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亿女友》李渝

3、地笼

　　她还活着。
　　孚光居然还活着。
　　身体早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前就行动起来，她竭尽全力，右手死死抓住左手空空的袖管。
　　大部分纺织物已经被撕碎了，孚光整个身体仰躺在天台上，尽量增大自己与地面的接触面，确保不被吹走。
　　但现下肆虐的又当真只是风吗？
　　孚光只觉得紫雾深处有架开足了马力的吸尘器，而她50公斤的体重还比不过一粒尘埃。
　　防护服破了口，风噪极大，孚光耳朵生疼。全身的痛觉也紧接着恢复，她不受控制地像虾似的蜷起来。
　　痛。
　　好痛啊。
　　整条左手前臂应该都没了，上臂的神经还在工作，具体情况难以判断。孚光捂着破口，一点一点往来时的方向挪去。
　　风力更强了。她的体力流失极快。仅仅20厘米的距离就花去两三分钟，她就好像翻不过身来的王八那样难看地垂死挣扎。
　　匍匐前行要快得多，但受到攻击的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头盔与防护服是否连接良好，左边袖子的窟窿又是否会引发新一轮的意外，这些孚光都无从得知。
　　她还活着。组员01和战斗员就在楼下，她不能冒这个险。
　　【风力很强，你趴着吧】
　　孚光愣住一瞬。短短几分钟漫长得就像处在黑洞边缘，孚光的耳朵里灌满了强压之下的风噪，对这没来由的合成音一时竟感到十分陌生。
　　她已没有余力去压制病毒的活动了。
　　【你趴着吧】
　　【还有，我不是病毒】
　　【你可以为我命名】
　　【等待救援的这段时间里，让我们来讨论一下……】
　　她又开始涔涔流汗。
　　脑中安静下来，孚光适应着这多重的痛苦。她已基本放弃移动，整个脊背紧贴着地，双腿屈起，脚死死抵住地面朝紫雾中心的反方向发力。
　　稳住了，身体稳住了。
　　这个姿势她不会被刮走。
　　现在拿任何东西出来都会在下一个瞬间被紫雾吞没，孚光的右手等同于是被已失去的左手捆绑住，无法动弹。
　　她尽量高举手臂，核心蜷起——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仰卧起坐】
　　【新资讯录入：孚小姐喜欢在紫雾中做仰卧起坐】
　　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幻觉，在这个合成音事不关己的伴奏下，自己腹部的每一条纤长有力的纤维都几近断裂。狂风摧残她的肌肉，而病毒毁灭她的精神。
　　【这是最后一次纠正：我不是——】
　　她的右手手背终于碰到额头了。
　　“呼叫孚光：你还保留有意识吗？请回答。”
　　“呼叫孚光：我已取回急救包。若无回信，我将于14:42:00自决抢救战斗员事宜。完毕。”
　　是组员01。他成功了。
　　还不到40分，一切都来得及。孚光发出消息，精神稍有松懈。
　　但她仍下意识地捂紧左臂的窟窿……01的位置与她重叠了。
　　扩张剂的效用真的好强。组员01抱着她返程，在紫雾中如履平地。
　　人类在这样的天气中存活，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孚光不能死。第二，战斗员不能死。
　　只要其中一个人丧失了意识，而他们又没有在日落以前等到极端天气消失的好运，别说全员存活，在外轮值的人类只会一个不留。
　　这是人类用一代又一代的死亡经验堆出来的教训。
　　孚光负责调度指挥，而拥有指挥经验的人类不算少，组内的03也可以做到。
　　她的特殊之处在于，像战斗员一样，她可以在玄机中行动自如。
　　孚光此前只进入过玄机一次：当时战斗员死了。
　　组员01将孚光的袖子剪开来。他们已经回到了一楼，大门被重新封好，孚光与战斗员并排躺在一起。她的整条胳膊全紫了，密密麻麻的条纹像活物那样在她的皮肤表浅游动。
　　组员01顿了顿：“我要切掉多少？”
　　“保留深筋膜。”孚光立刻下了判断，“快。”
　　01动了手。
　　紧急处置后，他又为孚光做了止血和阻隔处理，同时缝合防护服。孚光忍耐着虫子啃咬残肢的感觉，勉强坐着，判断战斗员的情况。
　　目前看来他已丧失了意识，也基本无法检测到深层脑部活动。可单独行动，01和她恐怕坚持不到跟其余组员会合；而没有人保护他们，日落之后，那五个人就只有死。
　　怎么办？现在战斗员体内的意识恐怕已经不是“战斗员”，可没有战斗员，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在紫雾威胁下根本寸步难行。
　　孚光把枪掏出来抵在战斗员太阳穴上，说：“针扎在颤中穴，和我们保持十米距离。”
　　组员01听命行事。
　　急救针当即起效，深浅不一的紫色开始朝着下针处聚集。
　　【检测到战斗员意识活动】
　　孚光屏住呼吸。
　　战斗员动了动嘴唇：“人类文明永存。”
　　她眉头一松，退了保险。
　　01过来扶起孚光，道：“这里没有地下通道，我们得尽快转移。”
　　“1公里外那栋楼有，可太远了，紫雾很快就会恢复之前的密度。而我只剩下一只手。”孚光晃了晃左边肩膀，给战斗员展示组员01不甚精湛的缝补细节，“我们试试对面的建筑。战斗员和我一组，01单独行动，找到地下通道后联系对方。”
　　组员01即刻同意了这个安排。
　　不知道为什么，孚光却总觉得他迟疑了一瞬间。
　　这根本就不可能。她已经痛到产生幻觉了吗？
　　地平面的紫雾强度比天台的要弱一些，但仍非常可观。刚刚被普洱一万的名字召唤到天台的紫雾已经逐渐四散，他们最多还有三分钟时间，可以在较低强度的紫雾中行动。
　　运气不错，01先找到了带有地下通道入口的大楼。战斗员带着孚光过去，确认当前位置后，他们便往防空洞方向飞奔。
　　孚光一刻不停地进行通讯传输，同时试着确认设施消息。遗憾的是，她发出的消息一直未能得到设施方面的确认，设施那边也没有任何广播被孚光的小队接收。
　　怎么回事，出事了吗？
　　那玩意儿没再出来捣乱，省了她许多工夫。
　　她居然都精神错乱到在某个瞬间想要感谢它的懂事了，帮绑匪说话的人质显然不是孤例。
　　03和其他人接收到消息后，决定在B区中心位置的十字通道等待，以便与他们会合。孚光同意了她的判断。
　　设施还是没有消息。
　　“普洱一万”有许多译名，人类喜欢这个代称，但含义已不可考，据说是哪位先行者觉得这个称呼最顺口。都市的人喜欢用“普尔伊凡”，他们认为这样的称呼更符合原意，也更适合作为祂的尊讳。
　　根据前文明记载，这个代词原本写作“Pure Evil”。
　　孚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本能地感到很贴切，好像这个代号就是为了那个连名字也提不得的神预备的。
　　孚光不认可那也算是神。
　　孚光不认可任何神。
　　五个组员身体健康，精神良好。她决定让全体人员在这个十字通道休整两分钟，组员01在地下通道里的行动逐渐受限，他现在的身高已经扩张到2米左右。
　　03为他打了一针抑制剂，孚光则靠在墙边休息。她时刻保持正面对着战斗员，以备出现意外时迅速拔枪。
　　扩张剂是在两点半左右打下去的，他们组一共八针抑制剂。
　　如果只保留一针备用，每六个小时为01注射一次的话，他应该可以撑两天两夜。到了防空洞、联络上设施当然最好，但如果设施那边真的出了事情，小组必须考虑自救，原路返回。
　　最适合派出取车的人选是03和战斗员。可是孚光中了病毒，留在防空洞内可能保护不了其他组员，战斗员的安全性又暂时无法得到确认。
　　假设把全部抑制剂都预留给组员01，观察战斗员四十八小时、确认无害后再准备返回呢？这样一来他们失去了再为一名组员注射扩张剂的机动性，可整组人存活的可能性会变得更高。
　　还是她该决定放弃等待设施救援的可能，现在就集体折返……
　　战斗员的额头诡异地抽了一下。原本呈死青色的脸窜出一丝血色——
　　不。
　　孚光立刻拔枪。
　　是紫色。
　　手指迟迟没能传来扳机扣动的实感，空间坍缩了，她像被镜头捕捉，曝光在反相的胶片上。
　　她的存在正被压扁……
　　孚光颤抖着合上眼睛。
　　战斗员死了，她进入玄机了。
　　孚光疯了似的尽力活动她可以控制的一切：她的手指、脚趾，她因过分疲劳而不住痉挛的小腿肚子，她的喉咙，她已丧失的左手……
　　但孚光什么也掌控不了。别说是四肢的肌肉，她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心跳。
　　她的眼皮也支棱着——滑稽的、半睁不闭的眼皮蜷起了一半，孚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她看到组员的脸色变红、变紫，看到他们的眼球凸起来、青筋鼓起来。她看到战斗员一点一点变成了紫到发黑的干尸。
　　组员03手中已空了的抑制剂针管径直下坠，生生刺破她的大腿，再贯穿而出。
　　最后每个人的身上又忽然淋上了一层血色。
　　01爆了。
　　一股魂魄深处的恶心袭击了她，孚光的肠道彼此打架。她有多久没有进食了？她忽然从固定中掉落出来，好像一粒尘埃——一粒微不足道、50公斤的尘埃，被胶片的主人用软毛刷随意地扫落，从此解脱于宿命。
　　解脱于宿命？
　　命运不会放过任何人。
　　孚光跌在地上忍不住地干哕。呼吸间只余下一阵萧条，但那封闭了的、在爆炸中浇淋到她全身的腥味似乎又在她喉舌扎了根。
　　没有证据支撑这种真实：她目睹的、她经历的、她自以为的真实。
　　她摸摸自己的胸口：孚光哪里又沾染上了组员01的血和泥？
　　她可以在玄机中行动自如。
　　而那些不能的，则成为玄机的养分——成为玄机本身。
　　有什么强撑着她站起来。
　　不。不是她自己。
　　身体无法自控地跳向中空——
　　【孚小姐】
　　【现在，我想你很愿意和我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