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木劫》墨轩居

3、第3章

　　城里人都遵旨行事了，而城外，特别是乡下的消息是闭塞的，因此务必在城门口张贴告示，除此之外还设了关卡把守。一直以来，进城的乡下人，还没进城前，凡看到城门口贴有告示，识字的都停下来读墙上的告示，不识字的人则站在一边听人读，回到乡里，再添油加醋地跟乡里人一宣传，这人就是乡里的先知了。
　　第二天的巳时时分，日头已经老高了，有一对带着斗笠的中年夫妇赶进城来做买卖。丈夫背着重重的桑木弓箭，妻子背着一捆箕草箭袋，他们老远看到那么多人挤在那里看告示，他们也挤进去看。丈夫看完告示上面的字，吓得腿都软了，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拉着他的妻子，转身挤出人群，急匆匆地往回走。守城的士兵眼尖看到了，就边大叫着冲出来边大声招呼其他士兵：“站住，不要命的，还敢往城里售卖这样的弓箭。快！快点抓起来！不要让那妇人逃走了！”这对夫妻吓得马上扔了弓箭，以百米冲刺的姿势，撒腿就跑。
　　这个男人名叫姒大，他的祖辈在商朝时是贵族，到了他这一代，家境是完全没落了，好在姒大有一门手艺——造桑弓箭。二十几年前，父母相继去世，留下姒大和他的妹妹，后来姒大娶妻糜氏，姒大一直叫她婆娘，婆娘二十几年来没有生养，姒大也没有嫌弃她。其实在那样的年代，谁知道谁不会生呢！姒大妹妹就嫁在同乡，生了几个孩子，兄妹两家互相照应，农闲时妹妹一家也会帮兄长造一些弓箭。姒大的桑弓箭造得很好，用过他的弓箭的人，没有不夸的。姒大为自己造了一把上好的弓箭，既然没有拖家带口，每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带着婆娘一起上山打猎。他在山上搭了一间房子，虽然家具简陋，但也像模像样。每次上山都是好几天，其实就相当于是去度假，打猎之余他会砍些木头，添置一些家具，修整到后来，山上的那间房子倒成了别墅。下山时，他们把打回来的猎物都分给邻里，一些上等的皮草就拿到城里去卖，那是一个货真价实，城里的大户人家，争相抢购。而祖上留下来的家当就只剩一册《诗经》了，虽然姒大已经把《诗经》记背在脑子里了，但他把那册《诗经》放在他特制的柜子里，留着将来给他的子孙读。放《诗经》的柜子是他砍来上等的红木制成的，有防蛀、防潮的功能，一册《诗经》已经把箱子装得满满的。不管什么时候拿出来，《诗经》都是完好无损的。他把柜子藏在他们睡觉的土炕中，连带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土炕是他自己设计、垒砌的，外人是无法发现这个秘密的。
　　姒大今天本来是想上山打猎的，昨晚都把干粮准备好了，谁知早起竟是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山路不好走，算了，过个两三天再上山吧，今天就到城里卖弓箭去！谁承想到城里竟会碰上这要命的事情，他们夫妻向来自问在邻里之间是有口皆碑的，敬畏上苍、和睦乡邻，但是多年来非但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如今还无缘无故招来这杀头的祸，上苍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们呢？
　　姒大夫妻俩不敢停歇，一口气不知道到底跑了多远，越过田埂，穿过密林翻过山包，日头已经把他们夫妻俩拉出好长的身影。夫妻俩这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回头看看士兵再追赶不上了，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望远处波光粼粼的，想必就是一条河了，赶紧到那河里喝口水吧。
　　看着那条河离得并不远，可走起来却不近，夫妻俩互相搀扶着朝河边走去，这时河上方突然百鸟聚拢，展翅飞鸣，就在河的上空绕圈飞行，并不离去，景象蔚为壮观。有些鸟儿径向他们这边飞来，然后又飞回去，好像是在带路。夫妻俩不觉跟着鸟儿一路走，来到河边，他们看到一个包袱漂浮在水面上，不对，那个包袱是朝着他们夫妻漂浮过来的。包袱能够在水面上漂游，这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看仔细了，包袱下面有一个黑色的东西顶着，等来到了跟前，姒大才看清包袱下面顶着的是一只大王八。姒大说：“奇怪，莫非是上苍可怜我们，派王八给我们送来财宝？”
　　糜氏催促他：“还在念叨这有的没的，你倒是快点把包袱捞上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呀！”
　　姒大这才俯身捞起包袱，包袱包扎得挺严实的，挂着水有点沉。姒大提到草坡上解开包袱上面绑着的绳索，就听到一声啼哭，把夫妻俩吓了一跳，赶紧打开包袱，竟是一个婴儿。从身上的衣着来看，应该是个女婴，且衣服做工精细，布料不似民间所有，这应该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
　　姒大对婆娘说：“此女婴不知何人所弃，也是够狠的，全身包裹严实再沉溺，分明是不想此女婴有活命的机会，想来是大户人家为争宠下毒手也未必。但一个女婴，能有什么威胁？你看此女婴有众鸟、王八相助，不致沉溺，定是大贵之人。你我膝下并无子嗣，这肯定是上苍对我们的垂怜，赐此女婴给我们。我们如今抱回去养育，倘若成人，还能嫁回富贵之家，未必不是我俩的福分。”
　　糜氏忧虑地说：“如今我们丢了这个造弓箭的营生，连个去处也没有，并且性命难保，今后都不知道该如何活命。这女婴跟着我们一起逃难，说不定也会饿死。不若留在这里，有幸让有钱人家捡了去，也可得活命。”
　　岂止是丢了造箭这个营生，刚才看告示，官兵要抓的是造桑弓箭的女人，而且是格杀勿论，要是婆娘知道了不得吓破胆了？可不能吓坏了她。但是见死不救的也不能由着她，所以姒大就呵斥糜氏：“你说的是人话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有钱人来？”说这话时，姒大抬头望河上空，河上空已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了。他搔搔后脑勺，笑了，为他刚刚说的话。
　　糜氏就着丈夫的话，带着哭腔说：“不是我心狠，关键是现在我们都自身难保了，要怎么养活这个女婴就是个难题了。要在之前，我怎么会不要呢？我是求之不得呀！”
　　姒大对婆娘说：“不要啰嗦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女婴不知在水上漂浮多久了，现在还能遇到我们，就注定她是不会死的。你赶紧把女婴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虽然是大热天，让孩子裹着湿衣服也是会寒气入侵的。孩子的这些衣物要保存好，等长大后或许可以寻到孩子的家人，我总是觉得不是母亲狠心抛弃她，这当中肯定有一个阴谋。”说着，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递给糜氏包裹女婴。
　　糜氏听丈夫的话有道理，便不再言语，帮女婴脱下湿衣服，拿丈夫的外衣包裹好女婴。姒大就把女婴抱在怀里，让女婴暖和暖和。现在他们要躲避官兵的追杀，所以不能回家去，只能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姒大抱着孩子，孩子在他的怀里，身子逐渐变得温热了，但就是一动不动的。越往里，林子里的果树越多，但是结果实的不是很多；小动物就不少，最有意思的是猴子呀，松鼠呀的，一点都不怕人。特别是猴子，看到他们，高兴得抓耳挠腮，然后不知从哪里掰来了一长串香蕉，放到姒大夫妻跟前，把他们夫妻感动得朝猴子直作揖。猴子挠挠头、挠挠脸，乐得吱吱吱地叫。糜氏抽抽噎噎地吃着，她从嘴里吐一点香蕉喂给女婴吃，猴子趴过头来看，但是女婴刚才那一声啼哭，好像是告诉他们她还活着，之后到现在便昏昏沉沉的一直没有醒。猴子看着看着又是一通挠挠头，挠挠脸，再挠挠手，然后尖声地吱吱叫着跑开了，姒大夫妇愣愣地看着，不知猴子又要干什么。姒大也吃了几根香蕉，他们做好在林子里挨过一夜的准备。
　　话说官兵那边，因为伯阳父布卦将来必定女主乱朝，周宣王下死命令一定要全力诛杀卖桑弓箭和箕箭袋的人，特别是女人，一定要绝其后代，不论城里乡下。周宣王施行了一辈子的仁政，唯独在这件事上这么残忍，他不能让伟大的周王朝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让自己成为千古罪人。刚才姒大夫妻逃脱了官兵的追捕，官兵没有抓到要犯恐上头怪罪下来担当不起，他们也从姒大夫妇身上知道桑弓箭和箕箭袋的源头来自城外，所以就报请上级，加派多路士兵前往各乡各村大范围搜捕，但求抓到要犯，能够交差。
　　各路人马加急行军，才一个时辰，去姒大的乡里的这路士兵就已经到达了。这些士兵分头挨家挨户搜查盘问家里做的是什么营生，他们怕打草惊蛇，尽量用友善的语气和这些乡下人说话。无缘无故来了这么多的官兵，能不让人害怕吗？这些战战兢兢的乡下人都跟姒大夫妻一样，不知道城里发生的变故，都如实告知家里的状况：有当猎户的，有当樵夫的，有当渔翁的……当然，不管哪种营生，家里或多或少都有耕作的。等来到姒大家，屋门虚掩——那时候的人是夜不闭户的，更不要说白天了，官兵推门进去，屋里空无一人，官兵退出来，又走进姒大的邻居家。邻居六十多岁的老头端着饭碗正在喝着粥，看到这些官兵，吓了一跳，士兵急忙说：“老翁莫怕，您正在吃中饭呐！请问老翁，家里做的是什么营生？此事有关国计民生，我们是来做一个实地调查的。”听到这话，老头稍为心安，就如实回答说：“哦，我们家以务农为主，农余时间就编些鸡笼、鸟笼什么的拿去集市卖。”“哦，这很好嘛，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的了……”士兵随口打哈哈，顿了一下又问，“你们隔壁这家怎么没人呢？”
　　“哦，他们进城做买卖去了，要到向晚才回。”
　　士兵紧接着问：“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
　　“他们家呀，姒大的手艺很好，夫妻俩是专门造桑弓和箕箭的，做好拿到城里去卖，”说到他们的邻居，老者语带自豪，“他们有时也会到山上打打猎，经常把打到的猎物分给我们……”原来就是这家，士兵没等老头说完，就急匆匆掉头闯入姒大家了。老头端着碗，呆呆地看着这些士兵急匆匆走出去，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些士兵一进姒大家，马上就凶相毕露了，他们把土炕上的褥子和木桌掀翻在地，砸开柜子，倒出里面的东西，最值钱的就是一枚铜步摇，被那个领头的官兵揣进了怀里。一通翻箱倒柜之后，地上是一片狼藉，衣服、陶碗碎片，铺了一地。别急，一个小兵眼尖，看到墙上挂着一把桑弓和一个箕箭袋。这就是罪证了，拿回去一定有赏的，领头的官兵吩咐留几个人在屋里埋伏，其他的到乡头各处把守，他自己带着桑弓箭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