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池鱼》琴扶苏

27、九环刀

　　箭伤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情急之下用力一拔箭头，那一下已是血肉模糊，皮肉翻卷，又是身形翻飞地打架，又是冷雨淋了半个多时辰，伤口崩开又被泡烂，一眼看去跟团黑红色的烂泥似的，当真是惨不忍睹。

　　孟星河隔一会儿便轻声问一句“疼不疼”，不时拉陆影痕上药的手要人家轻点，本来真没觉得很疼的蔺长风也感觉自己变金贵了，好像还真疼得心肝脾脏都跟着一起难受。

　　陆影痕下手轻之又轻，替蔺长风包扎好伤口说道：“淋了这么久雨，多半要起烧热，我给你把药提前备好。”

　　等人出去了，孟星河和蔺长风对坐沉默。

　　先前还看破红尘地说蔺长风要去广阔的江河湖海，不能同他一起闷死在这里。

　　可在蔺长风于濒死之时从天而降，那一刻他俗不可耐地想抓住这个人。

　　他想拽着这个说走就走的潇洒剑客一起沉入池底，明知道这很贱，很霸道，很该死，可他真真切切这般想着。

　　“长风……”孟星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唤了一声又顿住了，良久才说道，“你离开好不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了……”

　　蔺长风目光沉静，在屋中烛火的光亮下渐渐温柔，道：“为什么？”

　　“因为我坏透了，我想要你跟我一起闷死在这里，我坏透了……”

　　蔺长风抬手圈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一推，惊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着，他抚着窄瘦的后腰，道：“你不坏，是我自己回来的。”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的原因，低沉的声音哑了不少，“我们也不会闷死在这里，我们会好好活着，也会……过得开心。”

　　孟星河噗嗤笑了：“苦中作乐吗？”

　　蔺长风也笑：“是。”

　　孟星河眉眼间还带着难过，嘴角却勾了起来，笑了又笑，这神情放在同一张脸上有点傻，他却浑不自知。

　　这个人愿意放弃江河湖海，陪他缩在浅水池子里。

　　他像是知道原因，又像是不敢去想，只是兀自开心着。

　　孟星河捧起蔺长风还有些青白的脸，道：“等你伤好了，教我学剑好吗？”

　　“我不会再走了，你不必学。”

　　孟星河眼眸修长，低头看下来本是带着清冷的，可那双眼却在光晕中化开秋水碧波，盈出薄雾轻透，眼眶红了一圈，语声发涩却坚定：“我不想再这样没用，没有人在我身边就只能等死。我也不想下次再遇到危险时，眼睁睁看着你用血肉之躯为我挡着。”

　　烛火发出一丝轻微的哔啵声，那样小的一点声音却在蔺长风心里如山岳崩塌般轰烈，最后的冷静被推倒，他仰头望着孟星河，如在抽丝剥茧地说出心绪：“有我在，你不会等死。我为你挡着，也心甘情愿。”

　　孟星河亲口说着自己再也不会哭，却一次次在他面前落下泪来，勉力扯着嘴角笑道：“我的母亲和弟弟还等着我去保护，山河万里还等着我驰骋踏遍，我不仅要士兵，要将军，要谋士，要钱粮，我还要一个更强大的孟星河。”

　　“他得学会很多从前不会的东西，学会在死地里求生，在绝境里反击。也许有一天他也可以站在所有人面前当一面无坚不摧的墙，替大家挡一挡危险，变得刀枪不入，无畏无惧。”

　　他还有话没说出口。

　　只有这样，蔺长风回来才是值得的。

　　他不能带着蔺长风闷死在这里，如果可以，他想在这浅水池子里送他一片江河湖海。

　　蔺长风的眼睛也酸涩不已，从他记事以后，似乎就再也没有过这般想哭的时候。

　　一个本该被保护在红墙金殿中的人甘心做了帝王的棋子，还想做一颗完美的棋子，纵使四周风雨大作，荆棘遍生，也那般义无反顾地要去闯一遭。

　　他忽而想起孟星河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长安大乱，亲人离世，流离颠沛，如履薄冰，心里明明悲痛至极，嘴上却从来不说，还总喜欢笑得浅淡，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从未有过抱怨，不停想着要如何去争去拼。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够懂事了，他却还想再懂事一些，单薄的身子想撑起风雨飘摇的山河，光滑如玉的一双手想搅弄天下风云。

　　第一次见到时的小白鸥原来已经见不到了。

　　“好，我教你学剑。”蔺长风喉结一滚，握住孟星河的手道，“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孟星河眉眼弯弯，说着他从前说过的话：“你真好。”

　　蔺长风毕竟失血有些多，孟星河让他去床上睡了，自己却无有困意，头发洗过还半干，索性也不折腾了，就那样披着，穿好外袍走出屋去。

　　已快卯时，天色还昏黑着，狄唐和楼心月回屋歇息了，杨关雪和陆影痕在门外廊下远远站着说话，向楚歌靛蓝深衣还是湿的，在那两人对面沉默地看着雨幕。

　　孟星河走过去坐在栏杆边，抬头看向楚歌：“你昨日为何不搭理我？”

　　向楚歌垂眸笑了笑：“我没有不搭理殿下吧？殿下要说我视而不见，这个罪名我不担，顶多是驳了殿下的好意？”蹙眉一想，又说道，“如果殿下是说早上在军营里，那我认罪。”

　　孟星河发觉此人冷淡都是假象，其实满嘴跑马，不禁也笑了：“行，早上的事我不在意，傍晚的时候你也没不搭理我。那你当时驳我好意，大半夜的又跑来做甚？”

　　秀气的眉眼还疏懒着，面庞的线条却冷硬利落，向楚歌正色低声道：“殿下早上救我是可怜我，傍晚拉拢我是想试一试，我如果答应了，于殿下永远只能是或许有用的一个人。我得让殿下知道我不需要您可怜，也确实有用，才能在您这里有我的位置。”

　　孟星河眸光深沉了几分，静默看着他，片刻，意味不明地一哂：“原来是早就打好了算盘。那你说说为何愿意跟我？”

　　向楚歌坦然与他对视，道：“我被人害过，其实已经不愿相信任何人了，但相比宗世曜，我还是更愿意信殿下。”

　　孟星河不为所动，淡声问道：“贪墨之罪怎么来的？”

　　向楚歌收回视线，看向迷离雨幕说道：“我是容嘉二十二年武科进士出身，在商州折冲都尉樊策手下做果毅都尉。四州兵马是什么德行殿下应当有所耳闻，每年朝廷拨来的军费，统军都要贪三四分，等御史来查就拿私银暂时贴上，御史一走又撤回来。四州军商勾结，私银多是商客供上来的，或是一道做生意分一杯羹，樊策也是如此。”

　　“但两年前他儿子打死个人，当年的私银很多都给他儿子摆平这事了，账上缺了三千两银子。我和他平日就不是一条船上的，御史来查补不全，就把隐没官钱之罪推我头上了。这些铁马堂名册上都有记录，铁马堂每个人的生平都是由每任沧溟阁阁主过目审查过的，是不是实话殿下可以亲自去看。”

　　孟星河听他话里自嘲居多，感叹却少，想来是倦多于恨，沉默良久，问道：“你既被判了刺配，是怎么来的这里？”

　　向楚歌挑着眉，一声轻笑道：“刑部审讯时，我抵死不认，此案有疑点，但樊策做了手脚，我也没铁证自证清白，最后免了死罪，判了刺配。邕州已是远恶，樊策却仍觉不妥，想半路就做了我。我不逃，现在就做冤魂去了。”

　　孟星河又问：“宗世曜想拉拢你为他卖命？”

　　“铁马堂其实有一半算是宗世曜的私兵，比如今晚遇到的那些，沧溟阁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宗世曜才是他们的天。至于另外一半虽然不是宗世曜的心腹之人，但人在屋檐下，都要仰仗宗世曜的鼻息，何况铁马堂调动军士需兵符，这兵符又在宗世曜手上，所以宗世曜名义上是所有人的统帅。”

　　“宗世曜那一半私兵和邓州军有些像，士兵不是不能打，而是缺领兵之人。我虽然以前混得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个正六品果毅都尉，他要我给他领兵，我不愿，他自然生气，就打发我去军中养马了。”

　　孟星河困惑道：“你为何拒绝他？”

　　向楚歌微俯身，直直看进孟星河眼中，说道：“宗世曜为何想养私兵，我清楚，殿下也清楚。跟着沧溟阁是扶大厦之将倾，跟着宗世曜就是谋反。我向楚歌十八岁从军，虽为人构陷，抱负难成，有罪在身，但我还没有下作到去当乱臣贼子，谋荣华富贵。”

　　这人说着又“啧”了一声，道：“更何况宗世曜无才无德，鼠目寸光，跟他谋反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孟星河咳了声，眼神却锁着他，道：“若我想要铁马堂的兵权，从何处入手？”

　　向楚歌与他四目相接，淡然道：“阎宸其人，性纯正诚，非是私兵，堪用。”

　　“那日兵曹参军说你丢了匹马到底怎么回事？”

　　“不关我的事，后来两个校尉查明白了，是另一个人丢的，我跟他们关系不好，就赖给我了。”

　　孟星河笑问道：“关系不好……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爱答不理？”

　　向楚歌轻嗤道：“那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孟星河知道他性子虽然不冷淡，但却是个高傲的，去养马也得养出将军的风范，便一笑置之，问道：“你想找樊策报仇吗？”

　　“我在军中从不与那些少爷兵为伍，自问无愧于心，被人构陷，我对所有人说我是冤枉的，可无人信我，这般不白之冤我咽不下。樊策贪赃枉法，在商州强取豪夺，纵人行凶，只要朝廷一天不治他，我就必然要讨了这说法。”

　　“樊策该死，朝廷不让他死，本王会让他死。”孟星河眸中凌厉气一闪而逝，重新看着他道，“除了报仇呢？想建功立业？”

　　“从前想，在商州消磨了几年就淡了。至于现在，就更不想了。”

　　“那你跟着我要做什么？”

　　“地上的人当我是罪人，还是逃犯，我不想活在没人知道的地底下，就这样成个废人。”向楚歌睡凤眼惬意地眯起，留恋地看着眼前的风雨如晦，像是有烈日皎月流于眼波，“我想行于世间，手可触风，眼能望月，可以无有名姓，不可烂在泥里。”

　　孟星河终于起身，一问一答间是交底也是交心，他郑重道：“我再问一次昨日的话，你不讨宗世曜喜欢，我和宗世曜也不对付，你愿意跟着我吗？”

　　向楚歌往外退了一步，屈膝跪下，低头回道：“以后殿下是我向楚歌的主子，此生愿为主子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