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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慈母心 ...

  •   冷风吹开半掩着的窗子,吱吱呀呀的声响引得江莺浓看了过去,她关了窗,一双手已冻得有些发青。

      邓州被困几个月,到而今已是捉襟见肘,存粮所剩无几。入冬以来,炭火没地方可换,成了稀缺之物,侯府并几家富户拿出贮存的炭火留给了军营,侯府里除了身体不好的江鹤轩屋中燃着炭火,其他人都没了这个资格。

      守城之战已是第十日,护城濠被敌军用石块填平,羊马墙在最开始几天里每日要易主十余次。

      五日前敌军翻过羊马墙,逼近箭楼。

      为节省箭矢的消耗,箭楼内的攻势不得不减弱,三日前敌军靠着不要命的强攻夺下了箭楼。

      因只在羊马墙一带有交锋,邓州军死伤堪堪过千,敌军久攻不下,又在三日前用堆叠尸体的方法攻下箭楼,死伤三千余人,这两日正在休养生息,等待瓮城内的决一死战。

      江莺浓疲惫地撑着妆台,三日前她亲守箭楼,被攻下时撤退不及,手臂上留了一道刀伤,但她没有时间休息,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处理伤口,此时的脸色呈现憔悴的蜡黄,唇上失了血色,眼角折出苍老的细纹,脸上还有被火油烟尘熏出的痕迹,似乎怎么也洗不干净。

      江鹤轩早上摇头叹道:“若没有援军,邓州是不可能守住的。娘娘,别撑了,这样太苦了。”

      邓州军的每一个人都心知他们已是瓮中之鳖,没有援军,只有死路一条。

      她又何尝不知道?

      可她不得不苦苦撑着。

      这是属于皇室的骨气,是为了系住百官和天下百姓向着孟齐江山的最后一根线。

      有内患奸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室早已不战而降,放弃了所有脸面和根骨,失了民心,那之后的路,就算皇室还有百万强兵,亦是枉然。

      她是大齐开国一品军侯的嫡系后人,是先皇的中宫,是皇帝和襄王的母亲,她必须要做邓州城的罪人。

      妆奁下压着两封信,她已拆开看了许多回,这会儿还是禁不住从底下抽出,展开把每封都瞧了一遍,白纸黑字在眼前渐渐模糊,像是看见了那些时不时就会入梦的画面。

      她看见她的霜儿扎着双髻满院子乱跑,白衣裳上落满泥点,又是翻跟头又是舞大刀,宫人们都吓坏了,小公主却笑得前仰后合,蹦跳着叫她“母后”,来她面前显摆一番自己的功夫。

      可是转眼间,霜儿就成了床上那具僵冷的尸体。

      她又看见小六背着她藏小零嘴,读书也从不肯用功,先生隔三差五便要去找孟堰告状,说六皇子成日瞌睡,六皇子今日又没背熟文章,六皇子字也写得不像样子。

      所有人都为他着急,只有他自己最是乐在其中,可她的小六现在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她恨自己未好好引他上进,又恨自己总是罚他抄书,收走他的零嘴,没让他玩得尽兴。

      小六胆小怕事,做错了事还喜欢拉上五哥一起担着,他的五哥每回都护着他,他的五哥……

      江莺浓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落下了泪,她此生最对不住的便是这个养子。

      “霜儿已去,沧溟阁的阁主自是要换人,几个哥哥出身低了些,朕与灵萱不愿他们接手,思来想去倒是陈贵妃的五皇子合适些,就放在皇后这儿养着。”

      孟堰丢下这句话便让人送来了四岁的五皇子,小小的孩子手里抱着个小瓷娃娃,怯怯地看着她,见她不甚开心,小心翼翼地拽她袖子,“母后不要生气。”

      她不生气,她只是觉得没意思透了。

      身为皇后,她虽不知沧溟阁的所有秘密,但孟堰和孟灵萱多多少少都会告知一部分,她在女儿死后才知道公主若是不死,便是下一任阁主,现在不成了,他们就立刻换了个看准的人选。

      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要担重得人喘不起来的责任,孟堰哪是真怜惜五皇子,要皇后来抚养,分明是要那个秘密只攥在他们几个人手里。

      她看着那个四岁的孩子,悲悯却无奈。

      孟星河从小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知道她总与自己隔着层距离,他拼命地想拉近,她看出来了,却不敢靠近。

      她为孟星河多上一分心,孟堰便要蹙眉头,她心里知道原因,只是不说破,直到那次孟星河病得连烧了三天,孟堰看到她坐在床前掉泪,终于知道她就是这么个“不成器”的皇后。

      “莺浓,朕知你重情,但朕是怕你又和霜儿没了时那般……”孟堰并不是无情之人,但多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不得不磨去温和,他叹着气时也是那样寂寥,“小五要是懂事得体,长到十岁就该被送去沧溟阁跟着灵萱了,你这个人付了真心便会舍不得,到时伤心的还是你自己。倒不如对他严厉些,不与他多亲近,好叫他磨磨性子,你自己也好受些。”

      她不知是哭是笑,只觉得满宫的人都是吮血的恶鬼,逼得每个人都渐渐面目全非。

      “皇上已成了皇上,可臣妾是一直都做不了这皇后的。”

      每一日都像是来回反复的煎熬,那样懂事的孩子变着法地讨人欢心,她似真似幻地看上一眼就足够他开心很久,她看着那扮作女子时熟悉的眉眼,心中疼着的是两个孩子。

      她的霜儿不在了,小五也会不在。

      到了孟星河十岁那年,孟堰几次暗示,她都装作视而不见,她舍不得自己再失去一个孩子,更舍不得这样好的孩子以后只能活在不见天日的阴影里。

      她终于和孟堰大吵一架。

      “皇后!历代阁主都需如此,他是孟家人,这就是他的命!”孟堰砸了茶盏,碎瓷片四散飞溅,“你能留得他一时,可又如何能一辈子都留他在身边?”

      六年的煎熬与压抑在那一刻悉数翻江倒海起来,她也扫下了桌上的杯盘,道:“那臣妾活着一日,便留他一日!皇上想带走他,先让臣妾死!”

      “你这是妇人之仁!”孟堰拍着桌子,厉声道,“江山岂容你这般儿戏?你以为朕就不心疼儿子吗?朕也是他至亲!”

      “臣妾作为一个母亲,只是想留住自己的孩子在身边,他才十岁,江山,皇权,这些为什么要他担着?”她眼眶湿热,声音颤抖,“臣妾是妇人之仁,只想小五小六无忧无虑地长大……至少也再过几年,等他们再大一些,懂了些人情世故,等……等臣妾的心渐渐死了……”

      孟堰的眼神也露出了一丝不忍,可很快就被他压下了。

      她边落着泪边说道:“臣妾会好好教导小五和小六,邓州军一辈子都为孟家效忠,天下兵马都叛变,臣妾也保邓州军绝无二心。若真有那一日,臣妾亲自领军……”

      “你……”孟堰握紧了拳,心中也是无尽苍凉,他累极了般闭上眼,转身离去,“皇后好自为之。”

      躲在门口的孟星河从门后探出个头,瞧见她在哭也甚是难过,她看着小五干净纯粹的眼眸,眼泪决了堤般奔涌而出,哭得越发狠了。

      为什么他们都要被困在这里?

      江山,皇权,天下,将门,夺走了她年少时的向往,她辞别无边旷野,锁在深宫里熬干了青春,她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留不住儿子,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孟灵萱事后劝了孟堰:“小五这孩子性子太纯,过刚易折,你现在告诉他反而叫他受不住他,这样的人在盛世中平平而过,但在乱世中便是心志最坚定之辈。他本就不是凡铁,但需要许多事来打磨才会便锋利,而打磨他的,不会是我们。”

      孟星河最终没有被领去沧溟阁,即使这样,她每日仍旧过得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她不敢对着两个孩子多一分温柔,她怕到时她心如刀绞,也怕两个孩子比她更难受。

      看着孟星河眼中时常低落的神色,她一次次被刺痛,愧疚,自责,怨恨,直至心死。

      孟星河来辞别时,她多想留住他,像十岁那次一样,可她清楚地知道,这一次,谁都留不住了。

      十二年的母子情分,她在小五生病时夙夜不眠,看过他习过的每一幅字,知道他最爱吃的点心,记得他生命中的许多第一次,她有千言万语卡在嗓眼,最后却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已经迟了六年,早知躲不过,临了还当断不断,只会徒增忧伤。

      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孟星河,甚至不想多看他一眼。

      在小五转身跑走,小六蹲在地上大哭时,他们的母亲在他们看不到的身后沉默着,也在不争气地落泪。

      她从小便是将门虎女,学骑马时一次次从马上跌下来都不曾哭过,却在宫墙内流尽了她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提枪纵马时,她有男儿的铮铮铁骨,那坚硬的血骨下藏着的,只是一颗柔软又怕疼的心。

      眼泪“啪嗒”滴落在妆台上,江莺浓伸手抹去,折好两封信,唤来府中小厮,将其中一封递过去,道:“城中有白露山庄的暗探在,他们有办法出城,你去找到,让他们把这封信经由沧溟阁递到皇上手里。”

      另一封信她还是压在了妆奁下,又对那小厮道:“若是城破,这封信也送出去,若是襄王带兵前来,直接给他便是。”

      小厮应了一声,拿了信离去。

      江莺浓又看了眼妆奁下的信,她不知该如何与养子说这么多年的事,想着今生母子一场,有些事随她入了土终归是遗憾,便在信中将诸事做了解释。

      小五不必理解她,没有哪个母亲真心会求着儿子理解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年年月月中成了理所当然的习惯。

      她绑好散着的长发,因现在这模样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军士面前,便在脸上抹了层薄薄的脂粉。

      未唤人侍候,她自己穿好了软甲,扣好臂缚与护腕,所有情绪淡去,眼中又是锐利之气,大步出门往城门而去。

      刚至城门,副将就面露喜色道:“娘娘,斥候来报,有一万兵马沿淮水而来,已至唐州,后日便可到邓州,正是襄王殿下领的兵。”

      江莺浓却神色平淡,不悲不喜,道:“明日便要与敌军在瓮城一战,先熬过明日再说。”

      副将低头称是,与她一道站在城楼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而马不停蹄赶往邓州的孟星河一行人亦是几日不曾歇息,一路上白露山庄的暗探不停地传递着邓州的战报,孟星河每看一封脸色便白一分。

      向楚歌驱马上前道:“主子,这般赶路到了邓州也是人困马乏,不如今夜扎营休整一晚,明日便不歇息了,后日清早便可入邓州。”

      蔺长风也道:“轻骑长于突袭,商州军可以未扎营先攻城,我们也可以到了鲁阳关就打他个措手不及。”

      孟星河脸上的倦容做不得假,他回头看了看这队兵马,见个个确实乏了,点头道:“今夜不赶路,让大家好好休息,明日不再停下。”

      向楚歌应了声“是”,拨转马头去传令了。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侠什么……哦,侠以武犯禁。”孟星河有心暂时忘了忧虑,捡了个话题对蔺长风道,“你跟着我以后,好像时时都在以武犯禁。”

      蔺长风一脸淡然,道:“人家刀架你脖子上,只有一心寻死之人才会不还手吧?你看我像吗?”

      孟星河笑了起来,身子动了几下,蔺长风的手掌蹭过他的腰线一扶,说道:“也不尽然,那次你来救我,就是自己送上门的。”

      “嗯,侠以武犯禁,但若是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犯不犯禁也无甚意思。”

      孟星河回头看他,道:“那现在呢?上了战场也分不清是别人要杀你,还是你要杀别人。”

      蔺长风有几分嫌弃地皱着眉,道:“哪有这么多毫无意义的问题?”

      孟星河冷哼一声,转回头道:“没趣。”

      蔺长风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道:“服了你了……总归是犯禁了,我这人喜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做绝,犯得彻底也挺好。”

      孟星河便又被逗笑了,丝毫未觉得自己喜怒无常,揶揄道:“你骗人,明明是本王义薄云天,引得蔺少侠为之折腰。”

      蔺长风抬手就想拍他,手抬起来最后还是在他的流苏髻上轻抚一下,心中想着是不是得应景地说几句酸诗,无奈肚子里墨水不多,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一句来,偷偷回头看了眼温云傕,却是相距甚远,只得轻声道:“为殿下折腰是真,博佳人一笑也是真。”

      “佳人”脸颊顿时绯红,心里愤愤不平道:明明之前只有我揶揄这闷葫芦的份,什么时候开始竟总被他反将一军,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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