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之花期常在》梅小兰

9、第 9 章

　　周子舒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他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擎着酒葫芦喝酒，老温追在他身后叫“阿絮”，伸长了手臂用折扇给他遮太阳。

　　他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回头看向温客行，但一转身，却发现身后茫茫一片，方才还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突然一片死寂，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

　　一阵阴风刮过，头顶热辣辣的太阳瞬间湮没，场景变幻，漫山遍野都是残破的尸体。

　　周子舒茫然四顾，在各个山头之间奔波，最后终于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看到一个浑身染血的背影，手里拿着一把破烂不堪的折扇，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

　　周子舒心头一悸，叫了一声，“老温”！

　　那个背影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过身子，终于露出温客行那张祸害遗千年的脸，一身的刺目鲜红不知是衣服原本的颜色还是被血染就。

　　周子舒欣然，上前几步，正准备开口，却骤然发现，一把三尺长剑从温客行胸前插入，将他整个人戳了个对穿……

　　周子舒猛然惊醒从榻上坐起，抚着胸口剧烈咳嗽。
　　之前在白鹿崖上，他与毒蝎刺客对峙时用了全力，已然牵动了内伤。此刻虽已反应过来刚才不过是一场梦，但心情骤然激荡，喉咙中居然有些热意上涌。

　　周子舒盘腿调息片刻，脑中略有清明之后，这才环顾四周环境。

　　窗外大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房间外面吵吵闹闹，似乎有不少江湖人士聚集闲聊。

　　周子舒还未彻底想起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客栈来。

　　他推开房门，客栈伙计正好从门外迎进来，见他出门，哎呦一声，说，“这位爷，您醒了！您需要点什么？尽管吩咐，送您来的那位大侠留了口信，说您若醒来，不要离开，在这里等他回来。”

　　周子舒看到楼下大堂内满是江湖人，一个个正在划拳喝酒，问：“这是什么地方？”

　　伙计回答：“这是白鹿客栈，最近不少江湖人士聚集到青崖山来杀大魔头，距离更近的青崖镇都已经住不下了，不少人便来了咱白鹿镇，爷，您也是来除魔的？”

　　周子舒怔忪，喃喃念：“白鹿……白鹿崖……”
　　他只觉得脑中骤然刺痛，眼前浮现出几个画面，满地的尸体，飞出的蝎尾刺，冲出崖下的身影，群雄的得意大笑，还有老温对着他的那一笑……

　　周子舒扶住脑袋，用力晃了晃，心头满是慌乱，他似乎对我说了什么？我还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一楼大堂里一个满嘴龅牙的老头扯着破锣嗓子哈哈大笑，“痛快啊痛快，咱们被那鬼主戏弄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出了这口恶气了，咱们今日在白鹿崖上折了这么多弟兄，赵盟主说了，待寻到那头恶鬼的尸体，便将他挫骨扬灰，好为大家伙报仇！”

　　周围一群乌合之众立马拍着手应和叫好。

　　周子舒只觉耳中轰鸣，胸口如遭重创，刚刚压下去的沸腾之意瞬间上涌，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立时便咳了出来。

　　伙计惊叫一声，“爷，您这是怎么了？”说着便要伸手要去扶他，却眼前一花，扶了个空，再定睛一看，只见一道残影掠了出去，哪里还有什么人。

　　伙计愣在原地，喃喃说：“那位大侠说让您在这里等他……”

　　伙计口中的大侠此刻正在白鹿崖底，背着龙背重剑站在人群外，冷眼看着五湖盟的弟子将温客行的尸体从涧水中抬出来，其余各大门派正在搜索的数百弟子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谷中都在欢呼雀跃，嚷嚷着赶快把鬼主的尸体抬回去给赵盟主过目。

　　一个断剑山庄的弟子突然说：“之前在崖上，鬼主说能打开武库的还有钥匙，快看看钥匙是不是还在他身上！”

　　其余众人立马也想了起来，都凑上来要去扯尸体，然而下一瞬骤然感觉到一股气劲，将围在尸体旁的几十人镇退了十几步，有不少人摔了个狗吃屎，再远点的数百人也都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正好在尸体旁退出了一条空路。

　　众人惊疑不定，朝着空路那头看去，便看到一个身着白衣，头发半黑半白的年轻人背着一把重剑正踱步过来。

　　五湖盟弟子中立马有人认出了，这是之前拿着山河令下山的长明山剑仙传人，便迟疑地上前一步，大着胆子弓手施礼后开口问：“不知叶少侠有何指教？“

　　叶白衣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他，径直走到温客行的尸体旁一丈多远的地方，待看到温客行那被涧水泡得面色发白嘴唇乌紫的脸，突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下山本就是为了铲除鬼谷而来，如今鬼主既死，鬼谷那群乌合之众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他看到鬼主的尸体，却一点也没有任何完成诺言了结心愿的快感，徒留心头的只有说不上来的怅然。

　　那些久远到他以为已经忘却的回忆在这个时候却突然涌上了心头，他想到了长青，想到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徒弟，想到了终年积雪不化的长明山，想到了雪山上的茅屋，还有那茅屋里的老妪。

　　正如周子舒所说，人心自在鬼蜮，如今这一个个所谓名门正道中人的嘴脸，难道不比鬼谷中的恶鬼更让人作呕吗？

　　见识了这位少侠的功力，周围这么多人，却一时琢磨不透这人到底站在哪一方，没有一个人再敢多问一句。

　　崖底空谷之中突然静了下来，林木苍茫，溪水潺潺，鸟语应和。
　　叶白衣原地站了良久，随即转身开口，用苍凉的语调唱出了声，“丝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尽，目断人何处……”

　　走出数丈之后，叶白衣在地上轻轻一点，长啸一声，随即飘然而去，转瞬便不见了踪影，空谷之中依然萦绕着他唱的最后一句，“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

　　众派弟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也没人再敢去搜尸身找什么钥匙了，将尸体抬了，匆匆回青崖镇据点复命。

　　叶白衣回到白鹿镇客栈，柜台后的伙计哎呦了一声，立马迎了上来，说：“大侠，您送来的那位爷醒了之后，不知怎地，刚出了门，就突然吐了口血，随后便消失了，我说了您给他留了话，但他好像压根都没听到似的。”

　　叶白衣抬头看向二楼，说：“他要走，你又怎么能拦得住，罢了，他要怎么选择，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青崖镇五湖盟据点之内张灯结彩，正在准备晚上的庆功宴。张成岭自己在房间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与外面的欢天喜地格格不入。

　　没多久，沈慎从外面推门进来，张成岭急忙迎上去问：“沈叔叔，怎么样，找到我师父了吗？”

　　沈慎关了房门，摇头，“叶大侠功力高强，我派出的门中弟子跟到半山腰就跟丢了。”

　　张成岭都快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师父肯定不知道其中关节，万一他再一时想不开，出个什么事，我怎么向师叔交代。”

　　沈慎扶着张成岭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成岭，事到如今，眼看我们就要大功告成。赵敬心急，等不得回去，明日就要在白鹿崖上重启英雄大会，到时周先生必然会去。我已经吩咐了门中弟子继续寻找，找到后会立马带他来见我们。况且叶大侠跟着他呢，不过一夜功夫，不会出什么事情的。好孩子，快把眼泪擦了，别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张成岭抹了把眼泪，说：“待见到师父，他如何打骂我出气都行。”

　　沈慎说：“眼下赵敬召集了人，要在前院火化那具尸体，随后去白鹿崖抛洒，全了挫骨扬灰的名义，为死去的同僚报仇，你要去吗？”

　　张成岭摇头。

　　沈慎拍了拍成岭，看向门外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数月之来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希望这场闹剧早日结束，还江湖一个太平吧。”

　　前院堆了一个三尺来高的柴堆，“温客行”的尸体正在柴堆上躺着，周围弟子拎着木桶往干柴上浇火油，参与围剿的各大门派都围在四周，一起来见证这个恶鬼头子被挫骨扬灰。

　　赵敬从一个弟子手中接过火把，开始了他的一番豪言壮语。蝎王站在赵敬身后，贪婪地看着这个满面风光的义父，从此刻起，这样的义父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话到最后，赵敬上前一步，说：“今日，就用这个恶鬼头子的尸体来祭奠我死去的三弟、四弟，敖来子道兄以及江湖众位豪杰的亡灵！”

　　在高声叫好声中，赵敬将火把丢入柴堆，瞬间燃起熊熊烈火，火中的尸体立刻便被烈焰吞没。

　　少林方丈和峨眉掌门均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门中弟子也均纷纷施礼，对着火光悼念。

　　这把火烧了许久，直到天光渐黯，才渐渐熄灭，院中众人原本还在等着看鬼主被烧成灰烬，但渐渐地都失去了耐心，赶着去庆功宴上喝酒庆祝，走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几个杂役弟子在打扫满院狼藉，收敛满地残灰，待明日英雄大会上，好让众人亲自将这恶鬼的骨灰给撒了，以解心头只恨。

　　直到天光彻底暗下，月华升起，留下满院的焦糊味。无人发现屋顶上从火把燃起的那一刻，便一直坐了一个人。

　　院中人彻底散去，周子舒饮下手中最后一壶酒，将空壶从屋顶上抛下，面无表情地往歌舞升平的宴会厅方向看了一眼后，转身跃下墙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