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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夜引弓 ...

  •   风声呜咽着,上游湍急的流水激荡河中大石,与肆虐的风雨相和,如击魂碎骨般撕扯开山林的寂静。

      孟星河站在大雨中,对着那十几把刀剑一点点退到林间,程言紧紧攥着他的手,两人看似面不改色,实则互相握在一处的手早就抖得不分伯仲。

      身后空着,不知还有一行人躲在哪里,他与那十几个蒙面人来回对视了几十次,脑中空白一会儿又被强行拉回点儿镇静,如此反复,几近魔怔。

      这山林当真不可称之为“林”,树与树之间距离甚远,往后再退几步便又到另一处山丘了。

      孟星河顿住脚步,视线被大雨模糊了一半,剩下一半也因时而空白的神思变得不甚清明,跟个瞎子似的人还要装模作样摆出冷光慑人的眼神,松开程言推远了些,沉着嗓音道:“放他走。”

      程言才跟了他一天,绝无可能会是这帮人的目标,他与那伙人静静对峙着,全身淋得湿透的人竟还有几分挺拔如松的味道。

      为首的蒙面人挥了挥手,示意程言可以走。

      孟星河暗暗松气,程言却不愿走,抓住孟星河的手就被推开,又抓住还是被推开。

      “你回去。”孟星河侧头看着眼圈红红的小孩,轻轻说道,“路上说不定能遇见杨门主他们。”

      程言只恨自己不能说话,瘦小的身子在大雨里微微抖着,仰头看向孟星河,口中发出喑哑的“啊啊”声,孟星河用力一推他,大喝一声:“走!”

      孟星河这一下大喊让那几人闪了个神,他折了道往侧边撒足狂奔。

      但可怜的襄王殿下很快就发现,这只是在“立刻死”与“拖一会儿死”之间选了后者而已。

      还没等人家追上来,他自个儿就在林间湿泞凹凸的路上踩空了。

      泥水从白袍的前襟淌进去,湿了中衣,透了里衣,冰冷的夜雨与脏污的泥浆一道沾在皮肤上,乌黑顺滑的长发黏连得不成样子,凉意漫过全身,孟星河趴在泥泞中狼狈至极。

      那柄剑就在他的后脖子上,剑尖再近一分便能刺穿,他还从来没有独自一人面对如此迫近的死亡,说不害怕那是假得彻底。

      心里的畏惧如层层垒砌的乱石,要撑破他这具单薄的身子,剑尖的凉意是招魂幡,似生出了上百条粗大的铁链,把他死死压在没有生路的死地中。

      内外两相使力,不用等那人动手,他此刻怕都能把自己怕死。

      “叮——”

      枯木摇晃,积水四溅。

      一剑俯冲而至,堪堪刺破后颈纤薄皮肤的长剑被大力扫了开来。

      那把凌空劈下的剑震出比此夜狂风还嘶吼的热流,剑气沸腾着灼烧蔓延,无情敲打在剑刃上的冷雨刹那间被蒸干,化作轻袅的烟雾扑朔消散。

      还没缓过神来的孟星河和着水和泥在地上翻了个身,怔怔看着一道石青色身影飞掠而来,一把捞住他的腰身,轻飘飘擦过十几把寒剑的包围,足尖在树梢间轻点,几息之间就已到了数丈开外。

      孟星河在雨幕中眨了眨眼,因暂时无了性命之忧,仿若瞎子般的人恢复了一半视线,朦胧隔雨地望着揽住自己的这人,侧颜冷肃,深眸侧看过来却温柔。

      他忽而在那久违的温柔中鼻头一酸,撑着的那口气一松懈下去,积聚的后怕、委屈与胆怯悉数翻山倒海地覆过来。

      “你怎么没走?”孟星河说话带着鼻音,闷声道,“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蔺长风紧扣他的腰侧,盯着不断靠近的蒙面人,大雨把照芙蓉的剑身冲刷得更为透亮,刻着的蛟龙在寒光中似有气吞山河之势。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跟我聊这个?”

      照芙蓉避开正面攻来的锋芒,蔺长风一手揽着孟星河速度极快地转了个圈,自侧边攻去,挑落一柄长刀。

      那人想去捡刀,照芙蓉已出其不意地将其挑起,孟星河被溅起的一丈高水花和近在咫尺的刀吓得大叫一声,蔺长风箍着他的腰侧身又一转,剑挑着刀在半空中转了个花。

      “握住刀柄。”

      刀柄正对着孟星河,蔺长风的话着实惊悚,但已被嫌弃过一次的人这会儿手动得比脑子还快,非常听话地伸手一握。

      下一瞬,赤手空拳的那人已追到了面前,蔺长风右手拿剑跟一人战得正欢,余光一瞥,抱着孟星河转了个角度,低声道:“刺他胸口。”

      蔺长风可以一心两用,但手只有两只,孟星河也知道千钧一发,纵然抖抖索索,还是听从指挥立刻把那把刀往前一送。

      他看都不敢看自己刺哪儿了,听到一声刀入皮肉的声音就骇得把刀扔了,不出所料地收到蔺长风咬牙切齿的连环问:“你他娘的把刀扔了做甚?人是都死光了还是不想杀你了?用一次就够了?”

      孟星河大喊道:“我第一次杀人啊!”

      蔺长风懒得理他,趋空又把那刀挑了起来,这回孟星河不用提醒就握住了。

      低头一看先前刺过的那人已经胸腔中刀血流如注,孟星河脸又白了几个度,声音颤抖道:“我真的杀人了?”

      蔺长风抢白道:“是啊,人家半夜要变成厉鬼来索你命了。”

      换了平时,孟星河必然要同蔺长风互呛一番,但这会儿命悬一线,还得靠这人逃出生天,襄王殿下大度地由着他埋汰。

      那十几人皆是高手,蔺长风要顾着孟星河自然受制,握着刀的孟星河偶尔也能帮上点忙,蔺长风指哪刺哪,有惊无险地在雨夜中将那伙人杀了七七八八。

      孟星河的白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黄泥黑水裹了全身,脸也脏兮兮的。

      蔺长风也淋得狼狈,袖口脸侧沾着血迹,轻巧后退十几步,右手长剑翻飞转动,眼前雨幕在照芙蓉剑尖所过之处如玉屑碎溅,他微皱眉道:“你上马去,此处不止这几人,我们最好快走。”

      孟星河忙不迭点头,在蔺长风一松手后就飞奔至马前,上马对蔺长风喊道:“你快来!”

      蔺长风无需分神顾及孟星河,剑势舒展开来,锵然之音在大雨滂沱中清啸,剑上蛟龙伴着那大开大合的剑招乍隐乍现,昂首出云,吞吐日月。

      孟星河发觉蔺长风素常的一本正经是根植于心的一种心性,不管身处何种境地,他从未有过怯懦退缩,冷静又理智地在险象环生中披荆斩棘。

      再观之长剑势如破竹,杀人见血毫不凝滞,孟星河又觉得有些不解,这人虽为人淡漠,但性子洒脱,并不是冷血之人,没想到杀起人来是眼都不眨的冷酷。

      剑锋如金戈铁马呼啸奔涌,他看着看着,忽然在心里想明白了这样的性子像什么人。

      可没等他深想,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响起,孟星河胯下骏马似是感受到了紧随而至的危险,长啸一声往前奔去。

      孟星河心跳如擂鼓,想起先前追逃时确有人骑马,却一直未曾现身,原来是在等待时机。

      蔺长风所有的冷静自持散了个干净,目眦欲裂地喊道:“孟星河!”

      背后看不见的危险压得孟星河头皮发麻,他在蔺长风失态的呼喊中下意识回头,瞳仁皱缩地盯着三支冷箭穿透雨幕飞速而至。

      那是一伙精于骑射的人,在黑暗中策马疾奔,手中挽着长弓,搭起羽箭就熟稔地飞射出来。

      羽箭的速度太快了,只那回头的一瞬就足够迫近眼前,会用刀剑的人可以挡箭,但孟星河这种不会用的在那一瞬间已知自己没有活路。

      死亡的恐惧在今夜又一次涌了上来,自己瞎说话的后果就是跟“身先死”逃不开了。

      长剑在雨中震怒地几次相击,在孟星河回头的那一瞬,蔺长风以浑厚内力灌注凌厉剑势,杀了最后剩下的两人,身形在狂风骤雨间飞掠向前。

      在三支冷箭追到孟星河面前的同时,石青色身影自空中猛扑下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在骏马的受惊长嘶中湮没,两人随两支掉落的冷箭一道跌下马去。

      孟星河后背在地上砸得阵痛,两支箭就落在他耳侧。

      不对,明明是三支箭!

      孟星河抖着手去摸紧抱着他的蔺长风,抚上脊背,粘稠的血夹着冷雨沾了他满手——

      第三支箭就扎在蔺长风的背里。

      箭头还有小半在外面,他摸到那冷铁时心就揪起了一块,满手血泥地去捧蔺长风的脸,声音颤得气力不接,唤道:“长风……”

      那一声带了哭腔的轻唤如羽毛在心头搔了一下,蔺长风面白如纸,嘴唇被咬出一点红,方才情势,使剑已来不及,只能以身作挡。

      拍开他脏得没眼看却还想往自己脸上碰的手,蔺长风埋在他颈间,呼出的热气喷在那截细白的脖颈上,淡笑着说道:“我没事,你别跟哭丧似的。”

      孟星河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眼前为了自己而伤,他早就又慌又乱,听这人还在笑,一时更想哭了:“你背上插着支箭,怎么能没事!”

      蔺长风细听着马蹄声,趁孟星河全身心都在那支箭上,在他脖颈上舒服地蹭了一下,说道:“帮我拔了。”

      “什么?!”孟星河如遭重击,大睁着双眼,摇头道,“不行!我不懂医术!”

      蔺长风皱着眉,约摸是又很嫌弃,但受了伤神情倒没先前那么清肃了,声音也软了不少:“来不及了,你别怕,不会有事。”

      孟星河在他半是鼓励半是催促的眼神中再次伸手摸向脊背,手抖得越发厉害,定了定神才有力气握住箭。

      “你就不应该回来。”孟星河不知是为了转移蔺长风的痛觉还是纯粹想说这事,声音听着是哭了,但脸上都是雨水,也看不出来眼泪在哪,“我跟你无亲无故的,你来凑什么热闹……”

      话音刚落,孟星河握着箭用力往外一拔,温热的血霎时飞溅四散,整只手都被染得猩红,雨夜无光,衣袍颜色又深,他看不清背上到底有多少血。

      蔺长风咬着牙连哼都没哼一声,额上的青筋和冷汗却做不得假,好在黑灯瞎火的,某人也看不见,他有些脱力地双手撑了下地,身后的危险已然很近,他深深望进那双湿润的眼,低语如耳畔呢喃:“我不回来,你想哭又怕丢脸,要怎么办?”

      孟星河也脱了力,扔掉那支带血的箭,方知五次三番将死的恐惧都不及此时,丢脸也不管了,他流泪流得如在跟大雨比谁更猛烈些,说道:“你就是故意的,想让我欠你一条命是不是?”

      几支冷箭又射了过来,蔺长风抱着他在泥泞的地上滚了几遭,停下时忽而说道:“再唤我一声。”

      孟星河澈亮的眼眸懵然着,蔺长风丝毫没觉得死亡迫在眉睫,声音轻柔道:“你前面怎么唤我的?”

      一滴雨正巧落入眼中,孟星河轻轻一眨,修长的一对眸子里似铺开了如洗碧空,他的嗓音从来是清脆的,现在却微微哑着,像初冬的晨雾,湿黏轻袅,缥缈缠人,嘴唇蹭过蔺长风的耳朵,附在那耳边唤道:“长风。”

      这恼人的雾放在清晨是要缠了无数行人,这会儿寒夜冷雨,自然只能缠他蔺长风这一个行人了。

      蔺长风顿觉自己有点作孽,本就脱力,现下全身都酥麻了,还打什么架。

      强提了一口气,蔺长风持剑起身,孟星河也迅速站起来。

      蔺长风问道:“刀还在不在?”

      孟星河点了点头,蹲下身捡起那把刀,蔺长风重新揽着他腰,眼中又冷肃起来。

      眨眼间,照芙蓉先发制人,一剑斩断了一匹马的前蹄。

      马上人反应迅捷,在地上一滚躲过照芙蓉的攻势,抽出朴刀勾缠剑锋。

      这一行也有十几人,现下看来不仅精于骑射,马下功夫也不遑多让,蔺长风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已经凉了半截,这又要拆招挡剑,还要提防暗箭伤人,今夜要安全撤走难于登天。

      就连孟星河这不懂功夫的都看出来蔺长风有些左支右绌,他虽不知背上伤有多少影响,但肯定不可能是无事发生,他后悔自己这么多年都没跟江莺浓学个一招半式,但凡能有点自保之力都不至于会这样。

      时间一点点流逝,大雨还在瓢泼而下。

      天地万物都在暗夜中隐去形貌,失了声音,入耳是风号,入目是雨落,金石相撞声也变得模糊不清。

      在这风雨漫天中,飞马四蹄踏起积水的声音便显得如斯突兀,与蔺长风缠斗的几人都抬眼望了过去。

      孟星河先是惊喜地看见马上坐在前面的是程言,正想喊一声,又觉得他身后头戴斗笠的男人有些眼熟,蹙眉把呼唤咽了回去。

      马停在七步之外,大雨急敲斗笠边沿,马上人一身靛蓝深衣,黑色的封腰扎束出腰腹贲张紧致的线条,腰间刀未曾出鞘,右手却已紧紧握住刀柄。

      斗笠下的人缓缓抬头,俊秀的眉眼露着冷厉,漫不经心地一笑,睡凤眼又显得慵懒起来。

      他翻身下马,把斗笠往程言的小脑瓜上一罩,宽大的斗笠把程言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程言突然被斗笠遮着视线,手忙脚乱地去扶了扶,笨拙地戴着一直往下掉的斗笠。

      冷雨一下冲刷上了他的面庞,把左脸的刺青也没在了层层叠叠的雨幕中,他走进战圈之中,抬眸时已是目光深寒,腰间刀毫无预兆地铮然出鞘。

      没等有人回神,刀已扎进一个蒙面人的脖子,抽出时一阵叮当脆响。

      刀身厚,刀尖平,刀背凿九孔,穿九环。

      鲜血在刀光中甩开,向楚歌看一眼蔺长风道:“少庄主要是累了就去歇着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向哥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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