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琤琤》香象渡河

11、第11章

　　这大概是他到盖天大陆以来丢的最大的脸了。
　　不对，是覃卿活了快十八年丢的最大的脸。
　　覃卿这边还在后悔，光华已经拉着他站到了断竹身边，他才反应过自己这是要真的下阴曹地府了。怎么办？他要不要刻个覃卿到此一游纪念下？
　　还是拍两张照片？没有相机真可惜。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那阵盘旋而上的风再次出现，光华突然捂住他的后脑往怀里一压，把覃卿整张脸都闷在了胸前。
　　覃卿正觉得奇怪，感受到了背后扑来的土石，这才明白光华在做什么，心里又升起一股甜，像以前去厨房偷吃了块冰糖。
　　转眼入了地下，阴曹却没有覃卿想象中那么恐怖。也许是因为银镯的关系，也并没有感受到之前光华问他的那些不适。
　　之前榛樾说过，阴曹也有九层，每一层为一泉，每一泉控着一条轮回道。
　　不过断竹带他们进来的地方，显然不是轮回道了。这是一件空空荡荡的屋子，亮光都靠密密麻麻排布在周围的一种发亮的石头，除了不见阳光显得有些阴暗之外，其余的布置都像普通的房间，甚至还透着点书生气。
　　一张铺满了纸张书册的木台，散落在四处被当作凳椅的石头，一壶还冒着热气的清茶，只此而已。
　　“怎么下来了？”
　　断竹示意他们两人坐，开口问道。
　　“经薄异象。”
　　“我和丰鹊也注意到了。”
　　丰鹊就是那掌管九泉的阴曹狱主，覃卿一直以为是个牛高马大的狠角色，才能整天和魂魄打交道。没曾想到断竹刚刚说完这句话，就有人推开门进来了。
　　端端正正的书生模样，不像榛樾北堂那世家公子的敞亮，也不似光华赤玉那天地灵智的无双。眼前人身姿清瘦，常年不见阳光的肤色苍白通透，一身灰蓝长衫搭着同色鹤氅，只一双瞳仁黑如点漆。
　　“丰鹊。”
　　断竹在那人开门的时候就走了过去，恰好赶上那苍白的指节抚上漆黑的毛发，对比分明。
　　“光华君，真是稀客。”
　　丰鹊瞥了光华，这一声招呼打得阴阳怪气，复又抬眼看覃卿，倚着断竹站定。
　　“丰鹊狱主。”
　　“光华君刚刚说经薄异象，来我阴曹做什么？”丰鹊的声音慵懒，好似大半力气都卸了去。
　　“不知妖珠何在？”
　　“自然是在冥台压着。”
　　“可否一看？”
　　丰鹊抬眸看了一眼，也不应行不行，只是问到，“这位公子是？”
　　“覃卿。”
　　“覃公子一介凡人，却能入得阴门还完好无损。”
　　覃卿听到这里，抬手晃了晃腕间银镯。
　　丰鹊也看到了，“我都不知道光华君的指尖银光，还有这等用处。”
　　覃卿愣了，看向光华，丰鹊说的是什么意思？
　　“光华，你在经薄看到了什么？”正僵持着，断竹开口了。丰鹊说话刺人，光华又激不得，他只能先问清楚。
　　“他。”光华手一指覃卿，这下连丰鹊都站直了身子。
　　光华接着说，“妖兽在凡间大肆作乱，必然有人在背后指使。”
　　丰鹊听到这里，搭在黑色毛发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末了对光华说道，“跟我来。”
　　三人一兽出了房间，外头一条窄窄的廊道，比屋里更暗一些，覃卿能听到一些哭喊和嘶吼，从墙壁那侧传过来，不由自主地去拉光华的衣袖。
　　却不小心碰到了那人微凉的手指，正要往上，却被一把握住，指节相扣，手心相抵。
　　覃卿突然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响得他觉得就在这走廊里来回震荡，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捂胸口。
　　心如擂鼓。
　　他在这一刻知道了，以前别人写的那些情书里，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什么时候出了廊道，周围是什么情形，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覃卿一点都没印象，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直到光华放开他。
　　覃卿有点失望，又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打乱阵脚。他发现自己就站在一个血红的渊潭前，不断翻滚的红浪溅起点点血珠，像要把一切都吞噬入腹。
　　覃卿突然全身都痛起来，如千万根针自皮肉扎入，又从内脏穿出，他慌忙后退，脚步凌乱，目中痛处与额间冷汗来势汹汹，吓得光华只看了一眼就方寸大乱。
　　“覃卿！”他第二次喊人的名。
　　丰鹊也有些意外，他以为覃卿入阴曹没事，靠近这血海冥台也不应该如此。
　　光华毫不犹豫地周身化出银光，丝丝缕缕传入覃卿体内又裹起痛得几乎要昏过去的人。日月精气在这阴曹地狱大放光芒，刺得丰鹊几乎睁不开眼，往正挡过来的断竹庞大的身躯后面躲。
　　等覃卿终于平静下来，汗水早已打湿了衣服，腕间银镯消失不见，他被光华扶着，大半个身子都窝进人的怀里，站也站不住，动也动不了。
　　日月精气收拢回身，虽然不再强烈，但光华也没停下，沿着指尖继续涌入覃卿体内。
　　“怎么会这样？”光华皱着眉问丰鹊。
　　“终究是凡人之躯。”丰鹊其实也并不完全清楚，只是说了个合理的猜测。
　　光华怀抱覃卿不再靠近冥台，只是问道，“妖珠如何？”
　　“就在——”丰鹊正转身去指那血海中央摆放的盒子，突然停住了话语。
　　断竹就着他的眼神望去，才发现那盒子正中有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痕，贯穿整个盒身。
　　糟了。
　　断竹心里一惊，就看到丰鹊脱下鹤氅飞了过去，在血海上空漂浮着，低头咬破自己指尖，一滴血落入冥台，丰鹊又在虚空画出一道符，随着更多的血珠整个压了下去，覆盖在冥台之上。
　　血海波涛停了下来。
　　丰鹊落下去取中央的木盒，又飞回岸边。他一走，血海上的符印瞬间消失，波涛竟然比之前还要汹涌。
　　木盒离台瞬间裂成两半，中央放着一颗圆润冰凉的透明石，石内似有黑色雾气缠绕翻腾。
　　“集魂珠。”
　　却不是妖珠。
　　只是裹了普通妖兽魂魄的集魂珠。
　　丰鹊一直挂在脸上的慵懒和不屑之色齐齐消失，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漆黑瞳色四溢，把眼白都染黑了，周身阴鸷异常。
　　光华和断竹自然也认识那集魂珠。
　　这开启和关闭血海冥台的方法只有丰鹊和九大泉主知道，他人擅闯无论神仙妖兽，只要触及冥台上方血气就会瞬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妖珠被盗，丰鹊却全然不知，必然是有知道关闭冥台方法的人参与其中，又拿这集魂珠来偷天换日。
　　丰鹊和断竹对视一眼，心意已通。
　　九大泉主中必然有人与外界勾连。
　　或早或晚，天地必有大乱。
　　恐怕经薄血光带来的巨变不只覃卿。
　　而覃卿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见三人的脸色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忍了痛默不作声。

　　三人一兽又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覃卿被光华扶着，这下倒是看清楚了周围环境。冥台和那幽深廊道之间，隔了一扇巨大的石门。穿过石门，是一座悬空的石桥。底下深渊万丈，头顶地狱九泉，虽然看不清楚，也能瞟到半透明的游魂游荡其中。
　　等回了房间，最终还是光华打破了沉默，“狱主打算如何？”
　　“通知帝神，召集世家，搜寻妖珠。”丰鹊也不明里暗里讽人了，他失了那个心情。
　　“这般作为似是打草惊蛇。”
　　丰鹊扶着额，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十日内我查不到，就上九重天。”
　　叛者要查，又拖延不得，只能给自己许个期限。
　　“怕是就算查到了，这重天一聚也少不了。”
　　丰鹊和断竹也知道光华说的没错，无论这开启冥台之人能不能查到，妖珠都已经被盗。如今妖兽再次乱世，定然也是这得了妖珠的人所为。
　　就算查到妖珠的下落，一场大战也不可避免。
　　三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五百年前那一场血战，若不是卿云公子毁天灭地的杀招，能不能抢得妖珠还是两说。
　　如今……
　　光华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覆在覃卿肩头的手，力道没控制住，惹得覃卿一声痛哼，又慌忙松开。
　　覃卿安抚性地拍了拍光华的手背，光华见他恢复了些，就准备带人离开。不管是什么原因，覃卿都不能久处阴曹之地。
　　光华抬手对丰鹊行礼，“丰鹊狱主，借勾魂道一使。”
　　“往何处去？”
　　光华看了看面色仍然没有恢复，双手都透着凉的覃卿，说：“南山浮玉。”
　　丰鹊尚未说话，倒是断竹先忍不住了，“你确定？”
　　光华点点头。
　　“我这勾魂道，岂是他人想借就借的。”
　　丰鹊冷着嗓子，覃卿这才发现，自他认识光华以来，丰鹊是头一个对光华这么不客气的。不仅不客气，还透着点咬牙切齿的恨。
　　覃卿不知道，光华却心知肚明。
　　“五百年前光华擅闯阴曹，还望狱主见谅。”
　　“见谅？”丰鹊话语里的寒意几乎要扑出来，若不是断竹拦着，覃卿觉得他整个人都要冲过来了，全然没了之前那懒散病弱的样子。
　　“光华君面子还真大！”话音未落，振臂一拍，一块巨石就炸裂成了碎块。
　　“丰鹊。”断竹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劝，也带着点强硬。
　　丰鹊转头和那闪着精光的兽瞳对峙，一人一兽就这么僵持了半天，最后丰鹊从喉间溢出一声冷哼，也不再说话，起身就往屋外走。
　　“走。”断竹低声对光华两人说道，也跟着走了出去。
　　丰鹊带着他们往廊道的另一个方向走，转过弯覃卿就看到了一阵亮光。那亮光似乎是个入口，里头传来阵阵瘆人的哭喊。
　　丰鹊在光前站定，双手在胸前不断变化动作，那亮光里的场景也不断变换着，忽明忽暗，最终停在了一片白上，哭喊声也停止了。
　　他脚步一退，往侧面让了让。
　　光华依旧握住了覃卿的手，对丰鹊行礼，“多谢。”
　　说完就进了亮光处，覃卿被刺目的白照得有些睁不开眼，全靠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平复心神，乖乖眯着眼跟着光华的步子往前走。
　　大概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白光突然消失了，等覃卿再睁开眼，就看到了“皇覃”二字，清隽秀雅。
　　南山浮玉。
　　“勾魂道真好用。”
　　“用多了阴气入体。”要不是急着回来确认什么，光华也不会扛着丰鹊的脸色借勾魂道的路。
　　“这里是？”
　　“南山浮玉，皇覃府邸。”
　　“我一直以为是秦始皇的秦。”
　　“秦始皇是谁？”
　　“啊一个古代皇帝，又厉害又凶残。”
　　“皇帝是什么？”
　　覃卿抓抓脑袋，还真是难解释，“就是凡间的丰鹊吧，或者凡间的帝神，反正就是老大。”
　　光华听他胡诹一通，也没真的多问。
　　“来这里干嘛？”
　　“取个东西。”光华说着，就往府门处走，覃卿急忙跟上去。
　　南山浮玉，上古皇覃。凭空御物，毁天灭地。
　　传说那么厉害，如今的皇覃府邸却蒙了厚厚的尘灰。门上的红脱落了，两边的白色石雕经过风吹雨打都磨圆了，倒是那露出头的杂草藤蔓肆意生长，缠上了砖墙和石阶。
　　显出一股荒无人烟的寂寞来。
　　光华推那虚掩的大门，门上尘灰掉落在白衣上，光华却全然不查。一进门就是个宽敞的庭院，中央似乎本是个繁丽的花坛，只是如今坛中没有一点生气。两侧小径蜿蜒，径旁也只留下了抔抔黄土，连枯掉的草木都化成了灰。
　　光华带着覃卿往庭院左侧去，穿过小径，又是长长的石阶，往那不知何处的地方。
　　拾级而上，台阶左侧云雾缭绕，右侧是深红色的砖墙，墙内坐落着雄壮的皇覃府邸正厅。
　　等石阶走到头，又现出一片平地来。
　　地上铺满石砖，有些已经碎裂了，但还是能看出雕着朵朵祥云的图样，和光华头上的那柄金簪如出一辙。
　　覃卿自从进了这皇覃府就有些心神恍惚，尤其上到石阶一半，全凭光华拉了他的手，才不至于磕碰摔跤。
　　只是站在这祥云中央，光华却突然放开了他。
　　覃卿眼看着光华向前走，面朝一座碧瓦飞甍的富丽楼宇，穿过一扇拱门，站在门里对他说——
　　“过来。”
　　覃卿没动，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抬不动脚。
　　光华再加一句，“覃卿，过来。”
　　第三次了。
　　覃卿想。
　　他迈开步子，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往光华那里走，每一步都踩得实在，又似漂浮在空中，整个人摇摇晃晃。
　　“来。”光华还站在那里等他，呼喊着他，诱惑着他。
　　覃卿忽然觉得里面一定很危险，危险又美丽。
　　他走了进去。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看着光华。
　　又觉得什么东西变了。
　　光华那诱惑的气息消失了，他一个箭步把没来得及反应的覃卿收进怀里，莽撞而冲动，毫无章法地把覃卿往身体里撞。
　　他被光华抱得太紧了。
　　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光华君？”覃卿哑着嗓子叫人，这是怎么了？
　　光华不断收拢的手臂就这么僵住了，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突然动弹不得。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就那么一会儿，覃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清晰的叹气。
　　光华放开了他。
　　覃卿后退一步，却看到光华转过了身，只留下一道苍白的背影。
　　仿佛一碰就会碎。
　　“光华君？”
　　“走吧。”
　　光华就这么背对着他，唤起一片云，往天空直直地飞去，覃卿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