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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文人心 ...

  •   四月初八,浴佛节,京都广明寺大办浴佛斋会,百姓多往以得浴佛水。

      同日,贡举放榜,举子们争相看榜,高中者喜待二十一日之殿试。

      主持这次贡举的贺翛然站在角楼上看着榜下的文人才子,却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萧逸淮利用国子监与举子们打击徽仪司之事,他还在贡院里就已清楚,这场贡举于他而言,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万安门惨变后,徽仪司虽然后来释放了大半学生与举子,但仍有几十人今日没有机会出现在榜下,这次贡举所录人数也是前所未有的少,竟不足百人。

      他费尽心血改革科举,唯望天下文人重见旧朝盛景,有志之才纷至沓来,一展抱负,革除朝堂沉疴,还大齐盛世清平。

      贺翛然低声一笑,这般愿景不过是梦幻泡影。

      权力倾轧,勾心斗角,这才是朝堂的真面目。

      纯粹的文人就是权贵随意摆弄的棋子,当他们成了自私的文臣,又反过来摆弄天下人。

      以才取士,文以载道,听着就像笑话。

      天阴云重,大雨将落,一身玄衣的贺翛然背影寂寥,从角楼上缓缓走下,举目四望,他竟不知要去往哪里。

      他位极人臣,拥有了从前想要的权力地位,曾经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实现自己和稚初的心愿,如今思量,原来自始至终他也只是一颗任人摆弄的棋子。

      可是纵然如此,他仍想逆水行舟,孤身凌绝。

      一生赴梦一场,足矣。

      等贺翛然走回溧阳侯府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飘洒而下,他半肩沾湿,带着满身潮气入了府。

      小厮咋咋呼呼地过来为他打伞:“少爷是从宫里来?怎么都没人给把伞?少爷也不带个人跟着……”

      贺翛然眨落眼睫上的一滴雨水,顺着脸颊滑下时如清泪淌过,小厮看他那半分兴致都无的脸色也不敢再说话,良久听得他半哑着嗓子问道:“父亲呢?”

      小厮回过神,忙道:“侯爷在前边亭子里呢。”

      绕过堂屋便可到一处小园,正中建了座小亭子,贺清跃喜欢在落雨时节于亭中烹茶赏雨。

      贺翛然接过小厮手中的伞,一言不发往亭子走去。

      只是一会儿功夫,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敲击着铺满了鹅卵石的小道,四角亭子顶上,雨水汇聚成几股,沿着倾斜的坡面碎溅阶前,水花朵朵绽开。

      贺清跃披着鹤氅在氤氲雾气中静坐,茶水早已泡好,似在等人共饮。

      贺翛然收伞步上石阶,行礼后坐在对面,目光落在雨帘之中,说道:“皇上已批了我另开府邸的请示,离侯府很远,几月前我就已让人整饬了,五日后正式搬过去。”

      青瓷小盏盛着幽香茶汤,贺清跃推到贺翛然面前,他不知该说什么,又该以怎样的心情相与。

      人人尽知溧阳侯父子不合,可何人能知这传言却是小侯爷他自己传出去的。

      贺翛然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一切,既然没有回头路,只能斩断尘缘牵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固执又决绝。

      这贺家当家人,贺清跃自知做得不合格,他是个软弱无能的人,空学了满腹诗书,却不知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年轻时尚且畏头畏尾,害怕暗流汹涌的权力斗争,年过半百更是再无重振家族的决心。

      他的父亲早就选中了贺翛然,贺家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孙子身上,可朝堂并不是那般简单,世家看重的只有门第势力,满腹才学也是枉然。

      老侯爷含恨而死,至死都没看到贺翛然出人头地,也没看到贺家重振荣光。

      世袭侯爵,已是再可笑不过的头衔。

      年复一年,他眼睁睁看着儿子日渐陌生,有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抱负,敢走破釜沉舟的绝路。

      三年前,他把贺翛然关在暗室里,逼着儿子放弃天真可笑的念头。

      没有窗子,没有一丝光亮,贺翛然不吃不喝地度过了三天,形容枯槁,眼中的光芒却那么清亮。

      有些人活着只为了吃口饱饭,浑噩度日,得过且过,可有些人生来就不甘庸碌无为,飞蛾扑火也要拼尽力气一试,他们身体里藏着一种强大而坚韧的东西。

      古人称之为“志”。

      贺清跃是没有“志”的人,念着古人的青云、鸿鹄之志,他却从来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

      他的儿子告诉了他,这是可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念想。

      无人知我,未必功成,隐于青史,也要穷此一生去求索。

      他绝望地放手,再也不插足贺翛然的任何决定。

      “八股留存近两百年,有其之必然,更改祖制纵使有合理之处,也不应当速改。”贺清跃的脸上是没有挣扎的平静,如陈述一件明知无果的事,“不是文人选择了八股,而是帝王选择了八股。以文载道使百家争鸣,但终究只有一家之言对帝王来说才有用。”

      “其翾,你撼动不了百代帝王不断加固的根基。”

      贺翛然的轻叹融在缥缈的热气之中,声音也显得有些模糊:“稚初也这样同我说过,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我不甘心,没有试过谁也不敢说一定不能成。这是我的心愿,也是稚初的心愿,我要为我们这么多年的郁郁不得志试一次。”

      “从前的我以为上天终有一日会眷顾怀才之人,然而我错了。我等了十几年,扬名天下却依然为人遗忘。只有萧逸淮能给我想要的一切,我必须跟着他,身败名裂我也不在乎。”

      “我找上萧逸淮的那天开始,就想过自己的结局。”他决然笑着,没有悲伤,“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死字,我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一点也不后悔……”

      “我守了那么多年正道,只是徒然地消磨志气,看着朝堂被一个又一个不堪大用,无才无德之辈掌控,重文轻武也只是徒有其表。”

      “文已死,何来重!”

      贺翛然咬牙喊出最后这句话,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在贺清跃看过来时,他站起身撩袍跪下,倒身大拜,道:“天下人皆知我与父亲不合,贺家除了我,都是明哲保身之人,您又是帝师,皇上是个重情义的,贺家至多被削爵,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其翾不孝,愧对祖父和父亲的教导,愧对贺家列祖列宗,父亲就当从没我这个儿子。”

      贺翛然对着贺清跃磕了三个头,抬头时,父亲过早苍老的脸上泪痕满布,浑浊的眼定定看着他,像是从此不愿再挪开。

      “你没有愧对任何人,大齐开国时封过多少公爵侯爵,一百五十年,每年都有世家在没落,哪位帝王在位时没有削爵。没有用了,就是被废弃的命运。若贺家这一代没有你,今时今日,难逃削爵之命。”贺清跃淡笑了一下,早已看淡了所有事,眼中却还有一分刺痛留给儿子,“其翾,你愧对的只有你自己啊。”

      那些高远的志向本就如海市蜃楼,梦中愿景,他可以不要出人头地,做一个闲散雅士,“咏梅才子”之名当长存于世。

      他愧对六年前成名的自己,愧对少年意气的自己。

      贺翛然笑着摇摇头:“其翾无愧。父亲说的那分愧,是我对稚初的。”

      贺清跃如何不知儿子同温云傕的情意,这个岁数上不愿成亲,长安大乱前,还把人锁在家里,他再无法接受也接受了。

      若是真能长相厮守,他也认了,而如今……

      贺清跃站起身拿起搁在一边的伞,背对着贺翛然,那样浓重的悲恸他就看不到了,说出的话是清淡平和的:“你走吧……”

      身后的贺翛然还跪在地上,对着父亲再行一礼:“父亲保重。”

      春雷隆隆响起,雨更大了一些,父子两人撑着伞背道而驰,徒留亭中清茶犹带余温。

      放榜这日,孟星河一行人正好离开楚州,经过寿州。

      孟星河要去寿春看看霍凌洲和严奉的练兵情况,顺道同他们商讨一番接下来的水战。

      温云傕得知今日是贡举放榜之日时有些沉默,随后就独身离开,他们知道温先生若是进京赴考,说不定此次就金榜题名了,想来也是叹惋,没有人去打扰他。

      站在城楼上的温云傕并不是在自怜,他早就不想考了,若不是为了陪着贺翛然,他在几年前就打算回洪州当个白衣书生。

      贺翛然始终怀着志向,意气消磨也不能碾灭他想一展抱负的希望。

      温云傕不愿让他孤身一人走在这条路上,直到他投奔了萧逸淮。

      不是怨他不忠不义,温云傕自知也不是什么圣贤,只是个自私之人,怨的是他明知九死一生还硬要去闯。

      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贺其翾就是个大骗子。

      含情目已然湿润通红,像是因负心人而委屈得无处诉苦,温云傕一动不动站着,等到风把泪意吹得荡然无存才回身下楼,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人走来。

      温云傕神色微怔,退开一步,执晚辈礼:“霍老。”

      霍平扶了他一下,含笑道:“稚初不必多礼。”

      温云傕不知道霍平为什么会突然来找自己,自从他跟着襄王,霍平也很少会在人前露面,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两人自然是没说上过什么话。

      但霍平那一双锐如苍鹰又沉如深渊的眼睛看过来时,温云傕不自觉撇开了眼,他无来由地相信霍平看清了他内心所思所想,任他现如今如何心思缜密搅弄风云,在为相二十年的霍平面前仍是掀不起风浪的书生。

      两人气氛肃然地一同站在城楼上,不约而同远望天高云低,鸿雁飞掠,一个是不敢说话,一个似真在欣赏风景,不急着说话。

      寿春作为寿州治所,在霍凌洲与严奉治下,军屯事宜已有模有样,绕城一围,良田千顷,不少荒地也得以开垦,温云傕正看得有些入了神,霍平在这时开口道:“以后也不想入仕了?”

      “曾有此志,但几年前就不剩分毫了。”温云傕目光定在远处,回道,“我跟着殿下不是为了名利,若真有功成一日,我会离开。”

      “我知道,你是为了贺其翾。”霍平叹了一声,“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也伤你心,但你现在装作看不明白,以后只会更迷失其中。”

      “天下皆知贺其翾是摄政王一派肱股之臣,摄政王清洗朝堂,迫害良臣时,贺其翾并没有站出来。”

      “纵然他没有做过主动恶事,还主持新政,励精图治,但大家不会记得也不会在意他的这点好。你助襄王清君侧是你的功德,但你救不了贺其翾。”

      你救不了贺其翾。

      心口被一把刀撕开搅烂,呼吸心跳一齐消失,温云傕脸色发白,两只手不住颤着,用力扒住女墙才稳住身形,坚定而不容抗拒地说道:“那我也要全力一试,一命换一命,或是同他一起死,都无所谓……”

      霍平轻声道:“贺其翾应该更希望你接替他的位置,承继他的新政,你是有功之臣,会比他更合适。”

      温云傕怅然笑了笑:“没有其翾的地方,我不喜欢。”

      风卷旌旗,天光在层云间乍隐乍现,旌旗的影子覆在温云傕的面庞上,东风又把光影吹得破碎皱起,似乎有什么缱绻无尽的心意也那样随风飞远,托于鸿雁,越万重山,见长安某。

      “我入仕至今,门生遍布天下,文人学子敬我那点虚名,可我时常在想,文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霍平眼中凝聚起睿智的光芒,那是他这么多年积攒沉淀的阅历,眉梢间又有几多叹惋,“文人有千千万万种面孔,但我始终坚信,每一个人在第一次拿起书册和手中笔时,都曾有一个甘心为之赴汤蹈火的山河愿景——

      君主贤,朝堂清,天下安,万民乐,文以载道,千秋传诵。”

      “只是这条路太难了,多少人失望离去,或步入歧途。因为这本就是一条极其矛盾的路,要走好这条路,不得不放弃许多文人清高的坚守,要忍耐也要屈从,最后可能还一事无成。”

      “贺其翾的选择我不予置评,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是错的。稚初,我想说的是你。天下已乱,你既效忠一方,就是局中重要一棋,襄王是你的主公,你来,是为了贺其翾,但襄王需要你有一天真正是为了他。”

      温云傕神色一动,霍平便知他实则心里清楚得很,续道:“世上有谋算之能的确实很多,没有你,也有别人。就拿殿下现在身边的人来说,蔺长风是将才,兵法谋略上比你更好。向楚歌在藏拙,他若是真有那个心,也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阎宸只是纯直,但他绝不笨,他是个有原则的聪明人。霍凌洲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他要是想,完全可以取代你的位置。”

      “但只有你最合适坐在这个位置上,你有每个人都缺上那么一些的东西。蔺长风不擅同人打交道,容易得罪人。向楚歌无进取之心,做事不会尽全力。阎宸适合战场,不适合沉下心来搅弄风云。至于霍凌洲,他入仕多年,与你相比,少了文人心性,有时候会下意识拿官场那套想问题。”

      “你选择了襄王,其实襄王也在局势中选择了你。主公要谋士忠诚,谋士愿为主公筹谋一生,因为他们之间各取所需。但殿下于你有需,你却于殿下没有打动人心的需求。为了救一个人,于主公而言,不值得交付信任。”

      “所以那晚殿下第一次来刺史府,我推了你一把。我有私心,想让殿下如虎添翼,也想让你在殿下那里有无可替代的位置。”

      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孟星河苦于不知如何与宗世曜周旋,霍平早有计策,却把开口的机会留给了他,温云傕当时就知晓霍平的深意。

      他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谋士,而霍平要让他学着去做。

      文人到文臣这条路已被他自己切断,他有时也会茫然想着,当年的初心还在吗?

      沾惹了情爱,他便胸无大志,只想和其翾长相厮守,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就连贺翛然都曾叹道:“我的稚初不该是这样,当年意气风发,志在千里的少年郎倒让我怀念。”

      现在想来,贺翛然暗示他来找襄王,是不是也想他在这场乱世棋局中找回曾经的志气,而不是耽于儿女情长,埋没才学?

      温云傕垂头道:“霍老的话,稚初都记住了。我来,确实是为了其翾,但我只要在殿下身边一日,绝不会忘记忠义二字,也会拼尽全力。”

      霍平今日无意间看到温云傕独自一人在城楼上,跟着上来有兴起之意,但这些话却是想说很久了,他经历了半生沉浮,把人事都看得通透,知道这些话就算他每日说上十遍都未必能让温云傕真正做到,倒不如言尽于此,留着他自己去体悟。

      南征北战,生死一线,这样的境遇会慢慢改变一个人。

      或者说,现在的温云傕已经有所改变了。

      他看过流血的战场,无数士兵为了心中信念而死,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襄王身边,愿意为了襄王的大业付出所有,看过江心洲上的祭天大典,无拘无束的江湖人也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路。

      终有一日,他会明白,人可以为情爱赴汤蹈火,死不足惜,但有壮怀意气,豪情未歇,也是生而为人的无上荣光。

      霍平对着温云傕躬身一礼:“我愿温先生助殿下平定山河,功成名遂。”

      温云傕回礼:“谢霍老教诲,稚初必当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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