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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逢场戏 ...

  •   淮水以北陆续落了初雪,长安亦不例外。

      瞻雅轩的小院中,几月前刚移栽了一株小松,长得还瘦瘦小小的,此时被积雪笼住,倒显出些坚韧不倒的模样,风过轻晃,松针把一捧雪抖落在地,发出扑簌轻响。

      书阁里头却极是安静,孟星阑坐在桌前写策论,贺清跃在一旁闭目端坐。

      赵羲以往从不在瞻雅轩陪孟星阑一道读书,但近来孟星阑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他,甚至只愿他陪伴在侧。

      江莺浓的死讯传来后,孟星阑夜间甚少安眠,时常惊醒,白日里有时一个人呆着也会突然间满身冷汗,像被什么邪祟魇着了般。

      少年天子比几月前更稳重了,他开始学着掩藏自己的胆怯害怕,行为举止更为沉稳,可赵羲知道,他也在如履薄冰中懂得了疑心与防备,变得愈加孤独。

      他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卸下戒心疲累的人陪一陪自己。

      赵羲放轻动作,往半干了的砚台里添了新墨。

      在日夜的相处中,他已然成为宫里最清楚孟星阑所有生活习惯的人。

      比如孟星阑用不惯浓墨,约摸是小时候习字时学得不认真,孟星阑的书法只能算是勉强可以,要是用了浓墨便容易把握不好力道,笔画悉数糊在一起,因而赵羲每回往砚台里兑的水都要比寻常多些。

      贺清跃听见兑水声,睁开眼问道:“皇上喜欢淡墨?”

      孟星阑搁笔,惭愧道:“非也,朕书法不精,浓墨写得不好,让先生笑话了。”

      桌上摆着几份策论,都是孟星阑之前写的,贺清跃随意翻看了几张,道:“皇上要批阅奏疏,群臣都会见着您的书法,尤其是文臣,在书法上都有几分造诣。不是臣吹毛求疵,这是天子的门面功夫,皇上平日里还是要找了帖子来多临摹。”

      孟星阑不生气也不低落,一派谦逊模样,颔首道:“朕知道了,谢先生提点。”

      “当朝书法兴盛用浓墨,但皇上习惯了用淡墨,想随同大流并不容易。”赵羲忽然出声,笑意温和地看向贺清跃,“臣记得左相是当朝有名的善用淡墨之人,字形疏秀清远,风韵淡雅,时人多有临摹者,侯爷下回来倒是可以帮皇上带些左相的帖子来。”

      孟星阑侧头看向赵羲,见他眼中深意,再看贺清跃拧着眉头,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心中倒是想明白了大半。

      他确实比从前进益多了,当初连萧逸淮的用意都猜不着,全靠赵羲暗中提醒,眼下自己也能想通许多关窍。

      此番看来,溧阳侯父子不合的传言不假。

      “皇上想要,臣明日带来便是。”贺清跃沉默良久,答道。

      孟星阑复提笔写策论,屋中重归寂静,屋外小松上又落下一捧雪,细微声响竟有些突兀。

      待孟星阑写完,贺清跃点评,并与他就个中细节进行了辩驳,今日也差不多该下学了。

      贺清跃正想起身,屋外候着的内侍报道:“东河王与左相请见。”

      孟星阑意外地与赵羲对视一眼——

      这两位还从未来过瞻雅轩。

      他让赵羲收拾掉桌上的宣纸笔墨,道:“传。”

      萧逸淮同贺翛然一前一后迈了进来,萧逸淮径直挑了张椅子安然坐下,贺翛然撩起衣摆跪下行礼。

      “免礼,赐座。”

      贺翛然又对贺清跃躬身一礼,贺清跃并未理会,反而起身道:“皇上想必有要事商议,臣告退。”

      孟星阑也未挽留,笑道:“先生明日别忘了带左相的字帖。”

      贺翛然的目光在孟星阑脸上一顿,道:“皇上要习字?”

      “朕书法不精,先生劝我要时常临摹。”孟星阑摆出一副天真孩童的模样,“但朕习惯了用淡墨,想起贺卿是个中好手,便央先生明日带几幅字帖来。”

      贺翛然敛起眼中神色,倒叫旁人看不出他所思所想,道:“皇上抬举臣了。皇上想要字帖,臣明日早朝后亲自给皇上便是,不必劳烦父亲。”

      孟星阑满脸笑意,瞧着当真欣喜,道:“多谢贺卿了。”

      贺翛然却半晌没回话,像是沉浸在了另一个场景中,自言自语道:“当朝最善淡墨的其实是稚初……”

      在赵羲的指引下,孟星阑已把如何在两位权臣面前示弱这门功夫研习得炉火纯青,大睁着纯善的一双圆眼,说道:“听闻贺卿与温稚初交好,若是有温稚初的字帖,不妨一道带来。”

      贺翛然倏然回神,神情冷肃,硬邦邦回道:“臣与他只是早年交好,近年已不通音讯,更没有留着什么字帖。”

      孟星阑满脸遗憾:“那还真是可惜。”

      贺清跃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听到这里,无声退了出去。

      萧逸淮优哉游哉地坐了好一会儿,茶都喝了小半盏,这才微微眯起丹凤眼,往孟星阑脸上打量了一番,见小皇帝怯怯地躲闪着他的眼神,嗤笑了声,道:“襄王据邓州拥兵自重,下一步应是要取邻近各州,皇上尽快下诏征讨吧。”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然,满屋人都知道四州军还在唐州未回来,下诏只不过是走个毫无意义的形式,没有天子诏令,东河王也照样会让人继续和襄王打。

      孟星阑局促地垂眼绞着双手,唯唯诺诺道:“东河王让中书拟诏便是。”

      萧逸淮搁了茶盏,一声轻磕也骇得孟星阑缩了缩头,以为自己说错了般不敢抬头。

      “明年开春,将有科举改制后的第一次春闱,现下各州府已在左相的政令下以最快速度为春闱新设的科选好了人才,想必新政推行会十分顺利。”萧逸淮越是看孟星阑胆小的样子越是心情舒畅,“臣以为重文轻武非治国良策,明年开春臣想扩军征兵,京都的防卫仅靠不堪大用的城防营不妥,各州军制也要改。”

      孟星阑要示弱,赵羲自然也一日日跟着孟星阑做戏,这会儿他正面露忧色地拽了下孟星阑一角衣袖,随后轻轻一点头。

      “这个让兵部配合……”孟星阑如受了鼓舞般终于战战兢兢开口,“嗯,东河王全权处理就好。”

      萧逸淮两指轻敲桌案,道:“宗世曜拥兵西南一事,皇上可有什么要说的?”

      孟星阑惴惴地看他一眼,道:“自然是要派兵清缴,此事东河王……”

      “西南路远,山路险峻,行军不易,依臣所见,还是先缴了襄王的兵再收拾这反贼。”萧逸淮打断了孟星阑的话,施施然道,“襄王身份特殊,若不早日压制,等成了气候,可就不妙了。”

      孟星阑心里不住冷笑,面上仍是怯懦地点点头,连连称是。

      贺翛然似要反驳,想了会儿又把话咽了回去。

      在他看来,襄王并不好对付,萧逸淮脑子不笨,却自负得紧,把孟家的暗棋看得太过不堪一击,想一鼓作气收拾了襄王怕是不成,多半要在此事上栽跟头。

      他与萧逸淮是一条船上的人,已走了这条路,他不可能回头,也当不了忠臣,与萧逸淮虚与委蛇是讨不了好果子吃的。

      比如他在夺邓州兵权一事上为萧逸淮提点谋划,尽了“自己人”的本分。

      按理说,今日之事他也当提点一句,可他突然不想说了。

      襄王注定无法快刀斩乱麻,而宗世曜显然也经营多年,是一场持久战,不管先打哪边似乎都一样。

      他也不知这想法究竟是借口还是事实,他怅然地想,萧逸淮曾经有一句话说得对,他确实是个想立牌坊的婊.子。

      贺翛然自嘲地笑了一下,不再想这事,转而问道:“王爷派往邓州的那五千突厥骑兵,朝中议论纷纷,王爷如何解释?”

      此话一出,孟星阑大惊失色,不敢抬头,心里却紧张着,暗探送来的信他早看了,这话他想问也很久了。

      萧逸淮并未有一丝慌乱之感,照旧闲适地坐在椅子上,道:“怎么?左相怀疑本王通敌叛国?”

      在贺翛然的立场上,他不提点萧逸淮本就有错,质问这事更不应该。

      这回他不想立牌坊,只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封信。

      他在进宫前收到温云傕的书信,这人写了满纸废话,从山水说到诗画,谈古论今,前言不搭后语,文末才拐弯抹角地跟他打探突厥骑兵的事。

      稚初只在更认识那会儿,以君子之交同他有书信往来,后来就没给他寄过一封信,好不容易收到一封,纵使真意是探听,是利用,他也不在乎。

      这样一个人,就是往他心口扎一把刀,他想必也会安然受了。

      贺翛然拱手一礼:“下官不敢。”

      萧逸淮转了两下拇指上的玉扳指,道:“皇上放心,臣绝没有叛国之意。突厥在百年前便分了东西两支,近年来屡次犯边的是实力强悍的西突厥,至于龟缩不前的□□,则与我大齐互通商贸,有交好之意。”

      “那五千骑兵是臣花钱雇来的,西突厥霸着更好的草场,□□缺钱,除了做生意,也只有骑兵最是好用。臣愿意给他钱,还替他养兵,为大齐卖命,他们也觉得无甚损失。”

      孟星阑暗自松了口气,雇佣他国军队,其实在前朝就有前例,也算是一种特殊的买卖,不为杀伐,只为利益。

      贺翛然一直紧紧捏着茶盏的手也松了下来,说道:“原来是佣兵,王爷这事倒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要是提前让那帮书生知道了,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唾沫星子淹死本王。”萧逸淮轻飘飘带过这事不提,转而说起另一事来,“襄王送来的二十个暗探,臣已看过了,确实是探听高手。扩充人数的事,臣也办妥了,不知皇上选好管事的人了吗?”

      贺翛然紧皱着眉,他早就听说了此事,却难以苟同,直言道:“监察百官自有御史台,皇上独设这么一批人,没有律法约束,若是为所欲为,岂不祸乱朝纲?”

      孟星阑何尝不晓此举有弊,但他眼下在朝堂之上孤身一人,有萧逸淮压着,拉拢谁都是不可能的,只能走暗道,用不光彩的手段俘获人心。

      “左相此言差矣,御史台又有多干净?”萧逸淮讽笑道,“皇上初登基,谁知道满朝文武都怀的什么心思,只有事无巨细地探听察视,才好真正拿捏住群臣。”

      贺翛然听得直想翻白眼,这人还真会说场面话,谁不知道他是想借这批人给自己探听百官,稳固地位,皇上只不过又当了一次他的挡箭牌而已。

      “王爷注意分寸就好,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贺翛然清楚此事无有转机,人都备好了,萧逸淮就等着大展身手,因而也没再劝,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便闭口不言了。

      孟星阑道:“这批人朕暂且收在宫中,称作‘检校’,意为督审核查,负责散在京中各官员府邸之中,侦查暗探,六个时辰一回报,遇有急事可直接回禀。”

      “至于管事的人选,朕也选好了。”

      此话一出,贺翛然也正色凝神,看向孟星阑静静等着那个答案。

      萧逸淮似乎格外喜欢今日泡的茶,在热气氤氲中舒畅地微眯着眼,含笑道:“不知皇上选了何人?”

      茶盏轻磕,屋中静了一瞬,窗外飘飘洒洒地又开始落起了小雪。

      孟星阑为投贺清跃所好,但凡在瞻雅轩读书时必会在香炉中焚香,青烟袅袅,疏逸沁雅。

      别致的铜香炉后头转出来一个人,疏淡的眉眼在轻烟中更显朦胧,他对着萧逸淮躬身一礼,道:“臣赵羲,见过王爷。”

      萧逸淮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像一只精明狡猾的老狐狸在打量着纯良无知的小白兔。

      赵羲抬眸淡然地与他对视,柳叶眼中盛满了点点笑意,良久,眼角微微挑起,温和清淡的眉眼竟有三分阴冷的邪性。

      老狐狸皱起了眉,这个当初奋不顾身替小皇帝挨了一脚的内侍,恐怕不是一只小白兔。

      狡兔三窟。

      他饶有兴味地想着,果然,兔子也不是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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