鞠躬尽瘁，况且大王向来待孩儿不薄，孩儿更须死而后已，以报答大王的知遇之恩。至于加官进爵，也需量才而用。大王让孩儿继续磨练，自有他的用意吧。”
　　“话虽这么说，可封官毕竟是件大事。咱貊儿也算对的起大王，战乱之时肉也割了他吃，如今天下平定，咱的护驾之功大王却连提也不提。咱立功不求犒赏，是咱的本分，大王不因个人的恩情而轻许官爵，是大王的明智。可是连累了大王担付下赏罚不明的污名，咱于心不忍哪。”说到这里，母亲哽咽了。
　　马天貊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淌了下来。他跪伏在母亲膝前：“是，母亲大人，孩儿受教了。孩儿这就去进谏大王。”

　　天貊再拜：“小人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面见大王。”门官不耐烦的摆手道：“大王朝事繁忙，没有空见闲人的。去吧去吧。”
　　闲人！马天貊几乎要朝门官吐一口唾沫。但是他为人厚道，忍住了。怎么办，声明自己是大王的救命恩人么？那是非常讨嫌的事情，甚至讨自己的嫌，而且也不管用。然而憋在心里的气再也按捺不住。罢了。
　　回到家里，母亲问道：“貊儿，大王怎么说？”
　　“娘，咱们走吧，离开齐。”
　　“怎么？”
　　“在齐我已是个闲人，不如到别国去，多做些有用的事吧。”

　　再要我留下，除非给个大官做。马天貊这么想。

　　三、去齐

　　“哐，哐哐”“马天貊先生听真，大王正在找您，请您速速现身！”“哐，哐哐。”
　　十几个小吏起劲的打着铜锣，在山间小道上来回穿梭呐喊。
　　“貊儿，要不咱们回去吧，你听，大王派人找你呢。”耳边传来母亲犹豫的声音。
　　“不，母亲大人，”马天貊背着母亲，摇摇头说，“我已经是个闲人，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累的大王为我背负任人唯亲的骂名，我不忍心。”
　　“可是大王劳动了那么多的人来寻你，耽误了那么多的农事工事，你又忍心吗？”
　　“他们找不到我，等一下会离开的。”马天貊说着，往山林的更深处摸索着前进。
　　母亲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母子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息。
　　母亲怜惜的望着自己的儿子。后者喘着粗气，重新缠绕腿上的绷带。那里的伤口还没有痊愈，此时又渗出血来。
　　貊儿长大啦。母亲有些感慨的想。自己也老了。过去，不论自己说什么，貊儿都会言听计从。但是现在不行了，貊儿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而且会按照他自己的思想理念坚持不懈的去追求奋斗了。
　　其实本来貊儿是个很老实的孩子。母亲靠在树干上，饶有兴趣的回忆起了往事。记得那年，貊儿的老师要把他推荐给公子，貊儿说自己学艺未精，谢绝了一下，而那老师竟然也不坚持，转而推荐了另一个学生。貊儿回来以后是多么的难过啊，幸好他告诉了我，而我跟他的老师又正好是同乡。
　　马天貊舒展了一下四肢，从背囊里取出干粮，奉到母亲面前：“母亲大人，吃点东西吧。再歇一会儿，我们就找路出山。”母亲含笑接了过来。
　　对了，貊儿还很孝顺呢。那时候，家里粮食不多，有一次，他就做了一份午饭，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送到田里，只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把饭全部留给了我，还一再的要求他的小伙伴不要告诉我真相。这个傻孩子，如果不是我一直注意他们，我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他不知道，他那个伙伴是会真的永远都不告诉我真相的。
　　世上的事情与理想的差距有多么遥远啊，自己的利益，如果自己没有去主张，根本就不会有人主动来给你。幸好，貊儿明白了，他已经长大了。

　　远处的山谷间隐隐传来了一阵声音，那是数十人一起呐喊产生的效果。
　　“哎，马天貊先生，您听清楚了！大王已经拜您作了大圣人，快点出山吧！大王有令，马上就要放火烧山了！”
　　“哈哈哈。”马天貊发出了震天的狂笑，这笑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但是很快淹没在青山翠谷之间。
　　“圣人。终于肯给我机会了么？”他的面上满是狂态，“可是太迟了。一个这样轻慢贤能的国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大王，你也好！”他的面上狂态依然，眼角却隐约有了泪光，“用这漫山遍野的树木，来陪葬我今生区区陋体，来成就我万世不朽名声。多谢你的犒劳！”
　　他一拳打在树上，又转头向母亲跪倒，连连叩首，哀声道：“母亲，孩儿不孝，连累您老人家要一起死在这荒山野岭。但是孩儿已经决定了，绝不再回齐国。让您能够不做一个委曲求全背弃诺言的不肖之子的母亲，也算是孩儿对您尽的最后一份孝心了吧。”
　　母亲含泪摇摇头，紧紧的搂住了儿子，没有再说一句话。
　　天边那抹血样的红，已经象流水一样，烧过来了。

　　貊儿不肯再回大齐，其实是因为他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去，也来不及回去。这是马天貊的母亲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当然，她绝不会说出来。

　　四、烧山

　　面对摧枯拉朽势不可当的山火，阙奚有些心痛。这火起来就绝不会停，除非耗尽了山上所有的木头。这么多木头，如果全部用来制造箭矢，或者全部用来制造枪竿，能够装备多少骁勇善战的兵士，能够成就多么浩大的千秋功业啊！可惜，为了逼出区区一个齐之大圣，就要一把火全部烧光了。
　　圂聃想的却不是这些。圂聃想，这天貊就要位居自己之上了，他出山之后，自己应该怎么热烈迎接，又怎么做文称颂，才能够衬出他忠心护主的丰功伟绩，也显的自己慧眼如炬知己知心，做上一对生死之交，仕途上也好相互提携共同进步呢。他已经在考虑是否要把是自己提议放火烧山的事情设法告诉天貊了。嗯，说的时候一定要不卑不亢，就自称“小可”好了。
　　“你们说，天貊先生真的就在此山中吗？”大王问周围的人。一个小校恭身禀报：“是，大王。有人亲眼见其进了大山。”
　　好啊。大王愤愤然着。翻过这座山，再过一个平原，就不是齐国的领土了。一定得把马天貊追回来，并且给他一个大大的官做。当时自己的狼狈样子，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可不能让这家伙再到邻国去给自己散德行去了。
　　火在山里烧的劈啪作响，大王在自己心里也暗下决心。当日早该设法灭口了，却没有忍心下手，这就是世间常说的妇人之仁，今次亲身体验到。很好。就用这一山的树木生灵，来迎你天貊先生归来，也报你当日护驾救主的恩情，也显我今朝泱泱大国的声威。
　　毕竟来日方长哪。

　　大火连烧数日，逐渐熄灭。不见天貊出山。
　　圂聃急了，央告阙奚帮忙，带着士兵在焦热的山野里四处寻找。他不敢面对大王那张阴沉的面孔。
　　终于，在一棵可能是整个山林最高的古树下，树洞旁，找到了马天貊母子被烧焦的尸体。母子俩相互依偎，有士兵去翻看辨认时，便化成灰烬，随风飘散了。
　　大王闻讯赶来，恭候他的只有那根枯朽的焦木。不过奇怪的是，木头接近尸体的地方居然色泽鲜活，青葱异常，仿佛只要下一场雨，来年就会重新引领日光，又能是一棵参天巨木。士兵们都说，是壮士热血的灌溉滋润，是烈士英灵的依附寄托，才能够有这样的古树显灵，才能够有这样的奇迹出现。
　　大王在古树前静立许久，终于缓缓跪下身来。他抚摸着树身，轻声叹道：“天貊先生，原来我真错看了你；天貊兄弟，不想你竟如此壮烈……”
　　大王的身后，臣子们早就跪满了一地。不知是谁首先抽泣，不久，山林里已经充满哭声。可惜树木已经没有了叶子，地上也全是焦土，没有乌鸦呀呀的陪伴，只有山风阵阵，送来枯涩的气息。

　　大王在古树下久久徘徊，临走时，下令以古树制木屐一双，带进宫去，想起天貊先生的时候，就可以常拿这双木屐看看，聊解思念之情。
　　阙奚忙着带人砍树去了。他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个马天貊有点缺心眼，没准还真是个昏蛋。
　　圂聃压根就没考虑马天貊的事情。他亦步亦趋的跟随着大王，一面斟酌着一篇《天貊赋》，准备好好写写大王与臣子之间感人的情谊。

　　这下就连树也没了。一举两得，倒也省事。大王舒了口气。不过他又有点怀疑。那对母子随风逝去，会不会是手下的人联合做的一场戏呢？

　　五、后来

　　后来，“足下”就成为了对别人的尊称，又叫敬辞。

　　2001.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