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花：倒写山河令》Aomia

1、楔子

　　《定风波赠阿絮》 双调六十二字，上阙五句三平韵、两仄韵，下阙六句四仄韵、两平韵

　　半盏孤灯半阕风，一壶浊酒慰余生。
　　几段浮沉皆寂寂。风起。云舒云卷过长空。

　　梦里花开香四季。难忆。此心吹落到空城。
　　织就蓑衣青箬笠。摇楫。欲渡飞絮过残红。

　　趁着夕阳还没落下去，他转身回屋。

　　这里的夕阳是他唯一的牵挂，是他每天必站在落满积雪的崖边等待的时刻。长明山终年白雪覆盖绵延千里雪山皑皑不绝，灰白色的长天裹着滚滚的云海沉沉低低地压在雪山上，无边无际的白色四合而来又向四周漫漫散开，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山。

　　只有在夕阳落下的时候，才仿佛在这不辨天地的世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在群山之巅与云海之远倾泻出一线天光，似要将江南的小桥流水，浅草繁花，十里长堤，酒旗飘摇都揉进这一抹亮色，浓墨重彩地绘制在这茫茫无际的雪域。夕阳渐斜，光影变幻，这温暖的曙红与橙黄泼洒的画卷中时而有熙熙攘攘的长街，时而有蜿蜒绵长的幽径，或能听得见莺莺燕燕，或能嗅得到十里酒香。那是他生长过的地方。

　　这是他与人间唯一有关联的时刻。然而他要在夕阳落下之前转身回去。他见不得这似要燃尽这无边雪域囚牢的火焰最终丝丝缕缕熄灭，散作流萤微光，又最终被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雪山的黑夜与白昼就这么周而复始。

　　屋里有一方小桌，桌上有一盏孤灯，一壶已经温好的酒。他的动作有些疲惫，扶着桌边坐下。灯影悠悠照在他的脸上，他侧了侧脸，把自己埋在了暗影里，只能大概看出他在烛火的明暗中时隐时现的挺拔的棱角轮廓，与一双低垂的眸子。这眸子很亮，却是柔柔的，仿佛一湾流水，飘着落英缤纷。你若有机会盯着他的双眸看啊，会觉得若能沿着这湾流水溯流而下，就能找到那桃源的渡口。

　　他挽袖从温碗中拿起酒壶。这是一套影青釉温酒器，瓷质极薄也没什么装饰，他却好像拿得很累，干净的青白色温酒壶愈发衬得他的指尖苍白。他手指修长却也关节分明，握住酒壶时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仰身靠在墙上，脸颊彻底埋入了黑暗，只有那只拿酒的手和酒壶还在灯影幽幽亮亮中摇曳。

　　他每日新烫一壶酒，却从不喝，只在淡淡的酒香中徘徊。今日他依旧没有喝，只是轻握着酒壶直到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

　　他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他唯一熟悉的味道就是长明山上终年的积雪的味道。一碗冰雪，一身倦殆，就是他在这里的一切。

　　不，还有一根玉簪。一根插在他乌黑发髻上的玉簪。现如今只有他一人知道，这玉簪是一把钥匙，一把极重要的钥匙。可他有些恍惚，他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一把钥匙，还是一把枷锁了。

　　今夜没什么风，也不怎么冷。酒已经彻底凉了，灯也断断续续地将灭了。他的手终于从酒壶上挪开，空荡荡的指尖一时间显得那么冷清。
　　桌上的烛花又被他剪了剪，他剪得很轻很稳，全然不似拿起酒壶时的颤抖，仿佛怕把这烛花剪疼了似的。每夜都是这盏孤灯，才让他知道他不是这白入天际的茫茫雪海中的一片雪花。

　　他轻轻拿起灯盏，起身走向窗边。窗外又是大雪飘飘了。他的手很稳，呼吸也很匀，一盏烛灯竟似放在桌上般安定，火焰也不曾闪烁。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窗边，烛光也就那么静静地照着他的脸。那双溪水一样的双眸仿佛是这张脸上唯一柔软的地方，他的嘴唇很薄，鼻梁挺拔，下颌瘦削却棱角分明，每一个部分都像是被刀雕刻出来的一样。只是这样一张脸上却很少有什么表情，或者说他有那么多表情却让人无法分辨。你若看他是凄清，他就仿佛是杨柳岸边的晓风残月，你若看他是冷漠，他又是这雪山上冰冷的悬崖，你若带着江南的暖风看他啊，他又似梨花时节青旗沽酒的少年。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你说不清，也靠不近。

　　屋外雪还在静静地下着，整个雪山也似乎只能听到灯芯燃烧时那么轻那么微妙的噼啪声。他却忽地收紧了目光，那江南流水一般的眼睛瞬间冰封，似冰凌聚焦在远处某一点。

　　可望向远处，只有皑皑白雪在黑夜中映出的幽光——他不是看到的，他是听到的。他耳力极好，深厚的内功本就让他五感优于常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的长久居住更是让他的听力愈发敏感。
　　除了那双瞬间凌厉的瞳孔，再看不出来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他将灯盏轻轻放在窗边。他知道，明天破晓晋王的私军又会来围住这里了。

　　这是十年来第五次“造访”。却是他唯一真心期盼的一次。他将目光从那远处的一点收回来，倏地转身走向小桌抓起酒壶，送到嘴边停了一瞬又放下，懒洋洋地坐在了桌边。依旧是仰身靠在墙边，依旧是那一湾春水，此刻却已漾起了层层波澜，那薄薄的嘴唇也似乎动了动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就这一笑，仿佛春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带着升腾的水汽融化了那一身白衣，一间斗室。

　　“不急不急，或许明天的这个时候，就可以在酒铺喝酒了，再配上一叠小菜。“ 他想着，他要把十年来的第一顿酒留在一个随意散落在路边的酒铺子。他似乎已经可以看到那个酒铺，不大，也不怎么干净，有个油嘴滑舌的店小二，又或者有个满脸横肉的老板和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客人不多却形形色色，酒也不怎么太妙却是这世上最深的烟火味。那是他记忆里的味道，十年不曾忘，却十年不曾碰。

　　想到这些，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门迎接晋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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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定风波 赠阿絮》 双调六十二字，上阙五句三平韵、两仄韵，下阙六句四仄韵、两平韵
半盏孤灯半阕风，一壶浊酒慰余生。
几段浮沉皆寂寂。风起。云舒云卷过长空。
梦里花开香四季。难忆。此心吹落到空城。
织就蓑衣青箬笠。摇楫。欲渡飞絮过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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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话。
我很少这么严格的每个字都按词谱的平仄写词了，这次是为阿絮，我想给他一个精致的，不敷衍的词。温客行曾在渡口用王献之的诗赠他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这句诗的前两句是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现在我只想说，不用你迎接，我们有楫自己摇，渡一叶飘絮过残破的人心鬼蜮，把他还给长空万里云卷云舒。感谢某个帖子下的一句留言，我想留在故事的最后。 “我在桥边晒太阳，有个很不一样的人跟我打了个照面，我微微一笑，便潇洒离去了”。
我要用一个长长的故事，把他从山河令的结局中带回自由。
我很恨，恨他不得好死，被人心善变一寸寸凌迟，再在大结局中被捏起来做成标本展览他人的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