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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覃卿已经在这座鸟不拉屎的山上走了大半天。
      他总算理解了真正的寸草不生是什么意思。
      土地漆黑,仿佛被烧过一样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灰。树都是枯死的,留一个半个被烧焦的木桩,一碰就裂,枯木碎屑瞬间掉落,成为黑灰的一部分。
      之所以知道是大半天,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太阳走了大半圈。
      覃卿觉得自己也快要被枯死了。
      他向来不认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都走遍了,愣是没有绕出这座奇怪的山,连有没有往下走了一点都不知道。
      覃卿顶着发烫的头发和被晒红的手臂,好不容易找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来,实在没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结束高考,正撒欢儿在大马路上骑个飞车,右手握车把左手举可乐,怎么着还没灌一口就好一阵天旋地转。
      等他再睁开眼,车没了,可乐没了,兄弟没了。只留下头顶红艳艳的太阳,和脚下黑漆漆的焦土。
      他活了快十八年,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也没听说过有谁能瞬间转移的。
      月光宝盒?
      星际穿越?
      就连那些院里阿姨抢着看的九子夺嫡清穿剧他都想到了。
      真有那么玄乎?
      可是别人穿过去好歹是大清朝的雕梁画柱金贵门,宇宙星海的飞船长舰,再不济也是青山绿水的女妖精啊,怎么到他这儿人影没见到半个,自己倒是快被晒死了。
      东西也没吃,水也没喝,在这臭气熏天的山上绕了八百圈,也没见到活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是死的。

      覃卿身上早就开始痒了,他从小皮肤就薄,又薄又白,小时候老是被叫小妹妹。上学了,气不过,大夏天中午跑去操场上打滚,穿个小短裤小短袖。结果人没晒黑,露出的小胳膊小腿上全长了红红的细疙瘩,痒的他忍不住又想打滚。
      皮肤敏感,紫外线过敏。
      校医给敷了药,对来接人的院长说,“以后别晒着了,也别长时间接触什么花花草草,过敏严重了得卡住呼吸道。”
      那个时候的覃卿还不知道呼吸道是什么意思,被院长架在自行车后面,披着一件长长的衬衫,脸上也又红又肿的,把完好的皮肤衬得更白,说,“院长,我想喝可乐。”
      “就知道喝可乐!回去给你拿。”院长脚一蹬,冲着天边那火烧一样的晚云就飞了出去。

      覃卿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他从能记事起就住在孤儿院,听院长说,也是在个晚霞绯红的天里,发现了被丢在门口的覃卿。漂亮,健康,粉雕玉琢,很少有人把这样的孩子丢掉。
      覃卿被院长捡回来之后,便随了他的姓,院长把他当儿子养,挑挑拣拣哪个领养的都不满意,愣是给在孤儿院长到了上学的年纪。
      上学了,懂事了,覃卿对院长说,“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院里。我吃得少点,多干点活,不耽误您。”
      小孩子的恶意天真,又不懂遮掩,知道覃卿是孤儿院里头长大的,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对付他,说些“没爹没娘”的话。对于爸妈覃卿是真的没什么感觉,但他向来不是任人欺负的角色。
      有一天放学把那帮人约到操场一个死角,劈头盖脸一顿揍,也不管自己身上有多少伤,最后骑在那个带头的人身上,硬是讨了个求饶。
      在孤儿院里打大的身手,怎么可能对付不了那些娇生惯养的浑小子。第二天老师问脸上的伤怎么回事,那帮人也没敢把覃卿供出来。
      后来覃卿就成了小霸王,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没什么事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
      打完架了,日后相处起来便称兄道弟两肋插刀。等他把心剖开给你看的时候,就又变成了笑盈盈软乎乎的模样。

      覃卿的皮肤愈发白,小时候遭罪以后也不再犯傻去晒,任着它长成了温润的羊脂玉。骨子里却是硬邦邦的,身型高瘦而不脆弱,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肌肤下若隐若现。漂亮的眉眼含情,带着少年明晃晃的热气,划破一路独自跌撞成长的孤独。本该长成冷淡的性子,却灼热得像那天边晚云。
      覃卿除了打架,也读书。
      院长似乎有个功成名就的梦想,像古代穷酸书生要金榜题名。后来不知道为何扛了个孤儿院,那些之乎者也的书就蒙了灰,落了尘。
      他给覃卿取名“卿”,取了个“白衣卿相”的意,那些书也就落进了覃卿的袋里。
      孤儿院能玩的东西很少,覃卿就整日举着本书,也不管看不看得懂,从古言看到今文,从屈原看到路遥。
      还真是个穷酸书生,他那个时候想。
      不过他现在是真的想这个穷酸书生了。

      覃卿在孤儿院长到十八岁,这么多杂书没白读,考了个中文系。院长高兴得要命,给他做了一顿饭,大鱼大肉的,不知道又花了多少钱,还开了瓶白的。
      “来,你马上就十八成年了,得喝。”
      覃卿闷了一口,差点没给呛死,院长笑得大声。覃卿又瞥见他鬓角白霜,眼尾深纹,把剩下的一口也给闷了。
      有奖学金,他还打工赚了不少,想着以后是要供孤儿院的,院长应该休息。
      趁着还没上学,他和从小打到大又即将往天南地北去的兄弟没日没夜地疯,打球,唱歌,喝酒,躺在大马路上挨骂,翻墙进学校被保安追,又顺着水管爬天台去看那满天星光。
      覃卿幻想过无数的未来,他多爱这城市烟火,来烧热一个孤儿被抛弃的宿命。

      可惜这无数未来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是今天这一出。
      日头还挂在天边,烧得覃卿已经开始头晕。他记得医生说过,过敏严重了会卡住呼吸道,就是可能死人,他现在就有点这种感觉。
      又没处去躲。
      妈的。
      覃卿想骂人。
      骂了也没人听得见。
      就闷在心里。
      一口气都提不上来。
      什么玩意儿。

      等覃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太阳落了下去,夜空星星点点,竟比他爬上天台的那一晚还要亮。清晰,繁盛。
      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就是星河啊。
      霸王性子下面,覃卿不太好意思让人看到他这一点书生气,总觉得也带点穷酸,怀才不遇。当初他报中文系的时候,还被嘲笑了好久。
      “看不出来啊覃哥,还是个文艺青年。”
      一股凶狠劲儿和一股书生气,一个少年的热忱和一个孤儿的落寞,都在覃卿的身上翻滚。
      不过眼下他也管不着什么嘲不嘲笑了,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气魄,去看那月落繁星。

      繁星尚未看尽,却听到婴儿啼哭。
      不远不近,若即若离,却真实存在。
      可一整天了他都没见到过一个人,覃卿一个翻身,手掌撑地就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他又想躺下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神他妈婴儿啼哭!
      明明是个怪物!大怪物!
      眼前的东西长着老虎的样子,又和他在动物园里见的不太一样。体型更大,爪子更锋利,黑黄相间的毛发都耸立起来,尾巴甩在地上扬起响亮的声儿,正恶狠狠地盯着覃卿。
      这一看不要紧,覃卿却发现这怪物长了一张人脸!
      难道穿到恐怖片里来了?
      他想起小时候院长说,遇到狗了不要动,你一跑它追得更厉害。覃卿现在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脊背发寒鸡皮疙瘩落满地也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口就被这怪物生吞活剥。
      眼前的东西低下头,发出阵阵与刚刚的婴儿啼哭截然不同的低沉兽吼,那双人眼却始终没离开覃卿的脸。
      突然间尾巴狠狠打在地上,瞬间起势就扑了过来。
      再不跑就是大傻逼!
      覃卿拔腿就逃,那怪兽一头砸在石头上,石块四溅,兽吼声更凶,覃卿头都不敢回。
      不会得死在这儿吧?
      他能感觉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野兽呼吸声,太过于专注逃命却没注意到脚下一截枯木,一绊就往前滚了两圈。这一滚,那爪子就伸到头顶了。
      覃卿凭着多年打架的经验往左一滚,爪子堪堪击在他脑袋旁边。也顾不上吃了一嘴灰,仍是连滚带爬地起身逃命。
      可惜人怎么都快不过兽,背后一痛就被掀翻在地,他能感觉到流血了,那爪子刮破了皮肉。
      不过人都是不想死的,逃命是本能,覃卿屁股坐在地上手撑着重量也要往后退,眼前的怪物也步步紧逼,看着自己的囊中猎物。
      覃卿对于这张人脸还是看不惯,事到临头反倒问了句,“你长着张人脸能说话吗?”
      那怪物头一偏,显然没有听懂覃卿在说什么。只当他挑衅,尖牙利齿地就要扑上来。

      偏偏这个时候,覃卿都没怎么看清楚,眼前银光一现,那头怪物就倒在了地上。扑到一半,头还卡在覃卿腿上。
      覃卿使劲蹬腿,把头掀了下去,怪物也跟着滚了一圈。现出眼前一双纤尘不染的鞋来,在这焦黑的土地上格外显眼。
      覃卿顺着鞋子往上看,仍是雪白的长衫,腰间一抹绸带,好像还泛着软玉的白光。继续抬头,看到那张脸却愣了愣。

      他自诩长得好看,从小被夸到大,但眼前人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任何明星都好看。肤色带着珍珠的白,一头墨发只松松垮垮束在脑后,却用了个突兀的金簪。刀削的眉,寒星的目,如峰的鼻,浅色的唇。覃卿莫名想起眉目如画这个词,又觉得这如画的身影没有一丝人气。
      在这深沉如水的夜色中,在这毫不收敛的星芒里,袍服雪白,一尘不染,眼睑低垂,拒人千里。
      覃卿满脑子都是以前读过的诗文,又满脑子都只剩下四个字——太好看了!

      身前人被他赤裸裸地盯着看,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这下把覃卿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他迅速爬起来,顾不得后背的痛,要离那倒地的怪物远一点。
      “死了吗?”
      “魂飞魄散,自然死了。”
      听到“魂飞魄散”覃卿又是一愣,这么狠?
      他转头又去看那人,才发现他比勉强穿鞋一米八的自己还高了半个头。这一看不要紧,却发现那人似乎是要离开,覃卿一个箭步迅速扯住了雪白的衣角。
      那人被扯得一个回头,微微皱眉,像不解又像嫌弃,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甩开。
      覃卿也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挺娘的,不过也没放开,他向来审时度势,这人一甩手就把怪物“魂飞魄散”了,他怎么可能放开。
      “何事?”那人的声音也是清清冷冷,不比这天阶月色暖多少。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长着张人脸啊?”覃卿倒是真的想知道差点要了他命的是什么东西。
      “马腹。”
      马父?覃卿满头问号,这算什么,没被发现的濒危动物?
      “马腹,人面虎身,音如婴儿。”
      “我就说怎么听到小孩在哭,这么凶的东西声音怎么这样。”覃卿响起那阵婴儿的哭声。他听不得婴儿哭,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他帮忙带小孩,结果一个哭个个哭,以至于他一听婴儿哭就浑身不舒服。
      “引人食之。”
      操,覃卿把脏话憋了又憋,感情是要吃他。

      那人见他不说话了,把衣角抽出来又要走。走了半步又回头,盯着他,“你是谁?”
      覃卿也停了,他怎么回答,穿越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也不知道。又看到那人看着自己的衣服,才发现两人穿着也差得天南地北。那人一身白玉长衫,自己却是篮球短裤大T恤,一双板鞋已经脏得不能再脏。
      想了半天,他说,“我叫覃卿。水潭的潭去个边儿,念’秦’,白衣卿相的卿。”
      覃卿每次介绍自己的名字都要解释半天,这覃字少见,还多音,常常有人“潭卿潭卿”地叫。卿字又没什么容易的词解释,这卿本佳人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不过眼前人好像没听懂似的,“白衣卿相?”
      “嗯?你没听过?”覃卿也愣了,他还没想到下个合适的解释,“那你呢?你是谁?”
      只能去反问。
      眼前人却没什么反应,似乎不打算回答,覃卿又连着追了两句,说什么你怎么称呼啊,你贵姓啊,你何方人氏啊?
      这是覃卿性子里的好,他不怨别人冷言冷语,只顾闪着自己的热。

      “光华。”眼前人被磨得不耐烦了,沉声说。
      恰好像今夜被星芒月色笼着的光华。
      “诶!”覃卿突然一拍脑袋,“卿云歌听过没?卿云烂兮,糺缦缦兮。卿云那个卿!”这也是穷酸书生整日给他念叨的,上古时代尧舜禹的故事,能把自己感动半天。忽然又转头一想,都穿越了,诗能一样吗?
      就去看光华,却发现已经转过身去的光华又猛地转了回来。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好似聚着团光,和刚刚的淡漠截然不同,让覃卿凭空生出一股要被剥了的感觉。
      “干嘛?”他的声音都带了丝哑。
      光华却没回答,自顾自去检查马腹的尸体。
      莫名其妙。
      覃卿瞪着那个一片白的背影。
      其实这卿云歌他也只会前几句,那么长那么多古字,谁记得住?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明明天上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宏于一人

      诶,覃卿顺着背了几句,给自己找点事干,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
      “你的名字也在里面!”
      日月光华,宏于一人。可不是吗!这寸草不生阴森可怖的地方,愣是给他长出了一团亮,虽然这亮冷冰冰的。
      蹲着的背影没有动。
      这人还真是冷淡。
      覃卿想,可他的身家性命暂时都得放到这冷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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