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池鱼》琴扶苏

67、踏归程

　　孟星河就是一路红着脸走到的折冲都尉府，何谨确实诚意十足，穿戴好官服，亲自开门相迎，满脸堆笑，礼敬有加。

　　进屋一瞧，何谨在官场上混得着实有一手，这前后饭点都不搭的时辰，屋中照旧摆满了珍馐肴馔，美酒飘香，珠帘后更有七个乐人抱着月琴琵琶端坐，只待何谨吩咐便能奉上清音。

　　孟星河不好驳了他的好意，但也不想耳边聒噪，只得按着眉心道：“何大人，吃饭即可。”

　　何谨在官场摸爬久了，行军打仗不知道还有多少本事，反正武将的英武是半分没有，弄权者的圆融滑头学得登峰造极，见襄王不喜，即刻挥手让乐人们退下。

　　眼前总算干净了不少，孟星河给面子地捡了点样式新颖的菜吃几口，问道：“若我军与太湖水师开战，何大人如何做？”

　　众人屏息凝神，虽然今日的种种行径已表明了何谨的立场，但到了此时，还是无人能彻底放下心来。

　　何谨是所有人里吃饭喝酒最入迷畅快的，在他看来，喝酒玩乐与商议大事并不冲突，但看孟星河搁了筷子，他也恋恋不舍地撒手。

　　“水师军权在扬州折冲府手上，但开战后所需补给大半要从我们楚州运，且陆路上，楚州向来是扬州的后备援军，可合军作战也可随时增援。”何谨左右逢源惯了，很清楚什么时机该说什么话，襄王不会在楚州久待，没那个耐性打太极，便也直说道，“殿下那边一旦开战，楚州不会派出一兵一卒，也不会给扬州提供任何钱粮兵器，关门不问世事。”

　　这话看似客气，孟星河和温云傕却俱是心中冷笑。

　　关门不问世事，说白了就是作壁上观，哪边都不明着帮。

　　襄王的军队并不善水战，而太湖水师却是大齐最精良的一支，此战谁胜谁负其实难说。

　　何谨先跟襄王示个好，转头定然也会跟扬州折冲府暗中做点交易，到时候他哪头也不偏私，给自己留了后路，也保存了实力。

　　这年头算盘打得响亮又精细的还真不少。

　　在久违的寂静中，何谨都有些心惊胆战地偷觑了几眼襄王，如雾里看花，襄王的所有神色都隐在一层无形的薄雾之中，琢磨不透。

　　孟星河侧头见温云傕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自己，心领神会，微点了头。

　　“何大人的意思我们懂了，希望何大人到时遵守承诺，否则何大人的日子不会好过。”温云傕冷着脸威胁了一句，又好言好语打起了商量，“但我们还有一个条件。”

　　何谨颔首：“温先生请说。”

　　“从折冲府里选一个善水战的人，我们要带着人去江州。”温云傕手指捻了两下袖子上的纹线，“我知道楚州的军士多善水战，我们也不让何大人为难，只要一个人就好。”

　　水军是他们的死穴，也是此战不可避免的难关，不管再如何有底气，他们确实什么都缺，处于绝对的劣势。

　　他们不能激怒何谨，不能让楚州也加入这场险战中。

　　何谨想隔岸观火，他们可以送他这个人情，但好处也是要定了的。

　　楚州的兵他们不要，统军的态度都暧昧不清，底下的军士白送他们也不敢收，但只拿捏一个人对他们来说还是有把握的。

　　孟星河自斟了一杯酒，对何谨举了举杯，道：“何大人喜欢温和的法子，本王也喜欢。今日要是谈得妥，本王立刻离开楚州，此战终了前不会再来打扰。”他轻抿了一口醇香的酒液，眼底一抹并不和善的笑意倒映在酒樽里，“若是谈不妥，一拍两散，下次再见面，本王用的就是不大温和的法子了。”

　　他和温云傕几次下来已能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天衣无缝。

　　何谨避开孟星河的眼神，表面上襄王处于劣势，实则不然，因为襄王和他的人都不要命。

　　天下很少有人会不怕不要命的人，宗世曜怕，何谨也怕。

　　今日要是合作破裂，何谨十万分相信，襄王此战不管成功与否，只要势力还在，来日都会将他的折冲府夷为平地。

　　“好，这个条件我答应。”何谨举杯遥敬孟星河，“等会我就去为殿下亲自挑一个人。”

　　孟星河再举杯，与他对饮半盏，这会儿的笑意收敛了逼人的气势，温良无害，道：“何大人是聪明人，兵不血刃对谁都好。”

　　众人与何谨没有什么深谈的兴致，又吃了点菜便起身告辞。

　　得知孟星河今日就要离开山阳，阮琛叫了个跟着他的小厮先回去帮他们收拾东西，问道：“这么急吗？”

　　孟星河道：“我们已经在这待了许多天了，再待久点怕出变故，况且此间事已了，也该走了。”

　　阮琛去把之前来何谨府门前的小孩接了出来，小孩安安静静地被阮琛牵着，身上伤好了些，只有七八岁大，很是消瘦，脸上还有结了痂的鞭伤。

　　孟星河心疼地揉了把他的脑袋，说道：“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小孩仰头看了眼孟星河，之前敢做那些事可知他并不是胆怯之人，现在却不知为何有点不知所措，欲言又止了几次，轻轻扯了下阮琛的袖子。

　　阮琛笑道：“他前面跟我说，想跟殿下走。”

　　这小孩应当还没见过自己，孟星河意外道：“为什么？”

　　小孩像是鼓足了勇气，黑亮的双眼直直看着孟星河，稚嫩的声音坚定道：“哥哥救了大家，我想替所有人报答哥哥。”

　　孟星河失笑，小孩不知是不是从阮琛那里听来的，还是小小年纪就心思活络，竟然认定是他救了所有人，让傅祁和阮瑛身败名裂，也永远结束了这桩肮脏的交易。

　　“你不必谢我，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成的。二公子心存良善，你也很有勇气，我和温先生只是借机行事，添了把火。”孟星河蹲下身与他平视，“而且我们做这些其实有自己的目的，真正心思纯粹的是二公子。”

　　“你和二公子都是好人。”小孩的面容是超出年纪的沉静，“二公子说世上还有很多人也过得不好，就连皇上也过得也不好。我想救更多的人，想跟着你一起走。”

　　孟星河瞪着阮琛，眼神仿佛在说：你教小孩子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阮琛却不甚在意地笑笑，说道：“他和其他小孩不一样，他能懂。”

　　孟星河轻叹一声，拍怕小孩的肩，道：“你现在还太小了，应该让我们这些人来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就轮到你像我们一样保护世上的弱者，保护你自己坚守的道义。”

　　小孩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懵懂，阮琛插了话：“这孩子哪都不想去，但又十分懂事聪明，我打算把这个孩子养在阮家，会像教导自己孩子那样教导他。”

　　“那等我长大了，还可以来找你们吗？”小孩垂下眼，小心翼翼问孟星河道。

　　孟星河笑道：“可以啊，你跟着二公子好好读书，变成一个很厉害的人，比我们都厉害，你就可以保护更多更多的人，我会为你骄傲。”

　　在来山阳前，陆影痕给了他们一堆药，孟星河拿出一瓶给阮琛，指了下自己的脸，道：“给他用吧，脸上别留疤了。”

　　阮琛接过药瓶，送他们回府。

　　孟星河见阮府还是一片阴霾，不敢多留，从后边小门悄悄离去。

　　阮琛执意要送到城门，又跟着他们骑马出来。

　　“殿下先去，江州有我们的人，殿下需要什么直接找他们说，粮草箭矢我会尽快送到。”阮琛在城门处与他们作别，宽慰道，“银子不必忧心，我既然与殿下合作，绝不会小气。”

　　孟星河抱着一打算赶路就埋头大睡的毛毛，低头笑道：“那二公子也放心，日后我能给阮家的利益也定然半分不会少，二公子这桩买卖绝不会有亏。”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就此别过，身后一个小厮气喘吁吁追了过来，面如土色地对阮琛道：“二少爷！大少爷他、他、他自尽了！老爷唤您快回去！”

　　刹那间，阮琛脸上也血色褪尽，隔了会儿又如早就料到一般摇着头，说道：“兄长自负，我其实猜得到他受不了自己这般境遇……可我……”

　　想起那日初见时的情景，孟星河也不胜唏嘘。

　　阮瑛一辈子都陷在自己筑起的心牢之中，生命中的不顺人皆有之，他其实已得到了许多旁人羡慕不来的东西，他却只看见了自己承受的苦，往复咀嚼，已生狂念，难以释怀。

　　孟星河叹道：“二公子快回去吧。”

　　阮琛与他们拱手告辞，一扬马鞭，策马疾奔回了阮府。

　　几人又在城门等了须臾，何谨答应给他们在折冲府挑的人也策马慢行而来。

　　孟星河远远一瞧，是个瘦高男人，模样是生得周正，但下巴胡茬遍布，又显得有些邋遢，一身衣裳也洗得发皱，眼神总在紧张地躲闪，嘴里不知在嘀嘀咕咕着什么。

　　蔺长风耳力好，听到他在说“不要怕不要怕”，不禁笑出了声。

　　这么大个人还跟程言似的怕生。

　　孟星河上前笑着颔首为礼：“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年纪看着也有二十好几了，听到孟星河这么个十几岁的人开口说句话都能吓得一哆嗦，额上沁出薄汗，缓了好一阵才低着头回礼道：“楚州折冲府别将骆广思，见过襄王殿下。”

　　温云傕皱了下眉，显然对这个人并不满意。

　　本以为何谨再不济也会送个果毅都尉来，没想到最后就送他们一个别将？

　　孟星河第一反应也骂了通何谨，但没有轻易小看了骆广思，问道：“骆将军善水战？”

　　骆广思没先前那般紧张了，挠挠头道：“还、还行？是何大人让臣来的，也没问臣的水平如何……”

　　孟星河：“……”

　　骆广思太耿直，何谨太无耻。

　　蔺长风打量得更细致些，见骆广思虽然瘦但筋骨挺朗，背上负着一把明显用了多年都豁了口的长刀，问道：“骆将军遇上太湖水师，几日能胜？”

　　一上来就略过任何试探，不问有几成胜算，而是直接问什么时候能胜，孟星河都有些惊住了。

　　骆广思也不是真的迷糊，他知道楚州发生了变故，也知道他要跟着襄王做什么。

　　听了蔺长风的话，几人惊讶地看着畏畏缩缩的骆广思眼中竟闪出激动的喜色，就像一个干渴难耐的人，有一碗水放在了他能看到却够不到的地方，他只能日日看着，盼着，那样的眼神是希冀而渴望的。

　　少顷，他抬眼直视着蔺长风道：“破其主力，五日足矣。”

　　这回孟星河和温云傕也重新打量起骆广思，方才那话听着是大放厥词，但骆广思用跃跃欲试的眼神告诉他们，他真的能做到。

　　蔺长风凑在孟星河耳边道：“他应当只是不善同人交谈，许是在官场上被人打压惯了，见到比自己身份高的就慌。但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战场，眼神骗不了人。”

　　几人策马离开山阳，孟星河含笑道：“我猜何谨是随便挑了个人想敷衍我，没想到是他自己眼瞎不识货，倒让我捡到块宝。”

　　骆广思落在最后，又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跟襄王讲话也不是很可怕，比何大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