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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及时雨十三 ...

  •   M市共有大小墓园七八个,东镇陵园是其中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现在的丧葬不比以前人死入土那么简单,吹拉弹唱少不了,墓园也都极为讲究。像是M市最大的炎黄陵园,光是各路的神佛菩萨就请来不少,偌大的陵园里可谓是众仙云集。

      一进园区神仙们就在主路上对你夹道欢迎,左边耶稣基督带着圣母玛利亚,抱着娃儿垂目悲戚,右边佛陀菩萨与罗汉,慈眉善目地捻着佛珠盯的你发毛,尽头还有孔老等大学究举着书简冥思苦读。

      这哪里是入土为安?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神仙深造学院。

      除此之外,墓地也都修的极为豪华,根据价格各有不同。普普通通十几万的墓地,花园奇石,福禄龟鹤各列其位不在话下。要是二三十多万的那种,那可就是雕梁画栋,玉碑金字,美女仆人的小雕像往里一摆,简直一个小型私家别墅。而且越贵的墓穴建得越高,爬上去都能累个半死,从上面俯瞰众人小,整的跟他妈天子临朝似的。

      不过即便是墓地,那也是富人玩的东西,M市最穷的人大多都葬在东镇陵园,这里位置偏远设施陈旧,但是价格极为便宜。虽然这万恶的人间叫人死也能死的三六九等,但最后都是一把白骨一捧灰,谁也不比谁烂的矜贵。

      崔灵均领着白平理驾轻就熟的进了园,这里不大,进去就是紧凑排列的墓地,大大小小的坟头被铁栏随意隔开,一览无余。

      二人顺着园区的石子路向深处走去,经过一片白杨覆盖的林荫道,拐进了园区唯一的一处灵堂。这灵堂也不过二十来平米,没有窗户,四面挂着几道一看就是好多年没洗过,泛黄起球的大白布帘,晃晃荡荡的齐梁直下,像从墓坑里新刨出来的似的。

      墙壁上简单刷了大白,上面覆盖的小广告一层又一层,什么化肥、建房、水泥电工,甚至还有没穿衣服的美女,屁股蛋上一排芝麻大小的字,写着不知是哪里的电话住址。

      灵堂正中间一张窄窄的供桌,上面供着一尊工笔粗糙的雕像,也是东镇陵园唯一的一尊神像。不是地藏王菩萨,也不是什么耶稣圣母,而是红面美髯的武圣武财神关二爷。前面摆了一张宽窄罕见的矮凳,是用来放棺材的。

      崔灵均在里面徘徊了一圈,招呼了两嗓子也没看到人影,掀起房间西面的一道白帘子,后面赫然出现一道掉了漆的老旧木门。崔灵均抬手敲了三下,紧接着从里传来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骂声,和女人的捏着嗓子的矫揉惊呼。

      “谁呀!今天不烧死人!别耽误老子办事儿!”

      崔灵均清了清嗓子,“我。”

      “谁?”房间内传来窸窸窣窣翻动被子的声音,拖鞋趿拉扫地,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个中等身材,光着膀子的青年骂骂咧咧的探出了半个头来。

      “谁呀!他妈的!——诶呦!诶呦崔哥!”

      青年人一见着崔灵均,一改方才嚣张跋扈的态度,赶紧奔回房间捡了件衣服披上。房门被带上的瞬间,崔灵均看到里面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坐了个光着身子的短发女人,她正握着烟盒,用手指夹出一根香烟试图点燃。崔灵均没能看清五官,但那张侧脸却觉得莫名的有些眼熟。

      “崔哥,您这怎么没招呼一声就来了啊?这位是?”

      青年人清了矮凳上摆放的香炉和蒲团,拉着崔灵均坐下。房门合掩,崔灵均收回神思,也不嫌放过死人的凳子膈应,一屁股就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白平理坐到他身边来。

      “大白天的就办事儿,你小子属泰迪的吧?你爸呢?”

      崔灵均没回答他的话,青年人看似也毫不在意。他绕到矮凳后面,从关公面前摸下两个杯子,又径直走到灵堂斜角处。那里烧着一口煤炉,上面一壶烧开的水正呼呼的冒着热汽。青年给他们二人各倒了一杯,舔着脸递过去,然后自己退回墙角,隔着一段距离,也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嗨,死了。”

      闻言崔灵均喝水的动作一滞,眉头微微皱起,刚才还很轻松的表情一瞬变得有些难看,“什么时候的事?”

      青年人吸了口烟,说得轻描淡写,“死了大半年了,老头子一身病,血压高还有糖尿病,心脏也不太好。有一天早晨我上屋后解手,老远看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过去一瞅身上都凉了,可把老子吓得够呛!”

      “怎么这么突然?什么原因知道吗?”

      “谁知道啊,兴许是心脏病犯了,一下子梗过去了呗!人死都死了,我还能给他做个全身大体检不成?”

      青年人掸了掸烟灰,竟咯咯的笑出声来,“这老东西除了这陵园也没给我留下啥,也就是老子孝顺,还给他置办了一口好棺材,风风光光的葬了,还烧了不少纸钱。喏,这不就埋前面了。”

      青年冲着屋外一座低矮的坟头指了指,然后低头又吸了一口烟。

      崔灵均放下杯子,看那青年的目光有些冷,“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有有有,知道您每年都来,早给我崔哥准备好了,就在咱妈坟头前放着呢!我带您去瞅瞅?”

      “不用,我们自己去。”崔灵均站起身,往旁边使了个眼色,白平理会意的跟着站起来。

      青年一看二人的架势,很识相的侧过身让出一条路,眼神在白平理脸上滴溜溜的停留了片刻,然后不着痕迹的移开了。“那行!您办您的事,我办我的事,有需要您喊我!”

      崔灵均没再跟他废话,带着白平理径直走出了灵堂。

      “靠!没想到张爷爷良善一辈子,最后就是这么个结果!”

      出了灵堂,崔灵均忍了半天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方才一直没说话的白平理也开口道,“那人是陵园的主人?”

      崔灵均点点头,“他叫张福哥,这墓园是他爹留下的。老爷子名叫张祖胤,给人家守了一辈子的墓,四十多岁才结婚,五十多岁才抱上儿子。因为是老来得子,张老爷子对这个儿子宝贝的不行,教养坏了。老的一辈子与人为善,儿子却是个垃圾人渣。”

      “我看他对你倒是很恭敬。”

      崔灵均笑道,“张福哥十几岁的时候偷他爹的钱出去赌博嫖/娼,后来被他爹发现了,拿着钱不给他,这人渣急了,直接用酒瓶子给他老子开了瓢。老爷子对我有恩,当年我妈没了我还小,家里拿不出丧葬费,是张老爷子帮忙办的后事,没要我一分钱。于是当我知道了这件混事,就冲到赌场把张福哥那小子狠揍了一顿,所以他现在怕我怕的不得了。”

      “我说呢,刚才看他站的离你老远,都不敢靠过来。”

      崔灵均犹记得那天,他拽着张福哥的头发将他从赌场里拉出来,一拳又一拳砸在张福哥脸上,每砸一拳就问,“你还赌不赌?还赌不赌?!”张福哥搓着手跪地求饶,牙被打掉了也不敢吐,一股脑全咽进肚子里,哭嚎着自己不敢了。

      崔灵均拽着他去医院给他爹磕头认罪,张祖胤头上缠着纱布一句话都没说,张福哥被按着跪下来时,老爷子撇过头,眼角两条泪痕像割裂皮肤的刀片,看的人揪心的疼。

      后来张祖胤支走儿子把崔灵均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灵均,你是个好孩子,爷爷说这话是有罪过的,但是我求你,求求你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帮我看着点他,千万别叫他做坏事!”可是这人要想变坏,哪里是看得住的?想起这事,崔灵均只能摇头。

      白平理转头向后看了看,只觉得设置灵堂的那一栋矮房子,红墙黑瓦怪异又刺眼,“这个陵园好奇怪啊。”

      “哪里怪?”

      白平理道,“房子怪,颜色怪,供得神仙更怪。”

      崔灵均哈哈大笑起来,“那是张老爷子的主意,这里埋得大多都是穷人,老爷子说他们苦了一辈子,与其请神佛菩萨送他们上路,不如请财神爷保佑他们来生投胎在一个富贵人家。至于这墙这瓦……”崔灵均却摸不着头脑,“我一年没来了,可能是新刷的吧,是挺难看的。”

      二人穿过一排排生锈的铁栅栏,绕过无数个冰冷的墓碑,那一个个刻着人名的石碑低眉顺眼的
      杵立着,感受不到丝毫生命曾存在的波动。人盖棺定论,死后即作古,经年累月在这里沉睡已久,有些墓前已不再有亲人曾看望过的痕迹,墓前被风雨揉烂的纸钱紧紧贴在地上,也不知是否曾有灵魂前来捡拾。

      崔灵均走到一个不显眼的墓碑前停了下来,碑上有张照片,照片中一个女人蓬头垢发满眼惊恐地看着前方,仿佛镜头后面有什么吃人的怪兽。那女人干瘦苍白,被命运鞭挞过的皮相如何也算不上漂亮,只有那双眼睛留几分温润的美,眼角弯起的弧度细看之下跟崔灵均有八分相像。

      “这就是我妈。”崔灵均指着墓碑上的照片,“一辈子没拍过照,这唯一一张是在看守所照的,是不是挺丑的?”

      白平理摇了摇头,目光被旁边的一处冷白吸引住,走到碑前蹲下身,轻轻用指尖碰了碰。

      那是墓碑前的两盆兰花,一盆还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叶片盛着早晨凝结的露水,雪白纤细的花瓣微微向后卷起,是整个墓园里为数不多的一点生气。而另一盆早已干枯垂败,无力的耸拉着枝干,仿佛一碰就能随风化去似的。两盆花,如同人从生到死荒唐草率的一生,在生命的天平中各占两端。

      崔灵均也蹲下来,拿走那盆干掉的,将另一盆摆放在墓碑正中,用手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尘说道,“这是寒兰,我妈生前最喜欢的花,东镇买不着,所以每年我都让张福哥帮我准备一盆,他经常去外省帮人送葬,买着方便。”

      “妈,我来看你了,这是白平理。”他介绍道,“妈,陈飞文落网了,今天是你的忌日,我来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这个害了咱们全家的人终于落网了,你在那边也可以瞑目了。”

      崔灵均没有说太多,他看起来非常平静,站在母亲墓前有一搭无一搭的跟白平理讲述着往事。白平理亦非常平静,他静静地听着,偶尔以眼神作为回应。这样的故事他已经知道的太多了,父亲是毒鬼,为毒品掏空了积蓄搞坏了身体,母亲又进入毒窝,帮毒贩贩毒支撑家庭……听的太多了,难有什么反应。

      “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白平理终于开口问道。

      崔灵均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他笑了笑,拉过白平理的手腕,翻过来用指尖摩挲了一下掌心下方,皮肤上纵横交错如细长幼虫般的隆起,那里有一处粉白的痕迹,看起来还很新。“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人如果真的见过了死亡,会不会变得谨慎一些。”

      白平理如触电般抽出手去,崔灵均看着他,刀子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审视着,“我吧台里的瑞士军刀是你拿的?”

      白平理又咬起唇来一言不发,崔灵均没有逼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活着吧,活着还能看看花。”

      没再多说什么,他也没问白平理经历过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回想起来,自打吴吉祥将他安顿在花期里,崔灵均从没问过他什么,没问,却全都看在了眼里。崔灵均好似有种看透他的超能力,白平理千疮百孔的灵魂在崔灵均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崔灵均径直走开,他去祭拜张祖胤,将白平理一个人留在原地。白平理盯着墓碑上女人的照片,那惊恐的双眼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在那里,同样有一双恐惧地眼睛与她对视,落下的泪灌满了少年贫瘠的心脏。

      半晌,白平理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把银色折叠刀轻轻放在墓前,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转头离去。崔灵均远远地看着,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觉他目光坚定,一如自己七岁那年买下五包香烟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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