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酩》metempsy

2、第 2 章

　　直到这一刻牙特西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回答外婆的问题：紫菀家到底在哪里？
　　断壁残垣间缓缓浮现的石门由模糊到清晰，仿佛浓雾骤然散去，捧出海市蜃楼般的美景。衣袂飘飞的神女手腕绞缠，向一行人张开怀抱。她们姿态曼妙的手臂仿佛真的在移动，柔嫩如凝脂，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香气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牙特西几乎无法转开视线。
　　幻觉消失之后，他开始觉得冷，风呼啸着涌向他们，夹着冰冷雨滴，却并没有渗透衣服。牙特西蜷缩在马鞍上瑟瑟发抖，与他同乘一骑的随从用力抓住他，以免他落下马去。
　　在狭窄得几乎不存在的深草狭道中芮一马当先，两侧是高得望不见树冠的深林。牙特西从未想象过在城市深处能够看到如此茂密幽深的森林，然而他们确实是自雅典市政厅走过、踏上利卡维托斯山间的盘道，走进某一处无名残破的遗迹之中的啊。
　　当他注意到无声无息出现在身边的巨犬时，恐惧达到了顶点。那狗浑身漆黑，闪烁磷火，它抬起头几乎有马背那么高，庞大的身躯在草丛之间留下一条蜿蜒的窄道。狗嗅着他，从脚底到腿弯，又嗅了他的手。狗的鼻尖冷得像冰，只是稍微碰触，牙特西便觉得自己连骨髓都冷得僵硬，他心惊胆战，几乎一动不能动，只能望着前方芮的背影，心中默默祈祷。
　　他不知道狗什么时候走了。
　　那是牙特西第一次踏入紫菀家的大门。他在这个家族度过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再也没有与那狗狭路相逢，它血淋淋的牙齿和冰冷彻骨的气息却在他梦中停留了很长时间。
　　进入卧室的一瞬间，他几乎又回忆起了那种感觉。
　　花纹朴素的棉布窗帘深深垂着，房间暗如黄昏。牙特西知道常夏是喜欢阳光和新鲜空气的，每个清晨她都会第一个拉开窗帘，让满庭阳光照进房间，然后回到床边叫醒牙特西。她做这些的时候温柔如赫斯提亚，掌管一切家事的处女神，亲吻的时候也是温存克制的。
　　她让那个女孩睡在她亲手布置的素花枕头上，盖一条暗调的小披肩。女孩有一头东方人独特的直顺黑发，紧闭的睫毛不安颤抖。牙特西走到床边，试着把手放在小女孩手臂上。
　　女孩骤然睁开眼，好像她根本就没有入睡。
　　牙特西吓了一跳，抽回手。女孩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大眼睛同样是接近深黑的东方色泽。她大概有五岁，看起来却更加的瘦小娇弱。她坐起来，小小的白色连衣裙揉得皱皱巴巴，那料子看起来十分廉价且疏于打理。牙特西想起萧初亦告诉他的只言片语，宁德•萧是个不切实际且不入流的艺术骗子，他的收入甚至难以养活他自己。
　　这孩子真可怜。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不可抑制。牙特西单膝跪下，自下而上望着女孩的脸。不知是困顿还是迷茫，她的表情空洞遥远，静如深深漆黑的森林幽暗的火。牙特西微微屏息，握住女孩一只冰冷瘦弱的小手。“加斯敏，好孩子，你饿么？”他嗓音轻柔，掌心温暖。
　　女孩低下头，“爹地……”
　　牙特西一凛，眼神突然黯淡。“好孩子，你父亲他……”他迟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那孩子却一头扑进他怀里。“爹地。”
　　小动物一般柔软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口，加斯敏用短小的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像所有小孩子对待疼爱自己的父亲那样抱得紧紧的。牙特西只觉得自己胸口跳得厉害，几乎疼痛。
　　“加斯敏。”
　　女孩哇的大哭起来。
　　常夏跑进房间时她仍在抽泣。牙特西拍着她的背脊，轻轻哼着调子哄她。常夏走到丈夫身后，轻轻抚摸加斯敏的头发。牙特西抬起头，对她一笑，搂着加斯敏直起身来。
　　女孩坐在他臂弯间，一只小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痕鼻涕，一边还紧紧抓着牙特西不放。常夏看着想笑，急忙掏出绢帕替她擦拭干净。仔细看来，加斯敏•萧虽然还是个孩子，小小脸孔却已是一股娇柔风姿，一双眼湿漉漉晶亮闪烁，对着常夏伸出手去。
　　“抱，妈咪。抱。”
　　伶俐如常夏也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她看向牙特西，后者摇头，露出些许苦笑。
　　加斯敏却不依不饶，从牙特西怀里探出半个身体，径自去抓常夏的衣襟。
　　常夏不得已伸手接过来。“这孩子？”她想问，却无法组织起恰当的语言。女孩被送到她身边时老实得像只小猫，法埃尔一离开房间她却立刻变了样子，镜面、茶具、花瓶，所有小孩子喜欢的颜色鲜艳的摆设都让她惊恐不已。她躲在桌子下面漆黑的角落里抽泣，直到常夏拉起所有窗帘、熄掉顶灯，好不容易才她哄了出来。常夏看了看依偎在她怀里的加斯敏，女孩摆弄着她胸前缕花，一时竟自己唧唧咕咕地笑出声来，简直判若两人。
　　她看了看丈夫，牙特西也看她，凑近了加斯敏的小脸问她，“为什么叫她妈咪？”
　　女孩撅起小嘴，看了看常夏。
　　“因为她是我妈咪，她会是我妈咪。”
　　童稚的声音不容置疑。
　　牙特西拍拍她，“乖。”他转向妻子：“叫厨房送点东西，再给她换件衣服，我要去跟法埃尔谈谈，关于这孩子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他想起法埃尔欲言又止的表情，又皱了眉。
　　他应该知道，曾任紫菀家罚司主事、最强最危险的魔法师，他不可能没有察觉。
　　牙特西打了个寒颤，冷意沿着骨缝蜿蜒而上，他几乎以为那狗的脸正贴在他身上。
　　它张着大嘴。喘息着。红红的舌头拖出老长，伸在血淋淋的牙齿之外。

　　与两个哥哥不同，萧殊南与法埃尔•埃斯特尔的卧室就毗邻萧初亦自己的房间，老人疼爱幺子的心情由此可见一斑。房门是虚掩着的，起居室的书架上摆了大量与英语及希腊语研究有关的著作。直到两年前法埃尔仍在美国的一家出版社兼职翻译，受伤后便辞了职。
　　如今他作为萧初亦的养子可算名正言顺的萧家一员，仆人见到他，也会称一声表少爷。
　　卧室并没有门，一幅嵌了花的影壁格开里外间。牙特西绕进去，法埃尔正半靠在床上，萧殊南坐在他身旁——一结束会议他便急忙赶了回来——捧住法埃尔的右手轻轻揉按。半年前由于理疗师的疏忽造成法埃尔热疗时烫伤了手，自那以后萧殊南便坚持自己看护，他按照医生教授的方法轻轻捋直法埃尔的手指，为他活动关节。到目前为止，只有食指和拇指还是以指根为轴上下左右的旋转，却无法伸直。其他的手指则完全不受控制。
　　见牙特西进来法，埃尔笑着挥了挥手。萧殊南并不回头，冷冷的语气中倒有颇多不满：“要什么自己拿，我没空。”他像捧着什么易碎玩意儿似的揉着法埃尔的手指，眉头皱着。
　　牙特西不以为忤。“不找你，我找法埃尔。”
　　一句话让法埃尔敛了笑容。萧殊南察觉，略带惊异地抬起头，终于赏脸回头剜了牙特西一眼。“等我结束。”他吩咐。法埃尔却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向着牙特西直起身来。
　　“那个女孩……”
　　牙特西皱起眉，“你知道什么？”
　　“她做了什么？”
　　牙特西苦笑，“她叫我爸爸，还说丹希是她妈妈。”
　　“那不是正好。”
　　萧殊南漫不经心接口，一面把药膏涂在法埃尔掌心，“反正这孩子总要由谁来收养，她认你就省得别人多事，这还有什么可烦恼的。”他一扬眉梢，“难道姐姐不同意么？”
　　牙特西不满地瞪着他，“你姐姐是那样的人么。”
　　“那你还犹豫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牙特西气得几乎笑起来，他转向法埃尔，“是预言？”
　　法埃尔摇头，“算不上，但是有点怪。”他略一沉吟，“警察对我说，到我领她走之前这孩子不让任何人碰她。警察找到她的时候这孩子就坐在椅子上，谁一靠近她就尖叫，但是不躲也不动。后来他们把尸体搬开准备撤退，这孩子却跟着他们一路下楼去了警局……”
　　牙特西突然打断他。“你没有问那孩子的名字？”
　　法埃尔移开视线。“被你发现了。”他有点懊恼似的放低了声音，“我不想惹麻烦。”
　　“那只是个孩子。”
　　“是的。但是我不行。”
　　萧殊南握住他的手，缺乏力量的手指冰凉，他感到那些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抽搐，多半是不自觉的却显得异常脆弱。“够了吧。”他烦闷地打断牙特西，倾身挡在两个人之间。
　　牙特西点点头，转身离开。
　　并非不可理解。牙特西知道法埃尔再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以精巧复杂的手势搭配抑扬顿挫的咒语施展他最引以为傲的魔法。现代医学无法治愈他献祭给赫卡忒女神的手臂，法埃尔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能够恢复一些感觉和行动能力已经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了。
　　他付出了二十五年来所熟悉的一切，换取脱离家族的资格。
　　所以他拒绝询问加斯敏的名字，拒绝与她的人生产生瓜葛。牙特西无从责怪他的选择。
　　由此证明，加斯敏•萧确有些怪异之处，可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