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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拥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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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浦原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我重坐了好几次离心机,并成功把浦原的实验室吐得一塌糊涂。
此番实验牺牲巨大,但是白衣男再也没出现过了。
脑袋和心情始终难以平复,深夜幽静的卧室里,只有翻身带来的布料摩擦声,断断续续从未停歇。
当猫的时候天天犯困,随便窝在哪里都睡得香,做回了人反倒忧思甚重,日日难以入眠。
睡不着,那就别为难自己了。我无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爬上屋顶,试图用欣赏夜色的方式缓解失眠痛楚。
月亮时隐时现,昏暗时伸手不见五指。而有时风吹开了云,那一瞬,月光也能探出头来照耀一方大地。今夜云层厚重浓郁,月光偏偏如此明亮,勾勒出层层叠叠的边缘,铺满了整个天空。
壮阔,却不详。
也许是它不够美丽,完全无法令我沉醉其间。
白衣男的背影,小黑的眼神,家的样子……脑袋里的想法如走马观花般旋转不停。太多事情让我迷惑,也有更多的人让我止不住挂念。
屋顶上蹲了大半天,我只想通了一件事——如果不是诗人或者文学家,心有烦闷最忌月下独行,否则便会像我一样陷入情绪的低谷无法自拔。
真不如勉强自己回去睡觉。
从悲秋伤春中解救我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半夜三更,清太竟独自一人出现在了街角。他缩着脖子双手插兜,小臂上挂着一个旧木桶,用别扭的姿势一路小跑着,似乎想把寒冷甩在身后。那木桶晃荡不停,随着脚步的节奏吱呀作响。
清太跑过了商店门口,往之前那片海滩去了。我踩着街巷里起伏不断的屋脊和围墙,一路蹦跳尾随。
云层和月光争夺着这片大海,海面半明半暗,浪花卷着湿气冲向岸边,长长海岸线上竟分散着零星火光。
只见他快步走向其中一束,和持火把的大叔打了声招呼。二人并未多言,径直挽起衣袖裤腿,迈进了海水里。
这是冬日凌晨的至寒时刻,我站在他身侧,注视着少年隐忍而专注的表情。橙红色的火焰暖了一半面容,而另一半沉在阴影里铺上了些许月色。
涨潮时分可以在海滩捞到蛤蜊,若是涨潮赶上半夜,无人争抢自然能寻到更多。
只是太冷了。
几息的功夫,数颗蛤蜊叮咚落入桶中,清太的手指明显僵硬了不少。那大叔举着火把的手也在不停颤抖,真晃得人脑袋发晕。
“中野叔,你往后站点离海水远一点吧,光线足够了,待会儿蛤蜊我们还是平分。”
我看见清太嘴边因为说话涌出了一小团雾气。
大叔抖个不停牙齿相磕,一句话里带着颤音和杂音。“这哪成,蛤……蛤蜊全给你留着吧,我站岸上给你打光。葵乃那孩子要……生产了给她补补,我孤家寡人的……少吃一口也不会咋样。”
忽然间,如同日初时刻般魔幻,海面铺满了金黄色的粼粼波光。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忘记了尚未结束的交流,瞪大双目看向身后天空。
两道无比耀眼的金色光束撕破厚重云层,自半空一路下落,照亮了整片天际。
这是闪电吗……强烈光线刺激下,我忍不住半眯起眼睛,心中纳罕。
照明弹!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大叔的手猛地一抖,火把栽进海水里熄灭了。
在这个明亮的深夜,这粒逝去的光微不足道。
城里,不知谁家的公鸡误以为黎明,居然开始打鸣。
云层成为了最佳的掩护,今夜的空袭没有拉响警报,飞机轰鸣声接连而至,而此刻空座町仍在沉睡。直到炸弹如雨滴,坠落到街巷之间,毁掉了无数的梦。
清太满眼震惊,淌着海水几个大跨步便要冲上岸,僵硬的小腿和脚掌却带着他一齐跌入水中。
中野大叔比我动作更快,拉他上了岸,也狠狠拽住了他想要进城的步伐。
爆炸声响彻天际,房屋倾塌,大地悲鸣。
别去,大叔说。
他拦得住清太却管不着我。
回头看了一眼伏在沙地上哭号的清太,我脚下发力用最快的速度向山川家奔去。
途径浦原商店时,我发现他们全都醒了,正立于店外。天地间硝烟弥漫,仅那一方空间隔绝万物。炸弹毁了街道对面的房屋,却连一粒尘土也无法越过结界。
铁斋牵起小雨和甚太的手,将他们拉进了店铺内,浦原站在屋顶上再次与我遥遥相望。他摘下了帽子,把它紧紧扣在胸前。
因为灵压的问题,最近我们相处并不愉快。恢复人身后,我的灵压变成了薛定谔的猫,不打开这个盒子没人知道猫是死是活。
浦原喜助非常想研究我的灵力,可他根本打不开这个盒子。因为我的灵压自扯丝线那会儿爆发一次后,便消失无踪了。
他坚信灵压还在,只是我使不出来罢了,于是始解了红姬追着我砍,试图用危机意识唤起我对灵压的渴望。
我则让他见识了真正的咸鱼为何物——他砍了七天一无所获。
最后浦原只是长叹一口气,收好红姬,瞅了我好一阵无语问道,你对我的信任究竟是哪里来的?
这还用问吗,从那三百多级动画片里来的呀。我只能不好意思地傻笑一下,看着他苦恼揉揉眉心,嘴角却染上了些许笑意。
虽然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很恐慌,但是潜意识里还是相信他不会真的伤我,也许是这个缘故,灵压从来没有复燃过。实际上我也确实没受伤。
当然啦,不愉快指的是他拿刀砍我这件事,本质上我们相处还算和谐。
所以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匆忙朝房顶点了点头全做招呼,仍旧片刻不停奔向了山川家。
一路上,轰炸机接连不断从上空飞过,地面的轰鸣从未停歇,渐渐地再也没有完整屋顶可供我落脚了。
被迫跃至街道,我开始逆着人群奔走。
尖叫哭嚎声被爆炸掩盖,只有满面惊慌和泪痕说着来往行人心中哀痛。父母护着孩子磕磕绊绊冲出家园,亦有魂魄围在曾经的家人身侧,想用灵魂之躯替他们遮挡炮火,却也只是徒劳。
我不忍多看,抿紧双唇继续向前跑去。
大半街道已被夷为平地,山川家亦不能幸免,原来温馨的居所只剩下断垣残壁。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在倒塌的房屋前,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葵乃正跪在地上,整张脸因为太过用力涨得通红。她想把已经倒塌的半个屋顶挪开,但是纤细的胳膊和碍事的肚子,都在阻止她完成这件壮举。屋顶纹丝不动。
我焦急跑到她身侧,想要拉她起身快点离开这里。不管屋子里有什么贵重物品没有拿到,都没有命重要。
直到废墟下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折了我想要逃离的想法。
“婶婶……”
月光探进废墟的缝隙,隐隐约约,我看见了节子挂着灰尘和擦伤的脸,埋在坍塌屋顶阴影之中,黑曜石一般的双眸仍旧清澈闪光。此刻孩子的眼睛里并无绝望,只有懵懂和恐惧。
美穗的手臂撑在她肩头,开辟了小小一块安全的空间。
“我这就救你们出来,大嫂!节子!!”,葵乃颤抖起身,从身边废墟中寻来一根木棒,插入缝隙间,开始用全身力气试图翘起这半块屋顶。
我能触到房梁,木材表面粗糙却也异常沉重。于是跪在废墟前,随着葵乃的动作,一同用手撑在了缝隙处。调动全身灵力屏气用力,直至眼前发黑也只是让它撑开了一寸。
但我们从未放弃。
轰炸机渐渐远去,第一轮袭击接近尾声,我听见清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缝隙里的两双眼睛,闻声也跃过一丝神采。
“清太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样,受伤了吗?!……”,美穗焦急大喊,脸颊上汩汩流下地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海边那位大叔也来了,现在我们有四个人,总归是更有希望的。葵乃应该又和我想到一起了,她抹净了泪痕深吸一口气,开始指挥大家一起行动,那屋顶渐渐被撑开了十多厘米。
再高一点美穗和节子就能爬出来了,力量不停汇聚于掌心,我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灵力似乎受到了呼唤,隐隐有翻涌的感觉。
但是天不随人愿,只过了不到一刻钟,第二波轰炸又来了。
和第一次过程相同,先是两颗照明弹划破夜空,而后飞机轰鸣更胜以往。
耀眼光芒印在众人面庞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变得静默,悲哀的是,随着闪光爆裂,他们的眼中的光却熄灭了。
接踵而至的炮弹与上一批并不相同,长长的圆柱体,坠落在地上只是燃烧,稍后才爆裂开来。浓烈石油味道喷涌而出,粘稠液体四溅,挂在四周木制的残垣上带起一片火光。
爆炸发生时,大叔扯过葵乃和清太扑到一侧,躲过了火焰飞溅。
手中瞬间沉了不少,为了不让前半段功夫白费,我狠心将自己大半肩膀卡在了缝隙里,硬撑起这片空间。
我不信作为一个灵魂,这屋顶还能压死我了。
即使葵乃他们立刻继续挪动屋顶,动作还是赶不及火焰蔓延的速度。邻里街坊多为木制建筑,比起炸弹,显然燃、、烧、弹威力大得多。
四周浓烟渐起,火光从零星几颗迅速发展成一片火海。三月初的夜晚,竟能炎热到皮肤发烫,呼吸灼痛。
我一直专心用力,对火势发展毫无察觉,直到节子嚎啕大哭起来,“妈妈,我好热!”
火舌已经卷上了山川家的残垣。察觉到这一点时,我手中再次一沉。
大叔拉住了尚在拼命的葵乃和清太,痛苦在脸上蔓延,他咬牙大声喊出了两个字,“快走!” ,干裂的嘴唇因这句话冒出丝丝血迹。
他们身后由远及近全是一片火光,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清太奋力挣脱了大叔,他扑在缝隙前手指紧紧扣着屋脊不愿离开,“妈妈!节子!!”
“清太,快走!”,我看到美穗因为疼痛皱紧了眉头,她努力睁大双眼,视线透过我的身躯,想从火光中看清孩子的面容。声音不复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照顾好葵乃……”
葵乃因为脱力和绝望,只能撑着木棍跪坐在地面上,再无力气前进半步。
看见清太仍在摇头哭泣,大叔起身狠狠甩了清太一巴掌。
就是这一巴掌,清太转头看见了葵乃绝望的面容。下一刻,他踉跄起身,在大叔拉扯下搀扶起了婶婶。
离去前最后转头的那一眼,我看到了一个少年的死亡。
现在只剩下我苦苦支撑着这个该死的房顶。木头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我卡在缝隙里用手撑着地面,后背异常沉重,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费力扭头查看母女二人的情况。
美穗紧紧搂着节子,睁大双眼,一眨不眨望着清太和葵乃离去的背影。直到三人身影融进火光里再也瞧不见了,女人压抑的哭声才渐渐响起绵绵不断。
沙哑低沉的求助似在喃喃自语,混在女孩尖利哭喊声中更显悲戚。
最后的,无法宣之于外的渴望。
“别走,求求你们……回来……”
在我无比恐慌的目光中,留着血泪的美穗,低头深深看了一眼正在忍受火焰煎熬的女儿,决绝地闭紧双目,伸手死死扣住了节子的口鼻。
我全身僵硬呼吸停滞。这个动作把尖刀扎进了我心头。
当我把眼睛再次沉入母亲的眼睛,火焰灼空了大海,希望葬送在掌心,似乎再也等不到明天。
以前我从未觉得那一身灵力有多么了不得,也未曾渴望过力量,甚至抵触这些作为普通人的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灵力消失不见,而我割舍不下的人却在备受煎熬。对弱小的气恼,对力量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我凝神聚气,努力将力量汇聚于掌心,指甲在木梁上划出了数道刻痕。我听见沉闷心跳的律动,灵力随之层层翻涌,不受控制般冲向四周。
灵力仍旧滞涩不畅难以把握,游走在身体内不听使唤,我却梗着一口气死活不肯放弃。
如果今日救不了她们,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就这样强行拉扯灵力,痛感快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嘴里一片血腥之气,我不顾一切也要咬牙坚持。
直到后背的重量终于消失不见。
我侧身倒在地面上大口喘息,片刻后才缓慢起身。
只见四周被灵力的冲击波清出了一小块空地,美穗仍旧紧紧搂着节子趴在我身边。她的手松开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坠落在不远处的屋顶。
“大姐姐……”,节子面朝着我眼神有些涣散,她的脸上印着几道红痕,神智不清喃喃道,“衣服……是你……”
我低头看向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件柔软和服取代了我之前的着装,浅绿布料上绣着黄色的小花,甚至带着温暖的触感。
是节子为我准备的,放在回廊柱子旁的那件夏装。
这场大火烧光了一切,也让魂魄收到了现世赠予她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