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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温清酒 ...

  •   “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此为‘主明’。”*

      暮秋已过,长安迎来初冬时节,宫中新拾掇了一处宫室,原是先帝年轻时所用书阁,后政务繁重,先帝多居于永宁宫,书阁荒废,因孟星阑要随溧阳侯贺清跃读书,皇上自个儿思来想去,还是选在了这处书阁中听学。

      书阁唤瞻雅轩,庭院植梧桐与芭蕉,屋中雕饰多以梅兰竹菊为衬,清幽雅致,倒也颇适合读圣贤之言。

      贺清跃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已斑白,孟星阑特许他来讲学时可不穿朝服,于是他日日披鹤氅,戴儒巾,作寻常文人雅士装扮,模样清瘦,言谈举止间可观仙风道骨之姿。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孟星阑这回一改不学无术的旧貌,学得很认真,每日会提前两刻到瞻雅轩等贺清跃来,更是时常立于檐下亲自相迎,听讲时聚精会神,不甚明了之处虚心求教。

      孟星阑早年学过孔孟,贺清跃近来便主讲《六韬》,他坐在那儿已听了一个下午,腰板却还挺着,贺清跃不喝茶他也不喝,听罢问道:“以天下人的眼睛看天下,以天下人的耳朵听天下,以天下人的心绪思天下,可若天下人以为君主不仁,朝臣不贤,当推而代之,君主待如何?”

      贺清跃很是意外地看着少年天子,他讲的这些无非是要帝王兼听则明,可帝王问出,如果天下人眼中看的,耳中听的,心里想的是要推翻王朝,这实在是走了极端之路。

      “天下万民,最多的是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平头百姓,他们最好安抚,也最难安抚。朝廷征赋税,征徭役,有战事还要征兵,百姓多有怨言,却少有人敢起乱。因为朝廷能让他们养活自己便是做到了安抚,只不过是过得苦一些还是富一些罢了。”

      贺清跃不涉党争,为人忠厚,却也向来敢说,镇定自若道:“可若是哪天举头四望无有活路,他们便是最难安抚之人,相聚起乱,大水覆舟。”

      “一个王朝到了这境况已是回天乏术,无关在位的君主是仁是暴,所谓积重难返,再圣明的君主也补不了千疮百孔。故此时,君主做尽万事亦是无用之功。”

      孟星阑微微张嘴,怔忪后,旋即淡笑一声:“朕明白了,可见君主守的不仅是当世江山,还要为后世子孙守万世江山。”

      贺清跃平素一板一眼惯了,此番却也欣慰地笑了出来:“皇上进益很大。”

      孟星阑行了一礼:“先生过誉。”

      时辰已近酉时,宫门快要落钥,贺清跃起身告退,孟星阑相送至瞻雅轩门外才回了永宁宫。

      奏章是没有的,摄政王和左相早就代劳了,他不敢再回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常宁宫,没有母后,没有五哥,四周都空得可怕,忆起从前的无忧无虑还会让他把日夜苦熬出来的那点坚忍消磨殆尽。

      现在的他,不敢也不该再陷于从前。

      赵羲在殿门外候着,见了孟星阑,几步上前附耳道:“皇上,襄王殿下派人送信来了,信件是白露山庄的暗探直接送进宫的,东河王不知。”

      孟星阑神色一紧,赵羲轻声道:“臣把人都支开了,皇上放心。”

      殿门关上,孟星阑走到桌前拿起信看了,叹道:“五哥也很不易,萧逸淮想杀他,宗世曜也要他的命。他虽比我明事理,遇事也比我镇静,但我的五哥也是个喜欢玩闹的小少年……”

      赵羲见孟星阑失了兴致,柳叶眉舒展浅笑,问道:“皇上今日听学如何?”

      提起这个,孟星阑心下舒朗,一双圆眼露了喜色:“先生夸我进益很大。”

      “臣早就说过,皇上从前是不愿学,当真学起来不比任何人差。”赵羲替孟星阑收了信纸,低眉敛目道,“宫里虽也插了几个自己人,暗探本事又高,送个信还算隐秘,但也不得不提防东河王的耳目。”

      一下绕回了智斗权谋之事,孟星阑转而又眉心郁郁,走来时外头风大,身上沾了凉气,他忽而低声道:“羲哥,我想喝酒。”

      孟星阑在没人的时候都是这般唤赵羲,也从不自称为朕。

      现在的他在刹那间卸下被逼着戴上的假面,朝局与他无干,江山与他擦肩,他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

      黄昏光影透过窗棂,纯金的龙椅,青铜的炉鼎,楠木的雕梁,威严地在地上留下沉默的倒影,少年皇帝的身体一点都不高大,青砖地上映出的影子却被无情地拉长,扭曲,再消逝。

      永宁宫中散了光亮,赵羲在静谧中说道:“月前东瀛送来两坛酒,是新酿的米曲,名唤‘月桂冠’,清酒不烈,不会饮酒的人也不易醉,臣去取。”

      卧房置了矮榻,铺起厚毡,再把门窗掩上,初冬的寒凉便被关了出去。

      榻旁小炉子嗞嗞冒着火,赵羲取了清酒在炉上煨着,孟星阑坐在榻上安静地等。

      “五哥在信中说,想拨二十个白露山庄的暗探给我,这些人就只是我的人,听我的命令行事。”孟星阑托着腮说道,“眼下沧溟阁的秘密我都知道了,五哥为我筹谋,我也不能干坐着什么事也不做。可五哥也说萧逸淮查到一些沧溟阁的内情,而我现在又处处受制,我若是接下这批暗探,又该如何瞒过他?”

      赵羲没把酒煮沸,稍凉一些便拿起来,天凉喝下肚不会伤胃,他给孟星阑倒了一盏,说道:“既然瞒不过,不如就跟他摊牌。”

      孟星阑讶异地看着他,显然没想明白,赵羲缓缓说道:“皇上现在没有任何自己的势力,瞒是肯定瞒不过的。这批暗探,皇上可说是收来为他和您自己探查百官,好对各派系的动向了如指掌。”

      “萧逸淮一直头疼和文臣的关系,巴不得日日派人盯着,但他不敢。国子监那事最后落了个井水不犯河水,他若是手伸得太长便是惹众怒。他乐意皇上做他的刀,皇上不如就先做着。这批暗探收在皇上的名下,萧逸淮想必乐见其成。”

      “二十个也只是暂时,真正要用起来肯定是不够的,日后扩了人数,总得有人来管。”孟星阑喝了口清酒,纯香淡雅的味道确实舒怀,他示意赵羲也品一盏,“如果是萧逸淮的人来管,那他就是明面上同百官作对,所以在这上面我可以争一争,放自己信任的人去管。”

      说罢他又啜了一口,摇头道:“可满朝文武,我无人可信。”

      赵羲斟了一杯酒自己饮了,眸中落下一点叹息:“那皇上在宫里可有信任的人?”

      “禁卫军都换成了萧逸淮的人,我还有谁可信?”烛火明灭间,孟星阑正好与赵羲清冽的眸子对上,他狠狠眨了下眼,有些失神地说道,“羲哥,我只信你。”

      赵羲似是早就猜着了,神色未有动容,那点叹息深深融进了晦暗之中,他淡淡笑了:“臣愿为皇上分忧。”

      孟星阑手中酒盏空了一半,他倾身过去把酒盏推到赵羲唇边,还故意将自己碰过的那面对过去,赵羲颤了下眼睫,唇畔沾上了盏沿,他再推着酒盏往赵羲嘴里喂酒。

      九五至尊用过的东西自然是没人敢共用的,孟星阑已在日复一日中麻木地习惯了这般孤零零的滋味,可他还是害怕,他想抓住一个人与他一起站在孤绝的峰顶,不需要为他挡风挡雨,只需要在寒冷中为他温一壶酒,闲话笑谈,灯下把盏。

      属于孟星阑的味道还残留在盏沿上,混着那淡香的酒液一同灌进了赵羲的口中,清酒入喉,帝王的孤寒也悉数入喉,缠绵肺腑,烧灼肝胆。

      “羲哥想家吗?”

      两只酒盏都空了,两人坐得也分开了些,赵羲沉默片刻,道:“想的。”

      “为什么会进宫?父母怎么舍得?”

      “宫中老太监隔几年就会回乡选募,漳州远恶,家里有许多弟妹,穷得没法子了,进宫还能有俸银,能贴补家里,也能养活自己。”

      孟星阑眼中难过,问道:“从前在家中过得开心吗?”

      “那条巷子都是同宗之人住着,就叫赵家巷。巷子里黑黢黢的,大家都穷,屋舍坍圮,每日喝稀粥,嚼野菜,却也很开心。”

      “羲哥会和孩子们一起玩吗?”

      赵羲轻轻笑开:“当然会。东南多雨,常年满地泥水,孩童喜欢在泥地里滚,个个跟个泥猴似的。臣也整天跟着他们从巷头跑到巷尾,往别人家的院墙里扔石头,或者互相打一架。”

      孟星阑喉间发涩,想着清酒竟也这般烈,隔了会儿才道:“哪天我寻个由头让羲哥回趟家吧?”

      赵羲没有一贯清清淡淡地笑着,那深浓的苦痛化开,笑得令人不忍看:“从臣被老太监带走那天起,臣就再也回不去了。”

      “死了,也不能回去。”

      宦者死后不可葬入祖坟,这规矩历代都是如此。

      他曾经也是玩闹在陋巷中的寻常儿郎,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满堂金玉,雕梁画栋,但生于此,死于此,也算是归了根。

      他想回去,每日都想着,想爹娘粗糙温暖的手掌,想家里衣不蔽体的弟妹,想锅里少得可怜的饭食。

      天下之大,余生漫漫,他终是与这些永远地成了陌路。

      至死也不得相见。

      孟星阑埋在他膝头也不知是哭是笑,声音轻之又轻,像是怕第三个人听了去:“我也想家,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这里这般空,不是他的家。

      他不愿守这万世江山,只愿守着一方小小的庭院,有父母,有兄长,有糖豆子,也有糖葫芦。

      可他又清醒地明白,赵羲回不去了,他也回不去了。

      他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六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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