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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白鹭滩 ...

  •   从通州入江州多行水路,沿江水顺流而下,层峦叠嶂的景致随着客船渐行被烟雨迷蒙抹去。

      第一场秋雨落下时,客船驶入了江南西道,先入朗州,再过岳州,还有一日便可于江州靠岸。

      这艘客船有上下两层,下层宽阔些,隔出了十几个小房间,上层略窄,但房间要更大,在这落雨时节也少了闷湿。

      除了蔺长风,其他人都没坐过船,刚开始几日有所不适应,尤其是孟星河,从早吐到晚,房间的窗户一关上就说晃着难受,成天开着窗又把自己吹得直打喷嚏。

      孟星河久居长安,未见过文人口中盛赞的江南风貌,此时坐于船头看着轻烟细雨中的湖光山色,不觉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这时辰正值傍晚,落了两日大雨,这会儿好不容易将有雨过天霁的迹象,船上的客人们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在左摇右晃的船两头或站或坐地聊天。

      虽说天下尽知孟堰驾崩,但那夜宫中敲了丧钟后并没有发丧,长安围困,皇室危难,连诏令都无可能发出,发丧也实属痴人说梦。

      故而此时不算处于国丧期间,也就无需谨言慎行,谈笑风生照常不误。

      “长安已困守半月之久,你说还能守几日?”

      江南之地多出文人才子,船头聚着几个书生打扮的人,端着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在那谈论京都局势。

      方才那人问了这话,另一人立马接上:“长安城粮草充足,据说城防营内粮草年年吃不完,糜烂者十之七八,再加上禁卫军亦有屯粮,守个两三月都不成问题。但城中人要吃饭呐,不让出城如何换粮?到时还不得把军粮匀给百姓,不然这城外没打进来,城中就先暴乱了。”

      “军粮匀出一半给百姓,这便只能守一月上下,还是最好的结果。粮草充足,但箭矢会用完,这军士也是没有的补的。戚大人纵使是个有本事的,也不能手眼通天不是?能不能撑到月末还得看造化。”

      “虽说萧逸淮手上四州兵马多是花架子,但人多势众,禁卫军只有两千,能撑半月已实属不易。”

      “长安要变天喽。”

      “武将越过文臣的势力,往后文士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也不知明年的春闱如何,唉……”

      那几人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拐到了春闱还开不开,他们这些未出仕的文人又该如何立足,可见这些个文人满嘴忠君爱国,到头来最为关心的不过还是自个儿的前程。

      蔺长风从船舱中出来时也听到了这番话,望见船头一个孤寂的身影离那些喧嚣远远的,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安静地对着一江秋水与一蓑烟雨。

      听见木板咯吱声,孟星河回头见蔺长风往自己这儿走来,被烟雨蒙出一层迷离的眼神清晰起来,还勉强扯出了一丝笑。

      这几日孟星河又是晕船又是着凉,思虑也久久郁结于心,面庞瘦了一圈,身子瞧着也越发单薄,蔺长风看着他的笑不知为何竟觉得很是心疼,压低声音道:“文人嘛,就喜欢说这些,别理会就好。”

      “他们也没说错。”孟星河垂着眼道,“长安是快守不住了。”

      蔺长风是个不健谈的,前面他已经发挥了自己全部安慰人的功力,这会儿挖空心思也不知道说什么,良久才硬着头皮道:“前几日不是有人说萧逸淮不会动皇室吗?你别担心。”

      话说出口又觉得颇为不妥,这事好像不死也够屈辱的,不担心个屁!

      孟星河待在舱内总觉得闷,不下雨的时候就会在外头坐坐,一路听了不知多少谈论长安局势的话,刚开始听到时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虽然睡眠依旧不好,但也不会那般受不住,望着江南烟雨静一静心里又会好受些。

      这会儿他听到蔺长风这闷葫芦逼着自己安慰人,觉得不妥又紧皱着眉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找补,不禁好笑起来——

      这人一本正经地想当解语花的模样还真有点可爱。

      “我没事。”孟星河托腮看着渐暗的天色,烟雨在晦暗中更显朦胧,“我很想我的亲人,也很想与他们一起扛着所有难事,可既然他们把我支开了,我能做的只有按着他们的心意好好活着。父皇说我有我该做的事,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做好的。”

      蔺长风低眸时正好将少年没来得及敛回去的笑意收入眼底,如泼墨渲染出的山水画卷里有人添了一树三月桃红,江南秋色冷寒江,淡烟疏雨见流光。

      “进去吧,等会儿又着凉了。”在这站了会儿,斜风细雨已沾湿了肩头,蔺长风看孟星河发丝湿漉漉的,“头发都湿了。”

      孟星河站起身道:“不冷,你买的斗篷太厚实了。”

      这一身火红正是出自蔺长风之手,还在朗州时就落了雨,天一下凉了下来,孟星河嚷嚷着说冷,人又着了凉,杨关雪打发蔺长风在靠岸时去买件斗篷给他披一披。

      孟星河嫌弃地瞧着蔺长风一身深浓的石青色,说他绝不要黑灰蓝。

      蔺长风的理解是,不爱素色,那就是爱亮色。

      绿色怪怪的,不好;紫色老气,也不好;粉色娘里娘气,更不好。

      于是孟星河拿到手的就是这么一件红到瞎眼,亮出俗气的斗篷。

      买回来后蔺长风才想起此时不算国丧,但孟星河却是在孝期,这一身实在不妥。可船只停那一会,再下去也不行了,最后杨关雪说穿得如同缟素也容易惹人怀疑,指不定还露了身份,孝在心中,不在这些繁文缛节。

      孟星河也觉有理,平日里便在冷的时候披一披,其余时候又只穿白袍。

      这身斗篷换个别的男子穿或许当真瞎眼俗气,但孟星河穿在身上时无人投来怪异的目光,大伙儿都觉得舒服自然得很。

      斗篷两襟挂着两根雪白穗子,领口不是一般那样系带的,而是用团云大盘扣替代了,倒是给这身俗气艳红添了几分雅致。孟星河里边素净的白因这火红有了灵动的活气,像是一盏白水之上飘了玫瑰花瓣,显得比从前更想让人多瞧上两眼。

      蔺长风忽而伸出手将斗篷一直散开的盘扣扣上了,少年小巧的尖下巴微微抬起,而后斗篷火红的帽子也被蔺长风扣了上来。

      孟星河白日大多时候在睡觉,没戴银冠,红帽便正正好地罩在头上,雪白的脸与火红相得映彰,他不是很懂蔺长风这动作,眨眨眼道:“戴着太傻了吧……”

      “不傻。”蔺长风同他一道走回舱内,面上看不出有什么神色,声音却放轻了许多,“好看。”

      次日午后,船靠江州治所浔阳。

      长安风云翻涌,远在千里外的江州却仍街市繁华,沿江一带更是熙熙攘攘,一不留神还会走散了。

      听蔺长风说,白露山庄在浔阳有名的白鹭滩旁,本应叫“白鹭山庄”,但第一任庄主觉得以白鹭做名字显得太小家子气,遂把“鹭”换成了“露”。

      孟星河从小到大除了自个儿家,就没去过别人家,第一次做登门拜访的事有些紧张,一路上还问蔺长风要不要给他爹娘送礼,结果到了山庄被告知庄主和夫人见左右无事便去宣州玩了。

      蔺长风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是深谙父母的脾性。

      孟星河想起蔺长风五岁就被那丢了的师父给带走了,平常不怎么回家也没听他说父母有念叨,敢情是放养了儿子后夫妻双双游天下。

      出来迎他们的是个长相敦厚的中年人,名叫秦荣,看样子是专门在庄主不在的时候操持事务的,对庄内事知之甚清,看庄内现在的情况,也是井井有条。

      孟星河总觉得江湖四大组织不大靠谱,就目前来看,万枯门三朵奇葩,白露山庄主人是个不管事的,这么群人听他调遣能成什么事?

      “你们山庄有几个人?”

      眼见山庄占地颇广,一路走到后院却也没见几个人,还多半是无甚重要的下人在洒扫庭院,再看身边万枯门三位,孟星河不禁对白露山庄的人数也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秦荣道:“山庄内共有暗探五百零二人,江州城内有一百零五人,八十三人隐在城中各处负责暗听四方消息。剩下二十二人地位较高,在府中处理各地呈上的消息。其余的还有三百九十七人散在大齐东南西北各地,接了生意后方便就近出动。”

      得知白露山庄的人数很正常,孟星河松了口气。

      秦荣问蔺长风:“少庄主,属下可要传信让庄主和夫人回来?”

      “不用,让他们玩吧,现在没什么事。”蔺长风摇摇头,末了又问道,“有我师父的消息吗?”

      这会儿换秦荣摇头了:“上个月属下又让人出去找了一趟,现下东、南、北三面的已把消息传回来,没查到任何踪迹,西面的暗探说还要往更西边去寻一番,估计还要过段时日才会递消息回来。若是西面也没有,这人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得让暗探们长久盯着各地,等人自己出现。”

      蔺长风抿了下唇,轻轻一点头:“我知道了。”

      山庄里条件自是比客栈和客船上都要好,孟星河休息了两日胃口也渐渐回来了。蔺长风看沧溟阁一直没动静,便让秦荣以白露山庄的名义让信鸽带了信去长安,替孟星河问问阁主接下来到底是什么个意思,这人是要送去哪,风云令主又要做些什么。

      星河成天待在庄子里,静下来时就眉眼郁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每日说着没事,又总忍不住打听长安的消息。

      这般下去人都要担心出魔怔了,蔺长风便提议带他去白鹭滩散散心。

      杨关雪领着狄唐和楼心月也来了,狄唐随身都得挂着他那两把铁爪,路上见了,一半的人都绕道而走。

      楼心月腰佩短剑,看谁都眼神冰冷,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剑,剩下一半更是绕道。

      门主一身戏装走得大摇大摆,绕道走了的人还会看戏似的回头望两眼。

      连带着孟星河和蔺长风也觉得自己在接受全城人的瞩目,浑身不适。

      白鹭滩顾名思义,自然是白鹭的栖息之地。

      他们顺流而下的那条大江有一段支流在此处算是到了下游,河道变窄,水流小而缓,在两边冲出了大片河滩。

      脚下的泥沙细小软和,卵石被冲刷得光滑润圆,沿河一大群白鹭在河边或是姿态优雅地闲庭信步,或是鸣叫着在半空盘旋。

      这些白鹭不怎么怕生,见了人还会不远不近地缀着,狄唐终究是小少年,见了这般欢快的鸟儿早就玩得忘乎所以。

      杨关雪喊道:“你把那爪子收一收,别把人家白鹭给开膛破肚了。”

      狄唐见楼心月冷着脸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过来和鸟玩的兴致,干脆把铁爪拿下来丢给了她。

      楼心月脸上的嫌弃简直要变成乱石砸扁这小屁孩,但还是一言不发地替他拿着了。

      今日风大,孟星河照旧披着那件火红的斗篷,站在河边看狄唐和白鹭玩,忽然说道:“还没给父皇烧过纸钱,过几日就到‘三七’了,到时得烧一些。”

      蔺长风“嗯”了一声,说道:“我让秦叔出去给你买,你不必操心。”

      孟星河沉默了半晌才道:“父皇和阁主一开始要你来带我走,这事怎么看都有问题。江湖人那么多,为何偏偏要选你?选了你还不告诉你要把我带去哪儿,就让你跟着我一直漫无目的地瞎走。你就没想过自己是被专门算计了?”

      “不用想就知道我明显是被算计了好吗?”蔺长风轻笑一声,“但我只知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算计我是他们的事,我只管做我的事。”

      孟星河笑了起来:“蔺少侠是个性情中人,和你口中说的师父一样。”在风中静默少顷,他又叹道,“父皇说大齐需要铁血之军,需要伏波将军,我近日时常在想,风云令发出的意思是不是在让江湖人做这支铁血之军。那么伏波将军呢?还会像史书上说的那样在大厦将倾之时突然出现吗?”

      见蔺长风不知如何作答,孟星河便没再继续说这个,而是问道:“你觉得父皇是个好皇帝吗?”

      蔺长风只是想了一瞬便点头道:“是。”

      孟星河有些意外:“为什么?”

      蔺长风深眸里有柔和的光转瞬即逝:“你很好,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的父亲,也定然是极好的。”

      孟星河与他静静对视着,“你很好”三个字一下定住了自己的神。虽然知道是这闷葫芦一贯的说话方式,简单易懂,但心里却还是软了下去。

      “我一直很想问你……”孟星河眼中带笑,“你是不是有胡人的血统?”

      蔺长风:“?”

      “你眼睛特别深,不像中原人。”

      蔺长风无语了一阵,说道:“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而我十万分确信我不是爹娘捡来的抱来的抢来的,你觉得我是哪来的胡人血统?”

      孟星河又乐了,看蔺长风想对他翻白眼了,笑道:“没什么,夸你眼睛好看呢。”

      蔺长风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孟星河眉眼的郁结终于烟消云散,把斗篷脱下丢给蔺长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追着几只起飞的白鹭奔向远处。

      少年的白袍的风中翻飞,如第一次见面那样,像一只欢快的小白鸥。

      蔺长风静静看着,许久都未曾挪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长风:真香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亲妈:你这个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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