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三国》福王

2、赵氏

　　刘晋想去赵家瞧瞧他爹，倒也不全是为了逃避这可怕的肉酱。

　　刘尚虽然常年在外，对家人却是极好，刘晋也有些想他，想趁早见着自己身材高大的父亲。

　　刘尚在赵家商队当队右，照理会与商队一同回来。

　　赵氏家族盘踞在合黄里，刘晋便蹬着六岁的小短腿朝那边走。

　　东汉人宗族抱团情结非常严重，赵家的族亲、旁支、远房以赵家主家为核心，在周围四散居住。

　　赵家在此地深耕多年，良田数不胜数，门客几十，部曲数百，投靠庄户上千，实力雄厚。

　　然而，刘晋一进合黄里，就感觉这地方与平时完全不一样。

　　大街上有好几个配短剑的生面孔，进进出出，凭装束能认出来，那是赵家门客。

　　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往家赶。

　　长街上氛围过于安静肃穆，让刘晋毛骨悚然。

　　赵家出远门的商队回来，按照常理应该喜气洋洋。主家分赏，旅人归家，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气氛。

　　肯定出事了。

　　刘晋想到这一层，立刻脚步加快，抄小路往赵家主宅的方向走。他个子矮小，有心想避开大人的注意并不难。

　　找到熟悉的门，刘晋侧身靠着门，踮起脚尖轻敲。

　　“咚咚咚。”

　　“吱呀——”厚重的木门张开一条缝，看见是他，赵二小郎君将刘晋拉进院子里，“是你呀，神秘兮兮的，今日族学不开，我们去市中玩？”

　　赵二是赵家旁支的孩子，他父母早逝，现在是赵家族里养着，在家行二，一般就称他作赵二。

　　“今日不去。”刘晋着急，开门见山道，“赵家商队可能出事了，你有没有听到风声？我记得从你家后院能看到主家大门，我爹就在商队里，我想看看情况。”

　　赵二虎头虎脑，头摇成拨浪鼓：“商队是主家的事，我一个旁支怎么能知道。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俩人一齐把院子里的柴火堆高，战战巍巍地踩上去，朝赵家大门的方向看。

　　赵二比刘晋大一岁，俩人身高体重差不多，土围墙边露出两颗小头，倒也没有引起角楼部曲的注意。

　　主家大门没开，但已聚集了许多人，刘晋见到不少熟面孔，都是赵家商队里的，刘尚带他拜访过。

　　他们风尘仆仆，精神萎靡，有些衣衫都脏破，脸上还有未好的伤口，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刘晋将每一个人的脸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爹不在其中。

　　这些人站了一会，赵家大门突然打开，一个宽袍大袖的华服中年男人施施然走出来。

　　赵家商队的人看到那个男人，一齐跪下，高喊着“请主家饶命”、“是盗贼才至于此”、“家有老小，求主家宽宥”之内的求饶话。

　　华服男人面上不动声色，只听了会求饶，哼一声。

　　然后突然发作，一脚踹翻跪在最前的人，开口就骂。又有仆从模样的人从门内出来，手持长鞭，抽到这些人身上。

　　“……竟敢弃车逃命，车上货物价值百金，就是卖了你们也难赔，平日酒肉华服养着你们，怎敢做如此之事！”

　　“抽人的叫做……赵皓，我记得他，祭祖时见过。他是主家一个庶子，管商队之事。”赵二看了一会，悄声问，“你找到你父亲了吗？这些人我都不认识。”

　　刘晋关注着门口事态，回答道：“没找到，兴许还没有回来。”

　　鞭子抽得跪在地上的几个大男人血肉模糊，短褐渗出深色痕迹。众人哀哀惨叫，仆从挥鞭的手始终不停。

　　华服男人在大门口站了许久，宅内似乎有人召他，消失一会之后又重新出现在门口，吐了一口唾沫在奄奄一息的男人脸上，嗤笑着说：“……都进去，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门口人群一瘸一拐地便都进门了，刘晋和赵二这才从墙边爬下来，把柴火归于原位。还没来得及清理身上的灰土，俩人累得直接倒在地上。

　　大概是坏事做多怕有人报复，赵氏主宅内建有一座角楼。又安排部曲在楼上巡视，这些人眼睛奇好，赵二怕被他们发现，引来一个窥探主家的罪名，刘晋更别说，他地位还不如赵二呢。

　　两人在角楼的注视下，战战兢兢，感觉不好就立刻蹲下，不一会又站起来看情况。

　　上下深蹲，精神又十分紧张，一下来就累坏了。

　　赵二小郎君虽然平时十分贪玩，但是眼前这种血淋淋的草芥人命场景还是吓到他。

　　他苍白着小脸，心有余悸：“他们……进去不会被打死吧……皓叔平日看着还是好相与的人，当众做出鞭|笞之事，只怕生了大气。”

　　刘晋越着急反而越冷静，他摇头说：“不知道。”

　　这个时代缺医少药，一场鞭|笞最少也要去掉人半条命。

　　但比起赵家商队这些人的死活，他更想知道刘尚在哪里。

　　听赵皓的意思，商队这些人是弃车逃命回来的，路上极有可能是遇上黄巾军或者其他盗贼，财货动人心，被人抢劫了。

　　但是他只是猜测，要明白具体内情，只有商队的人才知道。

　　这种打听的行当，他母亲做起来合情合理。

　　刘晋心里有了主意，匆忙和赵二叮嘱说，“别让其他人知道我来过。”悄摸地原路走回去。

　　赵二注视着小伙伴坚定的背影，想叫住他，问问是否需要帮忙，但是张口的一瞬间，发不出声了，只愣愣地看着刘晋走远。

　　他是赵家养大的旁支，平日和阿晋玩耍就算了，族里大事面前，胳膊肘万万不能朝外拐。

　　*
　　刘晋只用白描的手法将赵家大宅门口发生的事情叙述出来，陈琳就完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连沾上鸡血的短褐都没来得及换，她匆匆往外跑。

　　“母亲，您与父亲许久未见，请先换身衣裳，我帮您梳头。衣衫不整，不可见人——”刘晋拉住陈琳。

　　陈琳挣脱刘晋的小手，焦急地说：“都这时了，换什么衣服——”她话说到一半，却有些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赵家不想将这事宣扬出去的态度已经很明显，陈琳若是匆匆忙忙，便容易落下行迹，到时候惹赵家报复，只怕她一家三口都难以脱身。

　　不如装作万事不知，出门闲谈。只当自己是一位家中做好饭，只想尽快见到夫君的妇人。

　　陈琳整理好仪容，刘晋还是放心不下，顺便拉上刘兰芝，“我们和母亲一同去。”

　　*

　　第一个去的是合黄里阿季家，阿季是个爽朗爱笑的妇人，她丈夫是赵家宾客，商队中一员。有门客回来的消息就是上午采野菜时，阿季告诉陈琳的。

　　然而，出师不利，吃了闭门羹。

　　阿季家有炊烟散出，陈琳敲门好几次却无人应答，看来是不想见人。

　　莫非是赵家不许？

　　他们又敲了几家商队中人的大门，竟然没有一家开门的，忙活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走了一路，一直都没有人开门，也不在乎暴露行迹了，三人大喇喇地走在大路上。赵家角楼部曲警惕地盯着这一大二小，似乎随时准备射箭杀掉他们。

　　赵家高墙深院，大门紧闭，又给知情人下了闭口令，一家三口头顶罩着乌云。

　　然而，他们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硬等，等赵家传出消息，等商队的人都出来。

　　傍晚入黄昏，再到夜幕降临。

　　“梆梆”“梆梆”“小心盗贼——”梆子声响起，宵禁时刻。

　　路上行人被催促着赶回家，更夫扯着嗓子大喊：“入夜不归家者，盗贼记——”晚上不回家的，抓住了按照盗贼的律令惩处。

　　陈琳三人被驱赶着，一步三回头离开合黄里，临走时，赵家的角楼亮起火光，锃亮的箭矢朝他们比划，像是威胁。

　　这一天，刘尚毫无消息，他们孤儿寡母，手无寸铁，随时就能横死此地，无人知晓。

　　刘晋一整天的心情，从大喜到大怒，简直心态爆炸。

　　在心里恨恨地骂：这TMD该死的去他大爷的日他祖宗的封建社会！

　　回家一路，春天的冷风往刘晋脸上吹，吹得他暴躁的心平静下来。

　　东汉豪强要作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家里有孩子，日子就还得过下去。陈琳一回家，机械地呆在厨房做饭，刘兰芝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旁边。

　　刘晋在一旁默默陪伴，看见陈琳盯着火光出神，拍了拍陈琳的背安慰：

　　“母亲放宽心，我明日一早便去合黄里盯着，看商队的人是否归家。也说不定父亲早就回赵家大宅里，只是不能出来罢了。”

　　“但愿如此。”陈琳回过神，直起身子，紧紧地拥住身边两个孩子，两行眼泪却忍不住滴落下来。

　　本来应该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家庭团圆饭，现在却是愁云惨淡，三人扒拉几口就完事。

　　饭后整理锅灶时，刘晋开口，提出一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父亲为何要在赵家商队中做事？今日我见到赵皓，此人暴虐无常，而赵家上梁不正下梁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父亲之性子，断不愿与赵家共处。”

　　刘尚，刘晋是仔细观察过的。性格豪爽，古道热肠，会说话，能力也强，有侠客风范，和刘尚交往的人无不信重他。

　　而赵家，恶声在外，属于“打倒土豪劣绅”里边，最土最劣的，灾年强|占农民田地，抢夺他人|妻女，他家部曲宾客借势也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他爹为赵家这种“狗大户”做事到底图啥，刘晋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刘晋问起这茬，陈琳的眼泪又收不住了，抽噎地说：“阿晋，你早慧敏感，心思颇重，你父本是不想让你知道内情，然，我不忍你将来疑他无信无义……”

　　陈琳哽咽着将前尘旧事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