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十五楼缱绻》张棣棣

6、第 6 章

　　没过多久，她重新回到地面。
　　她抬手，取下头盔，再解开手脚上累赘的防护工具，将它们塞进米色运动包里。
　　她蹲着，从包里翻出一包湿巾，取出一张，擦脖子上的汗。

　　脸颊很热，头皮也被捂得汗湿。
　　她微微张着嘴喘气儿，风从背后吹来，腰间的衣服鼓起，她用手指掖着，防止走光。

　　耳边传来椰树被吹得沙沙响的声音，还有小孩们的嬉笑声。
　　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妈妈刚才的电话。
　　也许自己太残忍了。
　　妈妈只是太爱爸爸了，太舍不得忘记他了。
　　她呆呆地看着地面，心底忽然五味杂陈。

　　思考了会儿，无果。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转身，迎面吹着风。
　　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看到了尹薄言，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她擦汗的动作停住了，连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

　　他穿着浅紫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依然没系，头发和衬衣皆随风浮动。
　　夕阳余晖照在他清隽的脸庞上，暖色调，仿佛带着温度。
　　“真巧，赶时间小姐。”尹薄言扬起嘴角，搭在栏杆上的双手握着一杯乳白色椰汁，左手手腕处挂着黑色卡片相机。

　　李思并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垂下眼睛，缓了小一会儿的情绪，才抬头，礼貌微笑：“你好。”
　　她和他目光对视，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客气且疏离。
　　她介意他不回她的消息。

　　尹薄言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微挑眉梢，还是若无其事的发出一句感叹：“年轻真好。”

　　李思愣了愣，下意识地说：“你看着也挺年轻的。”
　　风大，额前的刘海被风吹乱，她理了好几次，眨眼睛又被吹得不成样，她索性不管了。

　　尹薄言对上她的目光，浅浅弯唇：“我26了。”
　　李思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语气不咸不淡地说：“26也不大，离中年危机还差了好多年呢。”

　　尹薄言勾着嘴角，静静看着她。
　　他咀嚼李思的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宽慰，反而像是嘲讽，只是女生特有的柔和调调，很好地为她做了掩饰。

　　他抬起手指，指尖轻搔了下额头，目光一如往常般淡然，又似乎拢着点儿异样。
　　他没接李思的话茬，指了指旁边游摊上的椰汁，“要那个吗？”

　　“谢谢，不用了。”她拒绝。
　　上一次见面，是三个月前。
　　他们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但心境已然不同。
　　至少她是。
　　喜悦消退，多了尴尬。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身后的行人往大路的方向走。
　　有人好奇望他们一眼，很快，又挪开视线。

　　李思弯下腰，一手抱滑板，一手拎着包，看着他说：“我要回去了。”
　　尹薄言直起身，微微挺直背脊，礼貌地应了声“好”。

　　李思低下头，扫了眼四周的地面，没有遗漏的东西。
　　她转身，提脚往出口的方向走。
　　随着她的移动，滑板往下滑了一截，她没握住，啪嗒一声，掉地上了。
　　她半蹲下，捡起来，搁在腰间，用胳肘窝夹住。

　　“李思。”
　　听到声，她脚步稍顿。
　　到不意外，他知道她的名字。
　　酒吧那晚，他们或许谈论过她。

　　只是他叫自己名字时，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很奇妙。
　　过了几秒，她回头一望。

　　尹薄言看着她，突然说：“一起去沙滩上走走吗？”
　　她睫毛轻颤，没答话。

　　他安静地看她，耐心十足。
　　对视许久后，她点点头。

　　海浪拍打着沙滩，湿润的水汽顺着风扑过来，李思踩在柔软的沙滩上，鞋子微微陷进沙里。
　　她看向尹薄言。

　　他将喝完的磨砂注塑杯捏瘪，走了几步，扔到椰树下的垃圾桶里。
　　紧接着，他回到李思身边，把右手伸到她面前，语气自然：“我帮你拿点儿。”

　　李思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安静的看了会儿。
　　他的手指修长，随意的蜷起。
　　手腕处，能看到淡淡的青筋，在手腕外侧，有颗芝麻大小的痣。
　　据说这儿有痣的人遇事大都处变不惊，心思细密，应该是符合他性格的。

　　眼前的手抬高一些，在她眼前晃了晃。
　　李思抬起头。
　　尹薄言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疑惑，“怎么？”

　　迟疑片刻，李思把运动包递过去，“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尹薄言握住包带，掂了掂，“挺轻的。”

　　沙滩上玩耍的人寥寥无几，深深浅浅的脚印交叠倾轧。
　　前方，有座半塌陷的城堡，孤零零的矗立在空旷的沙滩上。

　　尹薄言没往上踩，而是从城堡边绕过去。
　　他偏着头，打量李思。
　　她的身高165左右，身材单薄纤细，尤其是胳膊，太细了，让他联想到冬季的枯枝。

　　她的手臂上有多处淤青，手肘的地方比较严重，很明显。
　　他缓缓开口：“你跟人……”
　　海浪的呜呜声将尹薄言的后半句话吞掉，李思没听清，她稍稍抬起头，望向尹薄言，“你刚才说什么？”

　　尹薄言和她对视，近距离打量她。
　　她很漂亮，但太瘦了，巴掌脸，衬得五官特出突出，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沉甸甸的黑葡萄。
　　他用下巴指指她的左臂，语调轻浅：“你跟人打架了么？”

　　李思抬了抬眼稍，有些讶异尹薄言会认为她跟人打架。
　　就是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她都没跟人打过。
　　她伸手，指关节轻叩滑板，“玩这个摔了几次。”

　　尹薄言回想起她刚才的样子，夸道：“你玩得挺好的。”
　　“谢谢。”李思弯了弯唇角，客气道。

　　他们毕竟不熟，几面之缘，仅知道对方的名字，没有太多的话题可聊。
　　很快，两人都不说话了。

　　可李思确感到难得的宁静，连运动也没压下去的烦闷，好像被他无形之中化解了。
　　她将脸颊凌乱的几缕头发撩到耳后，看向海平面。那里只余几抹残阳，海面渐渐笼罩起雾霭。

　　她垂下眼睛，缓缓的吸了口气，海风的咸腥味涌入鼻间，让她有种久违的放松。
　　她看向尹薄言，他的浅紫衬衫被风吹皱，衣角温柔的摆动，就像酒店西侧灿若云霞的紫藤。

　　他的右手抄在兜里，清澈的目光看向前方，优雅的踱步。
　　他的发梢染上暖色，仿佛带着夕阳的余温，与这天和地都融为了一体。

　　尹薄言发现李思在打量他，朝她扬起唇角，浅笑着：“你很喜欢滑板？”
　　李思也冲他笑：“一般吧。”
　　想了想，她还是解释：“我参演了部电影，演的角色玩滑板挺厉害的。”

　　“应该有替身演员吧？你的动作挺危险的。”尹薄言说。
　　“嗯，不过我想练练。”
　　技多不压身，或许以后还会用到呢？

　　“这么投入？”他看着她，神情柔和，“别到时候走不出角色。”
　　李思动了动唇，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极少在人前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她担心别人无法感同身受，甚至觉得荒唐可笑。
　　归根究底，可能是自尊心太强吧。

　　想了很久，就在尹薄言以为她会缄默到底时，她缓缓开口：“就大概五分钟戏份，估计不会走不出角色。”
　　说完，她低眉，看着脚下的沙子。

　　“为了五分钟么？”他将视线凝在她的手肘处，那里有片鸡蛋大小的淤青，呈浅棕色，这是在消散的过程。
　　“嗯。”她抬头，快速地看他一眼，声音低且坚定：“我要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让别人非我不可。”

　　她从小学习优越，在班里是文艺骨干，五岁就成为市话剧团的成员，在全国多地演出过，曾经也让父母引以为傲，也被朋友羡慕和夸赞过。

　　尹薄言目光微动，敛去了笑意，看着李思的侧脸，眼神真诚：“你会做到最好的。”
　　李思无声笑笑。
　　希望吧。
　　她控制饮食，很容易就能将体重，保持在一个良好的数值。
　　可其他事，挺难的。

　　他们逛完沙滩，走到马路边，一辆辆汽车驶过，呼啸轰鸣。
　　夕阳散尽，天色微黑，视线变得朦胧。

　　尹薄言把手伸到兜里，扣着车钥匙，看向李思，温声道：“你开车了吗？”
　　李思说：“我不会开车。”
　　鞋里进了沙粒，她轻轻跺了跺脚，脚底还是不适，又没有办法忽略它们的存在，就如同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住哪儿？”尹薄言这才摸出车钥匙，轻声说：“我送你。”
　　李思抬眸，将滑板抱在胸前，迟疑道：“很远的。”

　　“没事儿。”尹薄言注视着她的眼睛，淡笑，“要不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李思撞进他含笑的眼里，心情突然变得忐忑，有种莫名的慌乱情绪。
　　她垂下眼帘，手指抓紧滑板。

　　很快，理智占据上风。
　　她出声解释：“我在控制体重，不吃晚饭的。”
　　她的坚持不会被打乱，尽管是他。

　　他的表情没变，寻常随意，“噢，那我送你。”
　　“你饿吗？”李思犹豫着，怕耽误他的晚饭时间，“我打车也行，我住的地方离这五十多公里，太麻烦你了。”

　　海风扑来，带着丝丝凉意，鼻尖有点痒，她伸手揉了揉，觉察到尹薄言半晌没说话，她纳闷地抬头看他。

　　他在看她，眼神清浅。
　　风吹过他的发梢，吹开他的浅紫色衣领，露出一截锁骨，给他平添几分自由散漫。
　　她立即侧身，别开目光。
　　风似乎变得慵懒，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暧昧。

　　突然，视线内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她愣愣看着。
　　尹薄言食指轻敲一下滑板边缘，缓声道：“不用这样客气。”
　　仿佛有电流，从滑板顺着她的手臂，传遍全身。

　　她太客气了吗？
　　她只是不想麻烦他。
　　“走吧，我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尹薄言出声。

　　李思讷讷点头，跟他并肩走去停车场。
　　尹薄言的车停在很里边儿，车都走到七七八八了，倒是好找。
　　是辆白色的，大众CC。
　　她的好友夏初曾说过，大众车在她眼里，都像教练车，尤其是白色款。

　　李思抿抿唇，看着尹薄言把她的运动包放进后备箱，再绕到主驾驶。
　　他和明楠相比，确实不豪。
　　难道真的穷，所以才做“涩影师”么？

　　当坐进副驾驶，瞟到后排座的那些专业的拍摄器材，她有种割裂感。
　　尹薄言温和理性，无拘无束，偶尔看着懒散，貌似不缺什么，怎么会做那行呢？

　　也许是她的表情过于纠结，尹薄言瞥她一眼，问：“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兜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犹豫片刻，她闭了闭眼，提了口气，才去摸手机。

　　幸好。
　　是广告电话。
　　她缓缓呼出口气，将电话挂断。

　　“你遇到麻烦事了？”尹薄言问。她的眼神有点儿慌，有点散。
　　李思将电话塞回去，说：“只是个广告电话。”

　　“你的样子，唔，”尹薄言拧了拧眉，像是在思考合适的词，几秒后，他眉心舒展开，“倒像是接到了绑匪的勒索电话。”
　　李思愣怔住。
　　不是绑匪。
　　她只是害怕接到妈妈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