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琤琤》香象渡河

27、第27章

　　后来终于回了浮玉。
　　离七重天惊鸿一瞥的初相见已经过去数月的时日，站在浮玉山巅皇覃府前，光华却又生出股初次相遇时的紧张来。
　　浮玉居南，镇日长春。山巅却高耸入云，有皑皑积雪常年不化。皇覃府就建在这千秋雪下，尤其是卿云的院落，高得几乎与天齐。再往上几步，就能踏入满地白雪中。
　　南山精致，皇覃府也依着凡间山水庭园繁复秀丽的模样建成，比起其余三方世家，少了点威严的气势，多了层玲珑意味。
　　皇覃府门染了赤红，门内墙外都生着翠绿的枝桠和藤草，两侧纯白石像雕的是传说中的天地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每一只的笔法似乎都不尽相同，石料的成色好似也有差异。
　　“这是幻化出来的。”卿云站在身边和光华解释，“每一代家主化了一只，时间太久日月精气总会消散，所以你看最早化出来的青龙颜色很透，估计没几十年就要碎了。”
　　光华点点头，以后这里也会有卿云的一只吧，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别站着了，走吧！”
　　卿云拉着光华进了门，皇覃府没什么机关，全仗着高耸的山巅地势，因而整座府邸都是照着最精致的模样建的。
　　一进门中央就是座华丽的花园，开阔平坦，白色石雕刻着飞鸟走兽围成半圆，里面种着色彩斑斓飘香四溢的仙花神草。
　　花园背后一座深红色的高墙院落，就是皇覃府待人接客的正厅。
　　沿着花园左右两边各有一条晶石堆成的小径，小径两边参天巨木并列而行，落下层层树影。
　　卿云边走边给人介绍，“这是正厅，穿过去就是后院，右边是我父亲住的，我的房间在左边。”
　　说着就直接带人往左侧小径一拐，又沿着长长的石阶往上，石阶右侧抵着正厅的红色砖墙，左侧是缭绕的云雾，时不时钻进光华的眼中。
　　石阶尽头是一处平地，地面石砖上刻着朵朵祥云。平地往前围了一圈白色砖墙，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拱门，门内一座碧瓦飞甍的富丽楼宇。
　　卿云站在眼前对光华笑，背靠纯白砖墙，朝他遥遥伸手，光华就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
　　那只手掌心微湿，指尖微凉，似是紧张地出了汗，却又牢牢地把人牵住。光华的手比他大，握住的时候宛若捏在手心，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松。
　　“光华君。”卿云牵着他往拱门里走，一步一个脚印迈得郑重其事。
　　光华也放慢速度。
　　等入了拱门，卿云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说，“这扇门是一个结界。”
　　穿过来了，门内就是卿云敞开的心怀。
　　“只有身上有我痕迹的人才能进来。”
　　进来了，就要掏心掏肺对他好。
　　“你头顶金簪就是证明。”
　　以后我的心，你就来去自如。
　　“我信你。”
　　所以在心里给你腾了个最好的位置。
　　光华站在那里，望着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拱门，过了许久，捏了捏手中人的掌心。
　　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手心。
　　脚步。
　　神志里的那根弦。
　　千万年的光阴。

　　卿云眼角眉梢的情意连自己都没察觉。
　　他说完那几句话似乎也有些难为情，被光华一捏吓了一跳，手一抽就跑了。边跑边笑，随着笑声把情意散在了天地间。
　　等他站定，又恢复了往日神色。
　　“光华君！”卿云站在不远处喊那个还呆楞在原地的人。
　　光华跟了过去。
　　穿过卿云住的地方，两个人从后门出来一路往山巅而上，没出几十米，果然有积雪的痕迹出现，越往上雪堆越厚，终是千年不化的磅礴孤傲。
　　绕到山的那一边，千堆晴雪之上突然现出一整片赤红，艳丽地几乎要滴出血来。
　　“光华君，还记得吗？孤挺迷艳掩千花。”
　　当然记得，西山鹿台，孤挺浓郁，卿云却说，有一种花不会被孤挺的颜色掩盖。
　　的确如此。
　　一路目之所及冰雪凝霜，这一地红艳几乎是冲撞进眼里，雪压枝而不倒，一截傲骨缠一身红霰。
　　“的确世间独有。”
　　不是娇气孤挺能比得上的。
　　卿云笑得愈发骄傲，站在白雪皑皑和红光灼灼里，眼角红痣却比任何时刻都夺目。
　　“这是什么？”
　　仔细去看，似乎又不像花，没有寻常的骨朵和花瓣，一缕缕一寸寸从雪地里长出来，每一缕上似乎又缠着柔软绒毛。
　　“怀梦。”
　　卿云蹲下身子，指尖轻触怀梦，就沾染上一层细小的红色绒毛。
　　“其实孤挺迷艳掩千花也算不上错，因为严格来说，怀梦是草，不是花。”
　　光华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段——“怀梦草长于浮玉山巅，绽于千秋雪处，食其花饮其露怀其入梦，可见所思。”
　　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是真的吗？”光华问。
　　卿云抬头看他，“什么是真的？”
　　“食之可以入梦。”
　　卿云笑了，“原来光华君也知道这个传说。不过是不是真的，我也没试过。”
　　“为什么不试试？”照卿云的性子，这些新奇事物总归是要第一个尝的。
　　“日无所思，夜无所梦。”卿云答。
　　其实他会想念的只有母亲，但不知道哪里犟着不愿借怀梦陷入虚幻之中，宁愿靠着记忆和想象。至于他父亲，两个人心照不宣，从没谈起过这件事。
　　光华点点头，没再追问。学着卿云的样子去触一地怀梦，果然像想象中那样柔软，只是绒毛入眼又入心，一下下骚着痒。

　　等两人回到府里的时候，皇覃琅已经听到消息了。
　　这下也顾不上议霄殿里心心念念的光华君了，一见到卿云就指着骂，“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嘻嘻爹！我错了。”卿云在光华身后东躲西藏，高声一喊算是表明了歉意。
　　“你能知道错？！”皇覃琅自然知道儿子的性子，他认一声错就和说“今天天晴”没什么差别。
　　“哎呀爹，光华君还在呢，你别骂了！”
　　皇覃琅面上一顿，他的确是见到了光华君，也忍不住要去揍儿子，这下刚好顺着台阶下了，“光华君，多日不见，卿云顽劣，打扰了。”
　　“无妨，卿云很好。”光华也任着身后的人躲，在皇覃琅又瞪过来的时候还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皇覃琅骂也骂了，见光华君也没生气，这出闹剧才算收了场。
　　只是嘴上依旧停不下来，“卿云啊卿云，你说你都多大了还整天跑出去玩。”
　　“爹，我刚结胎那会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天资卓越，玩得越多习得越快。”
　　“我那就是一时高兴随口说的！”
　　“人家都是一时糊涂，你倒是很想得开呀。”
　　皇覃琅每次和儿子争辩都只能惹得自己一肚子闷气，尤其是当着光华君的面，生怕他说出些不符合世家公子身份的话。
　　“人家北堂还做了家主呢！你怎么不说？”
　　“那是因为他父亲被封为天将了啊，父亲要是上了重天，我也……”
　　卿云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皇覃琅打断了，“你闭嘴！我就算上了重天，还能放心把浮玉整个交给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卿云已经从光华背后绕出来了，只是坐着依旧没个正形。
　　“你说呢！”皇覃琅又被他气着了，恰好府里人来叫，袖子一甩就走了，丢下一句，“晚上来我书房。”
　　“诶！”卿云无所谓地应了。
　　“怎么了？”光华倒是有些在意，怕皇覃琅责怪他。
　　“没事，每次回来都有这么一出，无非是说些都这么大了要稳重点之类的话。”
　　光华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这样就好。”
　　卿云知道他在说什么，偏生要逗人家，“哪样啊光华君？”
　　“你现在这样。”
　　“我现在是哪样啊？”
　　卿云缠着，光华又说不出话来，偏偏那个人不放过他，“哥哥？怎么不说话？”
　　光华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不用稳重。”
　　卿云笑出了声，叹一口气，“唉，可真不会夸人。”

　　光华在浮玉住了三日。
　　其实不过是白日里跟着卿云逛来逛去，摸透了浮玉山和皇覃府的每个角落。夜里就卧在千秋雪堆，任盈盈月光倾洒周身。
　　这样的日子其实和在方寸差不多，稀松平常，连时间都安稳地仿佛没有流动。只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跳跃起来。
　　只是这样的鲜活太过飘渺，光华总觉得很不真实。他急于求证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怕卿云这样的生活过久了就会不耐厌烦。
　　太害怕一次性消耗掉所有时光，不如给人留个空隙，也许以后还有机会重遇。
　　所以光华对卿云说，他要回方寸了。
　　卿云刚听到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他从来没想到光华会有要回去的时候，满眼生机，红尘造梦，为何还要回到缥缈虚无的天外方寸。
　　卿云也不敢问。
　　害怕人早就被凡间的喧嚣吵闹折腾得不耐烦，想起子规江边挣扎逃离的身影，明明是清冷高傲的九天月，自己偏要拉他坠入浊酒黄花的滚滚凡尘。
　　所以卿云点点头说，好。
　　不过我送你回去。
　　我带你出来，我送你回去。
　　有些话不敢说出口，有些误会肆意滋生。

　　天地之外，一隅方寸。
　　不过数月，光华却好像千万年没有再踏入其中，越靠近越迟疑，那股安静几乎要把人吞没。
　　玉树飞花，两个人一穿过迷雾，就有白色花瓣纷纷绕绕地缠了过来。
　　光华差点忘了，有卿云的花在欢迎他回家。往后若是没有重遇的机会，想来也至少有点安慰。
　　卿云也被淹没在花瓣里，觉得自己当初下的是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
　　其实卿云这次送光华回方寸是溜出来的，那日皇覃琅把他叫到书房，就是叮嘱他不要再随意出府。这次是望舒家主，下次也许就是他被召入重天了，卿云要开始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家主。
　　可是就算是溜出来，卿云也非得待到最后一刻。
　　他跟着光华入了那座亲手幻化的通透水榭，似是因为这里日月精气充足，卿云化出的东西几乎没有任何消散。
　　他又绕到后院去看那株碧心果，曾经齐腰高的树枝竟然已经完全长大，枝头沉甸甸的果实鲜翠欲滴。卿云高兴得很，随手摘了两个递给光华。
　　边吃边往九曲回廊走，驾轻就熟地爬上廊边白树，对站在树下的光华说，“怎么看这天地方寸都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了。”
　　光华点点头。
　　“我爹不让我出府了。”卿云又道。
　　光华一愣，无声询问。
　　“他说要我学着处理家事。”
　　“的确差不多了。”光华道，皇覃唯一的小公子，生的就是天之骄子的命。
　　“我不想学。”卿云晃着双脚，带些撒娇，带些抱怨。
　　光华没有办法。
　　”我今天是偷偷跑出来的。”
　　光华就知道他要走了，“卿云。”
　　卿云还是问出了口，“你怎么突然要回来呢？”
　　光华叹了口微不可查的气，如何说呢？
　　怕花谢了，就不让它开。
　　心里就总归有个念想。
　　“卿云。”他只能再叫那个人的名字。
　　“方寸可真安静。”卿云仰望着头顶云雾，大概自己太吵了，他想。
　　光华没再说话，卿云坐了一会儿，也跳下地来，收起所有面上的表情，注视着光华的眼睛，“我得走了，光华君。”
　　光华僵硬着身子点点头，他怕自己一动就会扯住眼前人的手。
　　“哥哥。”卿云又轻轻叫了一声，几乎是哄骗的语气。
　　“卿云。”
　　见光华还是没有动作，卿云突然一甩袖子就跑了，他几乎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云雾中。
　　光华还呆楞在原地，见到最后一抹衣角也消失了，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追了过去。追出去两步又停下来，怔怔望着卿云离开的方向。白色花瓣在他身边绕了又绕，缠绵悱恻，只有光华浑然不觉。就像没有遇到卿云之前的千万年，他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