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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制裁者 ...

  •   一开始世界是黑暗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几近发臭的丁香花香,持续的眩晕感伴随着耳鸣让他陷在混沌里睁不开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他想跑,但有什么东西牢牢地禁锢着他,让无处可逃的他变成了天地间的一片枯叶,被那誓将吞噬所有的漩涡疯狂撕扯着。
      他不甘心做无力的被动者,于是他猛地掐住了自己的虎口,用疼痛迫使自己勉强镇定下来。他下了死力气,指甲划破皮肤陷进肉里,鲜血落到冰凉的台面上,汇成一摊小小的血洼。
      终于他的世界不再疯狂旋转,几近融合到一处的天与地得以分开,所有的一切也正慢慢地回归原位,然而那股熏天的恶臭仍旧折磨着他敏锐的嗅觉,他强压住呕吐欲,开始试着以减少呼吸次数的方式来最大程度的避免自己吸入这臭气。
      随着他对丁香花香的吸入量减少,耳鸣症状也渐渐缓解了过来,他在朦胧中听见有什么人在遥远的地方高声责问,声音尖锐如利刃,径直地刺向他的大脑,将他堪堪清明了些的神志又搅成一锅糊涂。他尝试着去关闭听觉,但现在他几乎使不出什么力气,只能任由那些无端呵斥反复折磨自己的神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在真实世界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现在没有人与他并肩战斗,他只能拼命地去调整自己的状态——至少让自己恢复一些对外界事物的感知——避免陷入太过被动的局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总算是有了些睁开眼睛的力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沾满鲜血的双手,他的指甲还紧紧地陷在虎口的伤口里,血液顺着指甲缝攀附而上,将那一片全都染成了红色。
      随后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地略微睁大了些眼睛,他顿了一两秒,在虎口的伤口上又下了些力气。他想把自己再掐得清醒些,这样才不会产生这么荒谬的幻觉,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并没有看错。
      ——他的腕上确实戴着一副手铐。
      他呆愣愣地盯着自他虎口所渗出的血液顺着铐链,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审讯椅冰冷的不锈钢挡板上。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在这儿?为什么会是这样?
      霎时间,他的心头涌上了太多疑问,完全出乎意料的现况让他不可抑制地感到了焦躁,他需要安抚,但很明显,现在他的搭档并不在他身边。
      比起这副莫名其妙的手铐,“搭档不在身边”这件事所带给他的负面情绪要更强烈些:伴随着陡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他猝不及防地吸入了一大口恶臭的空气,刺激性气体在他的鼻腔里横冲直撞,直冲脑门而上的刺痛感,竟让他的额上沁出了汗水。
      重新调整好呼吸频率的他终于抬头看向了对面的审讯桌,他并不认识中间那个正冲他发着无名火的中年警探,但他认识坐在警探旁边的刑侦大队队长马剑林和记录员夏莱。
      马剑林看上去有些担心他,却又顾忌着一旁的中年警探不好在明面上表露出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混合着偷偷摸摸的担忧和佯装出来的严肃,别提有多难看了;而与他差不多岁数的夏莱就直白的多,说到底他还是年轻,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中年警探明显对审讯记录员竟对嫌疑人表现出了忧虑而有所不满,于是他用力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一方面是在警告夏莱,一方面也是在威慑他:“你最好赶紧摆正自己的位置,把事情全部交代清楚!”
      事情?什么事情?
      他茫然地看看中年警探,又看看马剑林——后者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皱紧了眉头,无不担心地看着他——于是他把目光落回了中年警探身上。
      他不知道中年警探想让他说什么,在他仅能想起来的记忆中,至少到昨天下午为止,他都还坐在审讯桌那头执法者的位置上提审疑凶。然而今天情况突然翻了个个,他戴着手铐,像个犯人一样被铐在审讯椅上被无端审问着。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他这幅非暴力不合作的样子让中年警探大为恼火,他拍着桌子激烈地呵斥着,嘴里翻来覆去地又说了很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废话,无非是想要让他老实交代自己犯下的事情。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情,又怎么能够“老实交代”!所以他只能用长久的沉默来回应中年警探不断的询问。
      然而这样的拉锯战没能持续太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忌惮他的能力,他们往这间特殊审讯室里注入了太多对普通人无害,却能够抑制哨兵能力的抑制剂——就算这里空气中的抑制剂浓度已经严重超标,普通人也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但对于五感敏于常人数倍的他来说,这个充斥着恶臭的房间俨然就是一个毒气室。
      他非常有理由怀疑这名中年警探根本不想审他,而是单纯地想把他毒杀在这里。
      妈的。
      他在心底骂了一声娘,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双手紧紧地攀住了不锈钢挡板的边缘以期减轻痛苦。他抓的很用力,指节已然泛白,任谁都能看出他正拼命地忍耐着痛苦,但中年警探拿故作威严的呵斥却始终没有停下。
      在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出现了药物中毒的征兆,现在他迫切的需要新鲜空气以及搭档的安抚。
      可是他的向导在哪儿?
      他艰难地抬起头,又环视了一遍这间他再熟悉不过的特殊审讯室,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房间一侧的单面镜上。
      他会在这后面看着自己吗?
      绝对不会。
      出于对搭档的了解和绝对信任,他毫不怀疑对方也如他一般陷入了这样的窘境——警部总部的特殊审讯室可不止这一间——他无法在这间毒气室里嗅探到任何属于他的气息。
      他不能让这股恶臭的超浓度抑制剂继续折磨自己的感官,他必须自救。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不逼到一定程度,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这句被各种营销号煮烂了的心灵鸡汤,也是他在接受哨兵训练时,教官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与寻常人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说说,仅供自勉不同,哨兵训练营的教官们是真的无时无刻地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变着花样地迫使他们在逆境中激发潜力。
      但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极端情况,不过他很愿意试一试。
      ——况且他还有秘密武器。
      “……我想抽烟。”在中年警探的又一轮呵斥结束后,他瞅准时机提出了这么一个要求。
      正在喝水的中年警探看上去有些意外,但眉宇间更多的是惊喜:从警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每当嫌疑犯向审讯人员提出各种要求,这就表明他们的心理防线已被攻破,一旦所提出的要求得到满足,那么距离他们开口交代案情也就不远了——更何况他所提出的要求实在是太好满足了。
      中年警探朝已经看过来征询意见的马剑林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上前几步走到他的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红双喜,从中抽了一支递过去。他只是瞥了一眼那根卷烟,并不伸手去接,反而抬头看着马剑林,问道:“我的呢?”
      “搜走了,都在物证室呢。”马剑林低声说着,把卷烟塞进他的手里,“将就一下?”
      “……”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把卷烟丢在不锈钢挡板上:“给我倒杯水吧。”
      马剑林应了声,转身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水递给他,又于心不忍地开口劝他道:“说吧,解释清楚就没事了,我相信你们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一点一点地抿着杯里的凉水,完全没听马剑林在讲什么,他正在急速地调整自己的状态。过量的抑制剂让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他十分清楚地意识到就算他拼尽全力也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但他必须这么做,在他彻底被毒杀或者感知过载之前,他必须离开这间审讯室,到他的向导身边去。
      不管他会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马剑林看他喝完了杯里的水,刚想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点,审讯桌后的中年警探却是急不可耐地开始了新一轮的责问。马剑林皱了皱眉,显然是对中年警探这般的咄咄逼人感到了不满,可碍于自己的官衔比对方低,又不好说些什么。
      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冲着马剑林无声地笑笑,轻声地说道:“对不起。”
      “嗯?”马剑林为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而懵了一下,然后他看见笑意从那张俊俏过头的脸庞上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一种超脱于世外的麻木表情。
      ——他仍旧戴着手铐坐在审讯椅上,可周遭的气场却不像先前那般颓然和迷茫,此刻的他俨然就是那以万物为刍狗的神明,世间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虚无。他张张嘴说了句什么,语气里带着让人忍不住为之畏惧的冷傲。
      他说:“跪下。”

      两分钟后,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了特殊审讯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让他为之一振,胸中的郁结感瞬间就消散了去。他倚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频率被他调节到了一个近乎极限的速度,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抑制剂过量所带给他的感官压迫缓解过来。审讯室里的监控器连着网,里面发生的事情早就现场直播给了警部的总监控台,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遗憾的是,他还是没能在空气中嗅探到任何属于他搭档的气息,而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放出精神向导前去寻找,不过好在他知道警部总部的特殊审讯室都在哪。
      他的左腕上还挂着手铐,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了一路,在那种极端情况下强行使用能力对他的身体造成了过重的负荷,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可他还不能停下,他必须在警部的增援赶过来之前,到他的向导身边去。
      他扶着墙哽咽着又缓过一口气,拖着步子蹒跚地转过转角。
      不远处的第六审讯室外亮着审讯中的刺眼红灯,他花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才摞到审讯室的门前。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很好,审讯室的门才被推开半页,他就看到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就如他所想的那样,他的搭档也被铐在了审讯椅上,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无法伪装的茫然,神情疲惫的他脸上甚至还挂着彩,这间审讯室的空气中同样弥漫着那股恶臭的抑制剂味道。
      他的向导显然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儿,不由得看着突然推门而入的他惊呼出了声。
      “你是什么人!”审讯桌前的几个警探全都站了起来——除了记录员以外,他并不认识其他的人——连带着站在他搭档身后的两名警员一起拔出配枪对准了他。
      他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近乎惨淡地笑了笑。
      “跪下。”他说。
      ——没有人可以忤逆神。
      “你疯了!”他的向导瞪大了眼睛质问着他,却并不指向他竟让那些比他们官衔高太多的警探们跪下臣服的事,他只是怒视着他不住起伏的胸膛和毫无血色的面孔,语气强硬地责备道:“在这种抑制剂严重超标的环境里强行使用能力,你是不要命了吗?!”
      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无辜地冲他的向导眨眨眼睛,嘴角的笑容里透露着几分孩子气,随后他毫无征兆的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世界重归黑暗了。

      周泽楷在黑暗中惊醒,他半坐起身子,费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从一片灰暗的视界里辨别出了被随意丢在床尾的那堆衣物,以及床尾凳上那对毛绒企鹅。
      再三确认自己并非身陷囹圄后,周泽楷总算是松了口气,重新仰躺着陷进柔软的床铺里。还睡着的江波涛似乎是被周泽楷的动作惊扰到了,他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拽跑了大半张被子。他这一拽不要紧,周泽楷半个身子瞬间就露在了外面,卧室里没开暖气,小肚子骤然接触到冷空气的周泽楷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翻身就往江波涛身边挪,一直到把人搂在怀里了才算罢休。
      周泽楷埋于江波涛温暖的颈后,鼻尖满盈着只有他能嗅探到的向导素味道,属于江波涛的温柔气息包裹着他,这让周泽楷感到了无比的踏实与安宁,而他那一直被梦魇折磨着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了下来,伴着远处模糊不清的汽车轰鸣声,周泽楷几乎又快要睡去了。
      ——前提是丢在床头柜上不知道是谁的手机没有突然响起来。
      周泽楷怀里的江波涛动了动,从被窝里伸出了手,似乎是想去摸手机,结果才伸出半截手臂就被冷空气冻得迅速地缩了回去,随后他呓语一般地开了口,仅有的两个字被软糯地粘连在一起:“小周……”
      “嗯。”周泽楷应了一声,反手摸索了一会儿,顺利地把床头柜上正响个不停的手机拿在了手里。周泽楷半睁着眼睛瞥了一眼,他正握着的是江波涛的手机,上面显示的联系人是“丁梦蕊前辈”。既然丁梦蕊是江波涛在向导学院里的学姐,也知晓他俩的关系,周泽楷就自然不用担心由他来接这个电话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于是他放心地滑开了手机:“丁学姐好。”
      也许是因为他语气里的睡意还未散去,善解人意的丁梦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赵鑫宏已经醒来的事情知会了他一声,再次向两人道谢后便挂断了电话。
      周泽楷顺手将已经转回锁屏界面的手机丢在床铺上,闭着眼睛又往江波涛身边靠,后者索性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相拥着。
      不得不说,江波涛新换的遮光窗帘质量真的很好——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可他们的卧室还如午夜一般昏暗。
      “刚刚做噩梦了?”江波涛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他的眼睛仍旧闭着,语气里却没了先前的困倦感。
      “嗯。”周泽楷爽快地承认了,他根本不打算向江波涛隐瞒什么,“我梦见了那天。”
      江波涛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周泽楷那咫尺之遥的翕动睫毛,内心止不住地感到一阵凄怅。他永远不会忘记周泽楷口中的“那天”,这几乎变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在濒临感知过载时周泽楷需要江波涛去帮他纾解、排除那些情绪波动,可江波涛自身的负面情绪只能由他自己去缓和。不过好在他算是个天生的乐观派,存不住什么负能量。
      ——一直到“那天”。
      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十二日,哨向世界中华东地区最高的区域行政塔——东塔,消失了。
      其实严格上来说,东塔还在,它所伪装成的那家上市公司的铭牌还挂在S市CBD核心区里的帝泾大厦楼下的楼层导览牌上,但是东塔里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就连东塔设置在城郊的哨兵训练营与向导学校里的学员、老师以及教官都没能幸免。
      五十一对在职哨向搭档,九名行政长官,三十七名工作人员,三十二名预备哨兵,十五名实习向导,三名学院老师,八名训练营教官,连带着六名清洁工,一共两百一十二人,在十一月十二日那天,集体离奇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作为“11.12大规模集体失踪事件”唯二的幸存者,被借调到W市参与一起特别刑事案件的周泽楷和江波涛在回到S市的第一时间里,就受到了来自警部上层的“特别保护”——他们作为重点嫌疑对象,被分别带进了警部总部的特殊审讯室,并在抑制剂严重超标的恶劣环境里,接受了长达三个小时的“例行询问”。
      就如周泽楷的梦魇,这完全就是对他们的无端折磨。
      于是,忍无可忍的周泽楷反抗了,他不顾自身身体状况强行动用了能力——周泽楷“制裁”了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人,硬生生地在警部总部里开辟出了一条通往江波涛身边的道路,最终由于长时间吸入过量抑制剂以及在精神力被过度抑制的情况下强行使用能力,周泽楷倒下了。
      江波涛无数次的在梦中看见那天的周泽楷。
      他看着周泽楷前一秒还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对他的责备避而不答,而下一秒,周泽楷就面如死灰地倒了下去,他全无生气地俯卧在特殊审讯室冰冷的地板上,带走了江波涛的呼吸和所有气力。
      可江波涛只能坐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周泽楷倒下的镜头仿佛定格动画,一帧一帧地在眼前反复循环。江波涛紧攥着拳头,咬牙忍受着这无言的折磨,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搭档在自己面前倒下去,却无力去改变什么。江波涛毫不怀疑这样的梦魇再持续下去,无论他的共感系统到底有多么强韧,面对这样持续性的精神折磨,也绝对会受到损伤。
      江波涛迫切地需要进行脱敏治疗,但是没有人能帮他。
      于是这个梦魇成了江波涛最大的心病。
      “别去想那天的事儿……”江波涛在周泽楷的鼻尖上轻吻一下,在安慰对方的同时,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周泽楷应了声,将搭在江波涛腰上的手收了收,两人腻在一起又温存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各自起床。
      “刚刚学姐打电话说什么了?”江波涛怕冷,毛衣什么都是缩在温暖的被窝里穿完了才敢往外爬,这会儿他正裹在被子里努力地与高领毛衣搏斗,场面看上去有点滑稽:“呜呜呜——”
      “没什么,赵哥醒了。”早已穿戴整齐的周泽楷盘腿坐在床上打开了外卖软件,同时伸手帮江波涛把卡在头上的高领毛衣拽了下去,“麻辣烫?”
      “呼——”重获自由的江波涛拽了拽领口,“多点肉,我需要补充热量。”
      “好。”周泽楷一边应着,一边就往购物车里加了六份五花肉。

      不得不说,他们的麻辣烫送得有点慢,等俩人轮流洗完澡了,这外卖都还没来。周泽楷打开软件一查,外卖小哥居然距离他们还有两公里。
      “我好饿啊小周……”江波涛瘫坐在沙发上,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我要饿死了。”
      眼瞧着他这幅样子,周泽楷突然起了玩心,他快步走到江波涛面前蹲下,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深情款款又悲痛欲绝地说道:“涛涛,不要死。”
      江波涛颇为做作地咳了两下,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半闭着眼睛朝他望过去:“忘了我……”
      “不——”还没等周泽楷矫揉造作的开始煽情,他的后半截话语就直接埋没在楼上突然响起的电钻声中了。江波涛只能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根本听不清周泽楷说了些什么,但这完全不妨碍江波涛继续展现他的演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半是不舍半是眷恋地抚过周泽楷的眉眼,最后在抚过嘴角的瞬间猛地一顿,江波涛举在半空的那只手就如断线风筝一般直直地坠了下去,同时他脑袋一歪,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嘴角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饶是心里明白江波涛只是在配合自己演戏玩,可当他指尖的温度骤然消失的时候,周泽楷还是免不了呼吸一滞,他急切地朝江波涛探过身子,想要找回一点安全感。结果周泽楷刚靠过去,便眼尖地乜到了这位已经“两腿一蹬”的男主角正半眯着一只眼睛盯着他,似乎是在提醒这位白马王子:别整那些虚的了!来点实在的吧!你是想吻醒你的对象,还是想吻醒你的对象,还是想吻醒你的对象呢?
      周泽楷不禁哑然失笑:江波涛这剧情分支给的也太少了点,他还能怎么办呢?就只能跟着导演的意图走,选择吻醒他的对象咯。
      这出戏来得快,去得也快。
      唇齿甫一相碰,两人便没了演什么“狗血劣质偶像剧必备桥段”的心思,而是实打实地接起了吻。江波涛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享受着来自周泽楷的亲吻,两人的呼吸亲密地交融着,黏腻的水声与清冷的空气交相碰撞,小小的出租屋里充满了别样的柔情。
      然而,“气氛破坏者”很快就出现了——江波涛的手机又响了。
      已经把江波涛的毛衣掀开了一半的周泽楷明显有些不爽,他伸手将手机从沙发上捡起来,看都没看联系人是谁便划开了通话,语气颇为不善地“喂”了一声。
      “喂,江波涛啊……”
      马剑林的声音刚一响起,周泽楷就跟触了电似的直接把手机丢回了沙发上。眼瞧着周泽楷慌慌张张地盯着那个手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戒备,江波涛不由得笑出了声,他顶着周泽楷杀人的目光拿起了手机:“马队长,是我。”
      “哦?这样?”也不知道马剑林在那头说了些什么,江波涛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周泽楷身上没下来过,“那我们马上过去。”
      “怎么了?”周泽楷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唉。”江波涛叹了口气,“小周,你给外卖小哥打个电话,让他外卖送到了直接放门口吧。”
      “有任务?”周泽楷提了个问题,用的却是肯定句的语气。
      “是哒,又到了我们最帅狙击手周大大出场的时候啦。”江波涛半直起身子,做作地往周泽楷的脸颊上吸溜了一口。
      一向对江波涛的主动献吻很是受用的周泽楷,这次竟是被噎了一下:“……你好好说话。”

      打开门的一瞬间,肚里空空的江波涛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现在才刚过四点半,距离饭点还早得很,也不知道是哪家在烧红烧肉,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一股勾人的浓郁肉香。光是闻这味儿江波涛都能脑补出一大盘浓油赤酱、甜香可口、酥烂软糯的红烧肉来,就连一向挑剔的周泽楷闻到肉香都忍不住称赞了一句:“嗯,嗲。”
      “再嗲也跟我们没关系。”江波涛无奈地说,“你跟外卖小哥说了吗?”
      “说了。”周泽楷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换鞋,“放门口。”
      “唉,我得去买点吃的。”江波涛可怜兮兮地抱着正在咕咕叫的小肚子蹲到了地上,“要不然我可没力气干活。”
      “嗯,去买。”已经换好鞋的周泽楷转身锁上了门。
      这个点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小区里除了几个晒着太阳说闲话的大爷大妈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人,两人也不避讳什么,手牵着手出了小区,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个红豆包后,周泽楷到街边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由于东塔的突然消失,整个华东地区的特别治安正处于真空状态,为了不让任何犯罪分子有可乘之机,上面紧急从各区域行政塔抽派人员进驻华东地区的各个地级市,以填补东塔消失后留下治安漏洞;同时一支特别调查组也应上级命令进驻S市,参与调查“11.12大规模集体失踪事件”。
      周泽楷和江波涛作为相关关系人不仅被排除在了调查组之外,两人的人身自由也受到了一定限制,不过这也意味着机会——在集体失踪事情调查清楚之前,周泽楷和江波涛虽然不能离开S市,但由于他们还得负责S市的特别治安,为了方便管理,两人暂时被收编进了警部。这样一来,虽说周泽楷和江波涛失去了东塔的有利条件,但仍可以利用警部的资源进行迂回调查。
      换句话说,尽管条件艰苦了点,他们依然有机会揭开真相。
      因为调查组的介入导致东塔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被暂停使用以便调查取证,以至于现在他俩出现场基本只能靠警车接送。只不过警车实在太过招摇,在马剑林开着警车接送过两人几次后,江波涛总觉得门卫大爷看他俩的眼神都不太对了。为了今后不被那些大爷大妈在背后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两人好说歹说总算是谢绝了马剑林的一片好心。
      打开出租车车门的瞬间江波涛懵了一下,说实话,混合着车载香薰和劣质香烟味的暖气扑面而来的感觉真的很糟糕,然而他也没空去纠结,只能在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后直接钻进了车里。
      “去哪儿啊?”胡子拉碴的司机叼着烟,没睡醒似地问道。
      “去菩滩公园。”江波涛随即又补了一句,“走青湾大桥。”
      “菩滩公园?不去不去。”司机眉头一皱,竟是轰两人下车:“你们出门不看新闻啊?那边都堵成什么样子了,还走青湾大桥?呿,走青湾大桥晚上八点都到不了。”
      被拒载的两人没有下车,江波涛把手里啃到一半的红豆包塞给周泽楷,然后他直接伸手拽住了司机的安全带,用力地将司机朝后拽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司机懵了一秒没有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整个后背都被安全带勒地紧贴在了驾驶座上:“诶!你这个人怎——”
      “我给你一个忠告。”江波涛粗暴地打断了司机的高声嚷嚷,“冥叶花制成的烟叶有毒,免疫力低下的人类如果运气不好,吸多了会直接身亡。如果有阳寿未尽的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你的车上,你猜那些无常会不会找上你?”
      长着一张黄皮子脸的司机竟是不以为意,甚至还颇为悠闲地朝着窗外啐了一口痰:“你唬谁?”
      司机话音刚落,车内的几条安全带突然暴起,薄薄的扁带骤然膨胀了一圈,变得如麻绳一般粗壮:江波涛手中的那条像蛇一样扭动着瞬间便缠绕上了他的手腕,将他的双手牢牢地缚住了;而垂在副驾驶边上的安全带则蛇般地兀自直起,安全卡扣直朝周泽楷的脑袋袭去;后座的几条也紧紧地缠上了两人的身体,变了形状的安全卡扣更是径直往领口、衣袖之类的地方朝里钻。
      车内后排本就狭小,再加上“安全带”的束缚,周泽楷基本上没有拔枪的余地——毕竟他手上还拿着江波涛的红豆包——不过这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发挥。
      周泽楷单手钳住了从副驾驶旁窜出来的“安全带”的“安全卡扣”,一边将“安全带”缠在手腕上向后拉,一边蹬在了副驾驶的椅背上借力,不过两三秒就将那根“安全带”全部拽了出来砸在地上。周泽楷看着那被他踩在脚底如蚯蚓一般蠕动挣扎的“安全带”冷哼了一声,随后他神色一凛,开口说了上车以来的第一句话。
      “滚开。”周泽楷说。
      他的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十足霸道,那些“安全带”在周泽楷话音刚落的瞬间已然全部灰溜溜地缩了回去,车内安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居然借助化形成安全带的水蛭来吸取精气,这位大仙您很会玩啊?”江波涛戏谑地用手中此刻安静如鸡的“安全带”拍了拍司机的脸,黄皮子司机那原本蜡黄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敢、敢问两位大师到底是什么人?”
      “普通乘客。”江波涛放开司机坐回了后座上,周泽楷把手里的红豆包递还给他,后者顺手接过来就是一口,随后他嚼着面包含糊地说:“菩滩公园,走青湾大桥,谢谢。”

      这黄皮子司机没有骗两人,青湾大桥周边真的是堵得不行,车流在距离引桥还有两三公里的地方就完全停滞不动了。近千辆私家车在高架桥宽敞的四车道上大排长龙,一溜的红色刹车灯很是壮观。
      周泽楷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五点零五分,虽然属于晚高峰时段,但以前从没有出现过如此严重的拥堵,看来这次的大堵车还是跟马剑林的求助电话有关。
      “看来是封路了。”江波涛伸长脖子看了看道路情况,转头对周泽楷说:“对面车道没有车。”
      “嗯。”周泽楷点点头,打开车门准备下车,“走吧。”
      江波涛付了车钱后不忘警告了司机几句,让他“手脚放老实点,少祸害些人”,那黄皮子司机连连点头,送神一样地把两人毕恭毕敬地请下了车——如果不是被车流堵在了高架上,他都恨不得立刻化作原形跑走,离这两个瘟神越远越好。
      路上不乏有因为堵车闹得心烦意乱,而下车透气的司机,所以周泽楷和江波涛在高架上行走也不算太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马剑林又打电话来催过的原因,两人的步速愈发地快起来,只不过三四分钟的时间就已经走过了一公里的路程,但距离青湾大桥的还是太远。
      “嗯?”周泽楷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已经走出一步的江波涛转身问道。
      “那男人在干什么?”周泽楷指着远处桥顶的一个黑点问。
      江波涛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的视力没有周泽楷那么好,只能依稀看出有个人坐在青湾大桥的拱顶桁架上而已,性别什么的完全无从分辨,不过既然周泽楷说那是个男人,那就应该是个男的没错了。
      “大概是要自杀吧。”说完江波涛又低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自杀的事儿也来找我们?”
      “过去看看。”
      两人又沿着高架桥走了七八百米,就看着有一辆警用摩托从一旁的逆向车道上疾驰而来,骑车的小警员远远地就在招呼两人:“周哥!江哥!”
      “文高?”江波涛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马剑林最宝贝的小徒弟施文高,“你来接我们吗?”
      “是啊,师父都快急死了,一听说你俩还在桥上走,就赶忙让我骑车来接你们。”施文高说着拍了拍警用摩托的后座,“哥你俩赶紧的吧!”
      警用摩托一般只能载送两人,周泽楷和江波涛看了看施文高身后仅能坐下一人的后座,多少有一点尴尬,但时间紧迫不容许他们多想什么。周泽楷先行一步跨上了摩托车,然后他冲着江波涛伸出了手,后者只在内心里挣扎了一秒,便抓着他的手也上了摩托,江波涛坐在周泽楷的大腿上面对着他,整个人都被周泽楷圈在了怀里。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亲密距离让江波涛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天知道有多少司机在看着他们——直把脸埋在周泽楷颈窝里并不抬头。
      “坐好了?”施文高问。
      “嗯。”周泽楷搂着江波涛面不改色地答,随即他问道:“桥上这是自杀?”
      “不是。”施文高轰了轰油门,“人肉炸弹!”

      在激增的肾上腺素消退过后,坐在拱顶桁架上的孟平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
      大桥顶上的风很大,寒风呼啸着几乎是快要把人刮跑。孟平的耳朵已经被寒风吹得没了知觉,四肢也如冰块一样冰凉,先前在气头上时攀爬桁架所造成的几处擦伤也在向他叫嚣着疼痛。孟平感觉自己有些吃不消了,但他还不能退让,他必须要让那个人渣付出代价。
      况且事已至此,孟平早已没有退却的余地了。
      整座青湾大桥被全线封锁,平日里川流不息的桥面上现如今空荡荡的,居高临下的孟平能够看到所有的人,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都停在很远的地方,只有几个警方的人员在下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个穿着制服的所谓谈判专家正举着扩音喇叭反复地做着孟平的思想工作,声音被掠过江面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高坐拱顶的孟平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于是他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条件再说了一遍:“我再说一次!你们让汤健博那个王八蛋过来见老子!六点再见不到人!他妈的老子就炸了这座桥!”
      孟平伸手抽出了自己的皮带,将自己的大腿与拱顶上的钢筋捆在了一起,这能帮他节省一点体力去平衡身体,也是在变相的胁迫警方,告诉他们现在他孟平已经跟这桥绑在一起了,人在桥在,人亡桥断。
      警方的谈判人员又气又急,几个看上去有点地位的警官在一旁不断地抽烟,说实话,被冻得浑身直哆嗦的孟平稍微有点儿享受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了: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警官们仰望着他,他们手里有枪,却拿他没辙;远处那些正在待机的医务人员们也在仰望着他,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孟平甚至能看到在江畔的人行步道上也聚集着很多人,他们举着手机,仰望着他。
      所有人都在仰望着孟平。
      俯视他人的感觉真好!意识到这点的孟平嘿嘿地笑了一声,他现在突然就不想死了,他觉得现在的自己仿若神明,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所有人都仰望着他,畏惧着他,因他的任何一个小动作而惶恐不安。
      ——虽然他们只是在恐惧孟平身上的那几斤炸药和数根□□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里,被他突然引爆。
      但是转眼想到妻子所遭遇的一切,鼻头一酸的孟平又恨不得汤健博那个王八蛋赶紧出现,好让他炸他个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相比其他人对炸药的诚惶诚恐,孟平表现的可平静太多了,炸药和□□都是他的好伙伴,他们并肩作战了十几年,它们用它们独有的热烈方式帮助孟平建设着这座城市,拆毁那些难看的建筑,炸平那些坚固的岩石,现在它们又要帮孟平讨回公平。
      孟平远远地看见几分钟之前离开的警用摩托回来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拇指摁在引爆器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辆摩托车。随着摩托车越驶越近,孟平的心跳也在越跳越快,即将手刃仇人的快感,让他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孟平身上的警方人员怎么会错过他的这一小动作,紧张的情绪在人群里蔓延,穿着制服的谈判专家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让孟平冷静下来,人生还长,不要因为一时冲动铸下大错。
      孟平一点儿都不冲动,他在一开始就对警方撒了谎,他不会放过汤健博,他要与他同归于尽。可现实却让他无比失望:那辆警用摩托仅仅是停在了远处急救车的旁边,而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也不是汤健博那个狗日的王八蛋。
      “妈的。”孟平啐了一口,悻悻地将手指从引爆器上拿开了,桥面上的警方人员们很明显都松了口气,但很快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现在距离孟平给出的最后期限还有不到四十分钟,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什么情况?”江波涛钻进敞开着后门的救护车,这里已然被征用作了临时指挥部,由于救护车内严禁吸烟,马剑林只能坐在担架床上靠搓手来缓解焦躁的情绪:“寻仇,说不把人找来他就要引爆炸弹。”
      周泽楷挤到靠近前排的位置,透过车前窗盯着桥上的孟平看了几眼,随即转过头道:“是□□。”
      “还有炸药。”马剑林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孙子爬上去的时候顺道在桁架拱片上也放置了□□,一旦引爆这桥就绝对保不住了。”
      “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啊?”江波涛咂舌,紧接着他眉头一皱:“不对,这人怎么弄到□□的?”
      “孟平是搞爆破工程的,要搞到□□不难。”马剑林看向两人,“吃了没?”
      “吃了个红豆包,没饱。”江波涛老老实实地答道,随即又问:“他的诉求是什么?”
      “他要见汤健博,就是他工作的建筑企业老板。”马剑林轻车熟路地从一旁的抽屉里拿了两袋葡萄糖溶液,给了周泽楷和江波涛一人一袋。
      “这是被拖欠工资了,用这种极端讨债吗?”江波涛接过葡萄糖溶液,咬开塑胶袋的一角便毫不客气地啜饮起来,他旁边的周泽楷只是把葡萄糖拿在手里,看着马剑林没有动:“汤健博呢?”
      “是私仇。”马剑林先回答了江波涛的问题,随后他转向周泽楷叹了口气道:“我们警方也在找他。”
      “怎么?”周泽楷问。
      “汤健博失踪了。”马剑林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一个月前那桩‘孕妇怀胎八月神秘失踪,抛尸桥洞遭破腹分尸’的案子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江波涛摇摇头,“那时候我俩在被隔离审查,马队长你忘了?”
      周泽楷明白马剑林不会没头没脑的突然提到另一个案子,其实只要将这两件事稍加联想,很容易就能想通其中的关窍:“汤是凶手,孟是死者丈夫?”
      “差不多。案发十天之后,我们就找到了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在汤健博名下一栋别墅的地下车库里。”紧接着马剑林不无遗憾地说:“但在我们找上门之前,姓汤的就跑了,逃得干干净净,一点抓手都没有。”
      “懂了。”周泽楷点头。
      妻子惨死,第一现场居然是自己老板的别墅,结果老板却跑了,警方对此束手无策。凶手迟迟未能归案,在各方面的压力下,作为死者丈夫的孟平情绪失控,最终做出这种危害自身以及公共财产安全的傻事,也算是情有可原。
      ——但这些都不是周泽楷和江波涛所关心的。
      “现在是什么安排?”江波涛啜完最后一口葡萄糖,把干瘪的塑胶袋叠成小方块捏在手上。
      “十分被动。”马剑林无奈道:“周围的狙击条件不好,唯一的狙击点就是孟平对面的拱顶桁架,但孟平在上面居高临下,我们的任何行动他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们也不敢派狙击手上去,怕刺激到他。现在只派了几个谈判人员在下面进行劝阻。”
      周泽楷环视了一下周边环境,的确,现场的狙击条件十分糟糕,距离大桥最近的写字楼在两三公里开外的地方,周泽楷只目测一下,就知道那栋大楼到孟平所在位置的直线距离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狙击枪的狙击范围。
      如果在车内进行狙击呢?周泽楷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挪到了靠近前排驾驶室的位置,蹲下身观察了一下。
      “怎么样?”江波涛自然是知道周泽楷在干什么的,所以他也凑了上去。构成桥身的桁架交错复杂,他们所在的位置只能清楚的看到孟平的躯干部分以及一截小腿,孟平的脑袋在桁架的缝隙间时隐时现。
      “不行。”周泽楷摇摇头,“没把握。”
      “那就只有上对面拱顶了。”江波涛歪着头想了想,转头问马剑林:“直接击毙?”
      “……最好还是生擒。”马剑林颇为为难地说:“案子过去了这么久还没有抓到凶手,本就是警部失职,现在我们又把为了给老婆讨回公道的丈夫给狙杀了,万一有哪个记者把这事儿添油加醋一下,警部可担不起这个舆论压力。”
      “唉,真麻烦。”江波涛叹了口气,准备放出精神向导先对孟平进行必要的精神探测,还没等他将精神力凝聚起来,周泽楷就打断了他:“我来,你省点力气。”
      “行。”见周泽楷提出由他代劳,江波涛自然是乐得轻松,于是他转身马剑林:“马队长,我能申请征用一下你屁股底下的那条毯子吗?”

      仍旧坐在拱顶桁架上的孟平已经冻得四肢都没有知觉了,这上面实在是太冷了,可最冷的还是他的心。
      孟平知道用这种极端方式逼迫警方短时间内找出汤健博的希望十分渺茫,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也如同正在西沉的柔和夕阳一样,缓缓地浸入冰冷的江水里。他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看着那点点的橘黄灯火,内心止不住地感到悲戚。
      妻子惨死,肚子里尚在发育的胎儿不知所踪,孟平的家已经没了,早在一个月前,这座城市里那些散发着温馨的小小方框里,就已经没有那个属于他的那份温柔了。
      孟平其实早就想到了死亡,他是那么爱着他的妻子,爱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去她的身旁,用尽全力地去呵护她,抚平她的痛苦和创伤。但那时的孟平还不能死,他还不知道那个杀千刀的凶手到底是谁。好在针对这样的恶性杀人事件,警部的办案效率一向很高,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凶手是谁,可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坏消息:凶手潜逃了,警部的人没能抓到他。
      更加让孟平不能接受的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居然是他的上司——汤健博!
      作为在汤氏企业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员工,孟平与汤健博的交情一直很不错,十几年的合作,两人从没红过脸。孟平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为什么汤健博要对他的妻子狠下毒手,他很想当面问问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但汤健博那个畜生躲了起来,孟平找不到他,警部的人也找不到他。所以绝望的孟平选择了走向极端,他要用这样的惨烈方式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这样自然会有媒体去挖掘他背后的故事,只要他的凄惨故事被大众所知晓,世人自然会对他的极端行径有所理解同情,并转而对汤健博那个王八蛋与没用的警部口诛笔伐。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比舆论更可怕。
      孟平坐在高高的桥顶,独自酝酿着他的复仇,然后他用余光瞥见有个年轻人正从远处救护车停靠的地方往他的方向走。
      年轻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休闲外套,单薄的衣摆被桥面的冷风吹得不住摆动着,孟平警惕地看着他,手指不自觉地又移到了引爆器上。年轻人走的很快,不消一分钟就走到了警部人员扎堆的位置,他跟一直拿着扩音喇叭给孟平做思想工作的谈判人员交谈了几句,随即年轻人从他手里接过了扩音喇叭。
      呵,又是一个没用的谈判人员。
      孟平自知心意已决,不会因为任何人劝诫的话语有所动摇,他只待六点的钟声响起,他就可以永远解脱了。出乎孟平的意料,年轻人拿到扩音喇叭后,并不像之前那些谈判人员一样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分析什么法律条文,或者展望人生的美好。年轻人打开扩音喇叭,先是简单地试了一下音,随即他非常大声地冲着孟平骂了一句脏话:“你他妈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几把玩意!”
      包括孟平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年轻人的“出口成脏”给震住了。
      年轻人并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他一手拿着扩音喇叭,一手指着头顶上的孟平,旁若无人地破口大骂道:“爬这么高就觉得自己那发育不全的几把可以日到天了是吗?这么想日天你怎么不去爬哈利法塔啊?我就奇了怪了,你他妈到底是谁啊?真以为自己腰上缠几个□□,就能让所有人哄着你啊!威胁谁呢?傻逼?!”
      孟平登时觉得血往上涌,他长到这么大还没被谁这么骂过,他放在引爆器上的双手止不住地因为愤怒而开始颤抖。终于反应过来的谈判人员估计是怕年轻人的辱骂刺激到孟平,连忙扑上去想把扩音喇叭从他手上抢下来,结果反倒是被年轻人一手推开了:“都这个时候了,就你们这群弱智还他妈哄着他,他这种危害社会的人渣有什么好哄的?要不是这破桥不好爬,老子他妈早就爬上去一枪打死他为民除害了!还跟这种傻逼好声好气地说话,你们怕不是也是傻逼吧?!”
      骂完了谈判人员,年轻人仍旧不依不饶地指着孟平继续大骂:“看什么看!打死你这种人渣完全就是浪费子弹!为这么点破事就爬来炸桥?你以为这样全世界都会同情你啊!呸!你当人民群众都是圣母玛利亚转世吗!白莲花光环普照大地啊?!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子,还想让人同情你?!呸!我告诉你,这里的人员马上就会全部撤离,你他妈爱自爆不自爆!没人管你!傻逼!”
      孟平肺都要气炸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那“在六点引爆炸弹”的说辞了,他现在就要引爆炸弹,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同归于尽。下定决定的孟平决绝地摁下了手里的引爆器,然后他在年轻人喋喋不休地“你个傻逼他妈的抱着一堆泰迪熊在威胁谁呢?!”的骂声中突然怔住了——因为他的手上真的拿着一只泰迪熊!而那些被他绑在身上的□□和炸药也变成了一堆泰迪熊!
      就在孟平愣神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侧“嗖——”地一声飞了过去,剧烈疼痛在他因为寒冷而变得迟钝的身体上炸裂开来,孟平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右肩居然中了一枪。孟平猛地抬头看向了唯一可以击中他的位置——他对面的拱顶桁架——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孟平抬头去看对面桁架的瞬间,又一颗子弹突兀地击中了他,这一次受伤的还是他的右肩,连续受到枪击的孟平吃痛不已,原本手里紧握着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泰迪熊的引爆器脱手而出,径直地朝桥面坠落了下去。
      那个隐形的狙击手没有给孟平任何喘息的时间,第三发子弹仍旧打中了他的右肩,这一发让孟平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歪歪斜斜地从拱顶桁架上掉了下去。在从旁倒下的瞬间,孟平突然对一直盼望着的死亡感到了恐惧,他不想死,他不想死,他真的不想死!
      孟平并没有直接掉下去,他先前为了平衡身体用来将大腿与拱顶钢筋绑在一起的皮带救了他一命,大头朝下悬在半空中的孟平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可还没等他庆幸自己的命大,狙击手的第四发子弹破空而至。这发子弹没有打在孟平的右肩上,而是打断了那根让孟平“命悬一线”的皮带。
      “不——”骤然的坠落让孟平惊魂不已,他绝望地大叫着,毕竟孟平知道,他的脚下并没有被铺上任何的安全气垫。
      ——但他恶狠狠地摔在了安全气垫上。
      孟平仰躺在安全气垫的中央,神情痴傻,显然他整个人正处于极度的惊恐之下。本就在周围待机的警部人员一拥而上,瞬间就将他控制住了。
      在被戴上手铐扭送上警车之前,孟平扭头看向了大桥的拱顶桁架,有一个人正站在那上面看着他,他的风衣衣摆在桥顶凛冽的寒风里翻飞着。

      江波涛抱着膝蹲在大桥边,看上去像是分分钟要跳江自杀的样子。
      “干得不错。”马剑林走过来,把江波涛脱在车上的外衣丢在他肩上,“没看出来,你小子挺会骂人的嘿。”
      “马队长,别说了。”江波涛拽了拽背上的衣服,小声地辩解着,“我这不也是刚从网上现学的吗……”
      “行了行了,起来吧,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马剑林把一袋葡萄糖溶剂放在他的肩上,“我看你消耗的也不少,赶紧吃饭去吧。”
      “不行,我还不能起来。”江波涛并不抬头,只是伸手摸索着把那袋葡萄糖溶剂拿在了手里,咬开一角大口啜饮起来:“马队长,你赶紧去把小周叫来。还有,赶紧把那些泰迪熊全部丢进防爆桶,要快。”
      “什么?”马剑林有些不能理解。
      “快去!”江波涛低吼了一声,显得非常紧张。
      看他这般严肃的样子,马剑林也不敢耽搁,立刻召集人手将搜集来的泰迪熊丢进了在一旁备用的防爆桶里。周泽楷倒是不用他去特意叫了,因为他在从桁架上下来之后就直接去了江波涛身边。
      “怎么了?”周泽楷问。
      “把那个,打下去。”江波涛指着一只卡在桥边管架缝隙中的泰迪熊对周泽楷说,“快一点。”
      “好。”周泽楷并不问为什么,只是将背在身后的狙击枪端在了手里。这样的近距离射击对周泽楷这位神枪手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他拉开枪栓推上了一发子弹,稍作瞄准便扣下了扳机,子弹击穿了泰迪熊玩偶那充满棉花的身体,径直从管道的缝隙中射入了水里。见泰迪熊没有掉落,周泽楷又推上了一发子弹,如此反复了五次后,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泰迪熊终于从管架上滑落了下去。
      “防爆桶锁好了吗!”江波涛大声问着。
      “锁好了!人员也撤开了!”马剑林在远处大喊着答道。
      “小周,准备好,我数一二三。”江波涛做了个深呼吸,“一,二,三!”
      江波涛话音刚落,周泽楷随即反身将他扑倒在地,护在了身下,猛烈的爆炸声从脚下传来,爆炸所激起的巨大水柱一跃而上,径直扑上了桥面,将两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遍,同时桥面上的防爆桶里也传出了一声闷响。
      所有围观的人全都发出了惊呼。
      被淋成落汤鸡的江波涛这个时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侧躺在桥面上不住地大口呼吸着:“不行了,小周,我要死了。”
      “别说傻话。”周泽楷低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先前马剑林给他的那袋葡萄糖溶剂递过去:“喏。”
      “不要葡萄糖,我要吃肉。”江波涛虚弱地推开了周泽楷的好意,很明显他已经到极限了。
      “这是怎么回事?”心有余悸的马剑林凑上来询问道,有警部的工作人员打开了防爆桶查看情况,硝烟味瞬间在桥面上弥漫开来。
      “在江‘改变’那些□□前,它们就已经被孟引爆了,只是‘改变’发生及时,所以没炸。”鉴于江波涛现在近乎半死不拉活的状态,周泽楷只好担起了为马剑林解惑的重任,“江刚刚一直盯着引爆器,等处理完了才解除,于是就炸了。”
      周泽楷风轻云淡地说着在常人看来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马剑林听得下巴都要掉了:“你这让我怎么写报告?”
      正准备去抱江波涛的周泽楷耸耸肩,表示这是马剑林的烦恼,并不关他的事。
      “唉,算了,不就编故事吗?习惯了。”马剑林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对周泽楷说:“你俩去救护车上等着,这里处理完了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好。”周泽楷抱起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江波涛径直往救护车的方向去了。
      在等待马剑林的半个小时里,周泽楷先是帮江波涛擦干了身体,又摁着他硬灌了几袋葡萄糖下去,直到江波涛的脸上看上去多少有点血色了才作罢。而后者一边强忍着呕吐欲机械地吞咽着葡萄糖溶液,一边紧盯着周泽楷的脸,恶狠狠地发誓道:往后的一周里他绝不会让周泽楷再碰自己一下。
      周泽楷向来不怎么在乎江波涛的威胁,反而伸手去掐江波涛腰上的软肉,英俊的脸上带着名为“你越不让我碰,我就越是要碰。”的恶劣笑容。江波涛登时气急,反手就去抓他的手,却被周泽楷轻巧地躲开了。
      就在两人打闹的时候,马剑林总算是过来了,只不过他的脸色看上去有点不好。
      “男孩们,很抱歉,晚餐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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