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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南柯梦 ...

  •   孟星河声音喑哑:“邓州怎么办?母后怎么办?江家怎么办?”

      温云傕不敢答。

      孟星河心中明了,他要是撤兵,邓州必定城破,母后会死战到底,多半不会存活,而以萧逸淮的手段,也绝不会放过江家,必杀其满门,正好还剪除了傀儡皇帝的母家势力。

      “那日我入瓮城,娘娘说三日后无援军,让你撤兵。”蔺长风在寂静中说了话,“我一直不敢跟你说……”

      孟星河却并不惊讶,因为他知道江莺浓一定会这么做,她永远把自己放在所有人所有事后面。

      “母后来守邓州,为的是保住皇室的那点骨气,保住老臣忠臣之心,也拉拢民心。”孟星河垂眸轻声道,“我要是明目张胆弃了邓州,定然要被骂。”

      温云傕动了动僵冷的手指,道:“不撤就是和邓州军一起死,前功尽弃,皇室要来那点骨气和人心也是无用。”

      这话说得不中听,向楚歌拽了下温云傕的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孟星河倒没生气,摆摆手示意无妨。

      他脸庞瘦了一圈,脸色也有些苍白,他体会着那痛彻心扉的无力感,再一次被那重逾千斤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

      他是母后的儿子,可他也是孟家精心布下的一枚暗棋,孟家的兴衰成败系于他一身,而他又是这支军队的统帅,他要对为他浴血奋战的军士负责。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孟堰在他离开皇宫时说过这四个字,他现在细细咀嚼着其中滋味,似乎读懂了父皇那时的心境。

      “再等半日,午时无援军,撤兵。”

      孟星河稳着心绪说出这般平静的话,蔺长风握着他的手却知道那只手颤得有多厉害。

      天色刚刚擦亮,大地上传来了铁蹄飞踏之声,这声响石破天惊,根本不像苦战三日的四州军,孟星河倏地睁眼,披上外袍掀帘走出,高声道:“向楚歌!”

      向楚歌显然已去探了回,正巧策马赶回来,一向处变不惊的他也惊慌不已,咽了口唾沫道:“主子……樊策那边来了一支援军,至少五千……”

      孟星河倒吸一口凉气,邓州守战已过了近半月,铁马堂战力毕竟胜过四州军许多,以少对多也没有落了下风,樊策手里原本的五万多兵马损了大半,剩下堪堪一万,而他们这边情况却也好不到哪去,邓州军五千只有两千不到,铁马堂一万人也损了近四成。

      两边本是半斤八两的情况,现在对方加了五千援军,还没有经过连日苦战,必定精力充沛,谁胜谁负已一目了然。

      蔺长风也从营外赶来,说道:“暗探回报,阎宸本来都快到了,但萧逸淮调了申州和光州军去阻拦,昨日在襄州打了起来。”

      言下之意便是他们这头的援军半日内未必能到,而眼下这情况,能不能撑半日都还未知。

      “先整兵出战。”孟星河平复了会儿心绪,“去看看那五千什么来头。”

      鲁阳关外再次开战,战局照样分为两拨,瓮城内一拨,城门外一拨,拖得四州军两头作战。

      孟星河远远一望对方气势汹汹的五千兵马,心头咯噔一声,那些士兵骑的马比之铁马堂的战马仍要高大一些,手中马刀锃亮,动作迅猛,战力也毫不逊色。

      大齐国境内何来这般骁勇善战之军?

      孟星河再定睛一看,那些人个个身形壮硕,细长眼,扁平脸,高颧骨,明显不是中原人的长相,他目眦欲裂,厉声道:“萧逸淮通敌叛国?他哪来的突厥骑兵?”

      温云傕也惊得变了脸色,说道:“其翾没同我说过萧逸淮和突厥有牵连。”

      北境军是四境戍边军队中最善战的,只因直面突厥骑兵,不善战便是等死,铁马堂的战力与北境军相比,应该勉强扯个平手。

      但此时他们正人困马乏,战力自不能同平日相较,与这伙突厥骑兵一遇上,原本占着上风的战局很快翻转,几个回合的交战后,就有数百士兵血溅于突厥骑兵的马刀下。

      蔺长风和向楚歌没有再互相轮换,早就一块儿去了,孟星河紧张地看着,瓮城外的情景尚且如此,他不敢想象瓮城内的江莺浓。

      根本不用半日,这五千突厥骑兵就可以大败他们,入主鲁阳关。

      孟星河单独骑了一匹马,在心中不住祷告着阎宸速来。

      可时间一点点流逝,战局越来越不利,身后的大地依然一派安静。

      他的心沉入了海底,那海水闷得他透不过气来,掌心被缰绳割出了血,眼眶也渐渐发红。

      仅仅两个时辰,伤亡就可比他们昨日一整天,阴沉的天空下,站在这里的人真正在体会着何为血雨腥风。

      鲜血似大雨过境,淋湿了眼前的整片大地,半空中还有鲜红的血流飞溅着,在所有人眼中织成血色的水幕。

      刮来的风夹杂着惹人干呕的腥气,卷过时夺走生机,沦为死地。

      他们本就精力衰竭,遇上这伙突厥骑兵,战局扭转,光是士气就减了大半,再打下去只能徒增死伤。

      温云傕闭眼再睁开,声音轻颤:“殿下,撤兵吧……”

      耳边尽是杀伐之声,浓云遮着日光,灰蒙蒙的天际没有一丝暖意,孟星河仰头望着天,眼角的泪顺着鬓角滑落,心中的不甘、仇恨、悲伤、绝望翻搅着五脏六腑。

      他看不见江莺浓,他的外祖父和三个舅舅甚至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宗世曜!萧逸淮!本王必取尔等性命!”

      那许多情绪化作这一声悲愤的高喊,如杜鹃泣血。

      蔺长风和向楚歌都已支撑艰难,力有不逮,孟星河抖着嘴唇下令:“撤兵!”

      江莺浓那头显然也做好了要他撤兵的准备,早就将先前随她进城的那部分兵马送了出来,余下的五千兵马集合,退出鲁阳关外的战圈。

      从瓮城中退出来的一名校尉道:“娘娘受了重伤,伤在腰腹,副将送她去治伤了,不知如何……”

      孟星河拼命咽下悲恸,胸口憋得难受,被那冷风一灌竟咳出一口血来。

      蔺长风弃了马坐在他身后,替他拍着背,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领兵撤走。

      樊策那头急着攻城,没有来追,他们行出五里地后,蔺长风忽而勒了马,饶是他这般冷静的人也不禁眼中有了激动,道:“有马蹄声!”

      孟星河死气沉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远方似卷来一阵罡风,整齐的马蹄声震得大地也颤了起来,抬目望去,烟尘四起,旗帜招展——

      那是一支足有上万人的军队。

      “殿下!”阎宸含笑的声音传来,“我来晚了吗?”

      孟星河大悲后又是大喜,一时懵得脑子都锈住了,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反应过来,大喊道:“不晚!”

      阎宸骑着马很快就到了眼前,孟星河传令掉头,一刻也没耽搁,边策马而行边问道:“不是说在襄州被拖住了吗?”

      “啧,就那几千战场都没上过的杂兵,还想奈我何?”阎宸得意地吹了声口哨,“连夜被我收拾了,尸骨都凉透了。”

      孟星河这回由衷赞道:“果然年少有为。”

      蔺长风却道:“你上过战场?”

      阎宸无所谓一笑,并未觉得自己吹嘘过了头,道:“我流着北境军的血,没上过战场也不能给阎家丢脸呐。”

      孟星河笑了一声,道:“你给阎家长脸了!”

      铁马堂兵马合在一处,足有两万,阎宸还带了一支重骑兵,由左朗领着直冲向突厥骑兵。

      重骑连人带马全副铁甲,训练有素地排开一字阵型,马蹄每踏一步,地上便陷下四个深有数寸的坑洞,铁甲冷光森寒,行动速度竟也不显笨重,平地卷起一阵怒风,呼啸着朝敌军涌去。

      与申州和光州不成器的几千兵马不过是玩了一场,现下换做他们如第一批来此处的人一样兴奋。

      这里才是他们的战场,等了多年的战场。

      四州兵马,突厥骑兵,在他们眼中注定成为马下亡魂。

      突厥骑兵显然也没想到他们会有如此战力的一支援军,初时的震惊过后,他们试着迎敌,却发现那伙披着重甲的怪物是简直可怖至极,全身都裹在铜墙铁壁之中,刀枪不入,手中大刀却毫不留情,顷刻间就将他们最前方的士兵杀了个干净。

      战局在几个时辰内,又一次发生逆转。

      孟星河焦急地喊道:“长风!”

      蔺长风回头对他一点头,挑了两千轻骑,策马疾奔瓮城。

      到了西闸楼门外,却有大队的四州军聚在此处阻拦,樊策欲趁瓮城内兵力空虚,将邓州军屠尽,直接占了主楼,攻入城内。

      孟星河眼见蔺长风带着的轻骑被拦在门外不得进,两军缠在一处难舍难分,他立刻传令向楚歌带重骑去瓮城,门外交给阎宸拖住突厥骑兵,别让樊策再有机会增援瓮城。

      阎宸接了令,飞快集合了重骑,让左朗跟着向楚歌一道去驰援蔺长风。

      西闸楼门外霎时间挤了足有上万人,重骑一来,轻骑退守两翼,那经了半月战火的斑驳铁门被重骑一通挤撞,更加摇摇欲坠。

      樊策要涌进瓮城,蔺长风和向楚歌便来了个将计就计,将军士们聚拢为几堆,门就那么大,看谁先挤死谁。

      重骑那铜墙铁壁势不可挡,横冲直撞间生生把挤做一堆的敌军撞得人仰马翻,铁蹄重重踏过,数不尽的士兵死于践踏。

      当重骑破开闸楼铁门冲入瓮城时,所有人都静默了。

      随后跟进来的蔺长风和向楚歌脸色泛白,一时之间谁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们撤兵的这段时间内,邓州军余下的一千多人支撑着对方足有万人的进攻,瓮城内遍地断肢残骸,铁门破开时,邓州军只余三百人。

      那三百人个个铁甲浸透了鲜血,身上伤痕累累,可每个人眼中视死如归的意念却那样可怕,竟缠着樊策不断派进来的兵马不得前进一步。

      重骑和轻骑同时踏过,势如破竹地收拾起瓮城内的四州军。

      蔺长风拽过江莺浓的一个副将,问道:“娘娘呢?”

      副将喉头一滚,沉默许久才说道:“失血过多,医官已……已不治了,人还躺在城门后的营帐中。”

      蔺长风身子轻晃一下,下意识回头想隔着门望一眼孟星河。

      他知道该是怎样的情形?

      他的心已经够疼了,为什么上天还要这样折磨他?

      “你在这里,”蔺长风调转马头,对向楚歌道,“我去找殿下。”

      他只有一个念头——

      去孟星河身边,抱一抱他。

      瓮城外那五千突厥骑兵已溃不成军,完全没了刚来时的高涨士气,在阎宸那一时往东一时往西的溜圈打法下折腾得快要疯了。

      蔺长风单骑飞驰,从千军万马中穿行而过,向着一人奔去。

      孟星河看蔺长风来时的脸色就脑中一阵嗡鸣,他等着蔺长风说话,蔺长风却无声地把他从马上抱了过去,紧紧搂住他颤抖的身子。

      “母后呢?”

      孟星河找了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有个毛病,眼泪来得比伤心的情绪还快,跟爱哭的姑娘家似的,泪水总是在悲痛前就已落下。

      蔺长风拥着他,任他的泪水漫湿肩头,轻声道:“药石罔效。”

      孟星河把蔺长风的袖子攥得皱巴巴的,脑中已被决堤的悲恸盛满,却愣是咬着牙咽下了一声哭泣。

      两军交战还未结束,他不能有自己的情绪。

      “让向楚歌直接带兵进城,守住主楼,再派兵把箭楼也占了,把敌军往瓮城外赶。”孟星河把眼泪在蔺长风衣襟上蹭干,哑声道,“四州军大势已去,不会久待,不然便是全军覆没,樊策会退兵的。”

      蔺长风心口也疼得如被人拿针戳了千疮百孔,点头道:“好。”

      厮杀声,马蹄声,箭矢破空之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孟星河举目四望,突然之间什么都听不分明,天地之大,只有他孤零零地立在白骨成堆之前。

      江山皇权是世上最锋锐的屠刀,沾上的人都是铡刀下的囚徒,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是一年,一月,还是一天,一个时辰,抑或是下一瞬就会突然地丧命。

      他的父皇和皇姑母已经这样死去了,现在,他的母后也要死去了。

      而他呢?

      他还能活多久?

      一个时辰后,铁马堂掌控了鲁阳关所有的城门,四州军悉数被赶到了羊马墙外,突厥骑兵五千只余一千多,四州军更是死伤惨重。

      樊策下令鸣金收兵,领着残兵自邓州东北撤出,退走唐州。

      鲁阳关之战,胜。

      踏过堆满尸体的护城濠,路过箭楼前焦黑的土地,走进斑驳残破的闸楼铁门,孟星河看到城门大开,汝南侯第三子江乾雨手中抱着一人缓步行出。

      江莺浓的软甲已脱下,杏红的中衣血迹斑斑,腰腹上狰狞的伤口露出白骨,口中不停渗着血,眼眸的光亮也在消散,却在看到孟星河时,向他伸出了手。

      孟星河跳下马,接过江莺浓,抱着她跌坐在地,眼泪奔涌而出,失声道:“母后……”

      “小五……小五这样才最是好看……”江莺浓颤巍巍抬手抚上孟星河的眉眼,“小五一点……一点也不像霜儿……小五就是小五……”

      十二年了,江莺浓无数次想说这句话,诸多纷扰,没有一次敢说出口。

      往昔在眼前飞逝而过,孟星河在这句等了十二年的话里泣不成声。

      “母后……求求您……”他双肩抖得厉害,搂着江莺浓一遍遍哀求,“求求您……不要走……”

      他紧紧抓着江莺浓的手,像是抓着尘世间支撑他活下去的眷恋。

      山河一朝倾覆,他已看过太多人死去,心口在一次次里疼得快要失了痛觉,却又一次次拖着他如坠深渊。

      “我当了二十年的皇后,什么都没留住……”江莺浓喃喃道,“近来,我时常想,这一生就和一场梦……”

      “我在梦里成全了年少的心愿,又在梦里看着你们一个个走远……”

      “我看着自己在梦里苟延残喘,又在梦里等待死后成空……”

      “南柯一梦,俱是痴妄,我这一辈子都在求那分痴妄,和先皇求,和上天求……”

      江莺浓脸颊滑落两行清泪,口中却轻笑出声:“先皇说得对,南柯梦,最是求不得……”

      “儿臣以前不懂事,现在儿臣都明白了……”孟星河白袍染了江莺浓身上的血,哭得狼狈不已,几乎话不成语,“母后一直是疼我的……我还没有好好孝敬母后……”

      江莺浓眼神温柔,如孟星河曾经期盼过的那样,这次母后的眼神终于不会再移开了。

      而曾经他错过的许多次里,母后那样温柔的眼神其实也是看着小五,不是死去的小公主。

      他想方设法求来的温柔与爱怜,母后早就无声地一次次给予了他。

      十二年,他错了,可他再没有机会弥补了。

      “小五长大了……你和小六都是好孩子……”江莺浓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抚着孟星河的眉眼,“是我对不起你们……”

      孟星河佝偻了身子,像是抱得再紧一些,江莺浓身上的温度就不会散去,他摇着头道:“是儿臣对不起母后……是儿臣的错……是儿臣的错……”

      覆在眉眼上的手慢慢滑落,江莺浓含着浅笑,似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只是眼神温柔地又唤了一声“小五”。

      眼中的光芒渐渐消逝,她像是在朦胧间回到了未出阁时,那是她此生最为怀念的美好。

      天是蓝的,草的绿的,她骑着马在原野上跑过,听风声呜咽,看月升日暮。

      少女明眸善睐,笑语晏晏,不会叹息,不会流泪。

      深宫二十载,披甲出长安,而今弥留之际,已是尘满面,鬓微霜。

      江莺浓缓缓阖上眼眸,轻轻说道:“浮生大梦,我终是醒了……”

      怀中的女子垂落素手,孟星河肝胆俱裂,凄声喊道:“母后!”

      军士下马,单膝跪地,送走这位当世无双的女将。

      浓云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寒风呼啸而过,邓州迎来了今冬的初雪。

      小小的雪花飘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盖过折断的兵戈,覆上冰寒的尸骨。

      士兵们在城门内外收殓同袍的骸骨,寂静无声,唯余雪落。

      城楼上挂了白幡,纷纷白雪如一场祭奠。

      孟星河独自站在雪中茫然四顾,听得城楼上传来杨关雪的戏词:

      “我淳于棼这才是醒了。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生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婉转低回,小生清秀,白褶子在寒风中飘曳,水袖在孟星河眼前扬起又落下。

      楼下白衣人独立冬雪中,楼上白衣人独唱《南柯记》。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他在雪中孤寂无比,像是要被落雪湮没在茫茫天地之中。

      一道石青色身影自雪中行来,替他披上狐裘,握着他的手,替他抹去眼泪。

      千军万马,茫茫风雪,这个人都会来到他身边。

      风雪更大了,那戏词也变得模糊:

      “万事无常。一佛圆满。”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唱词选自昆曲《南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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