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拓家庭记事簿》邢雨薰

106、他找到了弟弟，却又再次抛弃了他。

　　可以不用穿外套的天气，路边的樱花也陆续地开放，单薄的苍白的花瓣，不像东京那样有熙熙攘攘争相绽放的活泼和热闹。阿凉抱着超市购物袋沿水泥道路慢慢走着，在中之森住了快一个月了，两人没有工作，也没动用次郎给的钱，真不知道直季是怎么做到能够租下房子还衣食无忧的。阿凉在心里吐槽上天不公，为什么遇到的人都比自己有钱啊。自那天之后，直季再也没有提及回东京的事，粗茶淡饭无所事事的生活，像毒药一样，让他夜不能寐又欲罢不能，每一次深夜梦醒听到时钟的声音，都仿佛在提醒阿凉，这仅有的一点欢愉，也是从扼紧自己喉咙的命运之手中偷来的。
　　玄关处的门虚掩着，可以清楚地听到屋里的说话声。
　　“帮你弟弟立衣冠冢的人是当时的村正，不过他好像也是受人所托，毕竟当年你家住得远又不怎么跟村里人接触，村正对那晚的事印象也不深。他现在住在东京的女儿家，我打听了地址，你回去的时候可以找找看。”
　　“多谢老师。”
　　“直季，老师很担心你呀。不管能不能查明当年的事，你都要好好的生活。”
　　“我明白的，老师放心……”
　　听到里面有了起身的动静，阿凉连忙跑出院子躲起来，看到直季的老师离开后，才装作刚回来的样子重新走进来。
　　“刚才有人来过？”
　　“是杉田老师，她送了一些自家腌制的小菜。”
　　直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偷偷将手里写着地址的纸条装进口袋，帮阿凉把新买的食材放进冰箱。
　　演技真差啊……阿凉在心里笑了一下，虽然说了要从梦中醒来的话，但背负了多年对家人的内疚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这才是真实的直季，无论多么害怕都不愿欺骗自己，无论多么痛苦都要活得清醒。
　　随手打开老师送来的腌菜，白萝卜还带着尚未腌制入味的辛辣和苦涩，吞入喉咙的那一刻阿凉的声音都变了：“呐，直季，今晚十一点，我们去湖边看星星吧？”
　　“你确定你能熬到那时候？”
　　“嗯，不是说那个时候的星星是最漂亮的么？”
　　“没想到我的阿凉也有一颗浪漫的心呀。”直季笑着调侃，从背后抱住阿凉，将他松散的围裙带子系好。
　　今天的晚餐异常丰盛，阿凉甚至还准备了红酒，不胜酒力的阿凉很快便进入了微醺的状态，他眼神迷离的样子最是风情万种，直季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从那一刻起，他便掉进了这座名叫阿凉的伊甸，无处可逃却又义无反顾。
　　苍穹之上，星星遥远而不可得，它们不会为任何人落下，就连留在湖里的倒影，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绝望。这样的冷漠无情，这样的苍茫薄凉，为什么看星星的人还会觉得幸福？直季用和阿凉同样的姿势仰望，却不知道那一亿颗星星都暗藏着神的杀机，它们会随着阿凉的话语从远空坠落，带着遥遥血光，将面前温柔的风景变成艳丽璀璨的红色深渊。
　　阿凉放开了一直握着直季的手，冷风立刻穿过手指缝隙，像早已蓄势待发的样子。
　　“直季，你真的要放弃寻找你弟弟么？”
　　“嗯。”
　　“那样会不会太无情了？也许他一直在等你呢？”
　　“老实说，我害怕再继续找下去，不再寻找，他就能永远活着了，不是么？”
　　“直季太狡猾了。啊，你弟弟叫什么名字？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
　　“伊藤省吾。直而不肆，三省吾身，这是我们名字的来历。”
　　“真是个好名字。你说，他现在还会记得这个名字吗？还是早就已经忘记了。”
　　“……阿凉，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别生气嘛，我只是随便问问，如果我和省吾只能选择一个，你会选谁？”
　　“……我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阿凉，我选了你。”
　　阿凉捡起一颗石头丢到湖的中心，漾起的涟漪闪烁着星星的碎片。他继续乐此不疲地玩着“如果”的游戏，”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再次见到你，省吾会对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我知道哦——”背对着直季，阿凉闭上了眼睛，“为什么抛弃了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我？为什么不再继续找我了？为什么有了阿凉就不要我了？——哥哥！”
　　阿凉回过头，夜风吹起他绝美的笑颜，也吹散了直季听不懂的词汇：“你在说什么？……”
　　“旅行回来的第二天就是哥哥的生日，省吾一直在等你哦，我想成为第一个送给哥哥生日礼物的人。”
　　陷入极度惊慌中的直季狠狠抓住阿凉的衣领：“你不要开玩笑！阿凉，这一点也不好笑！”
　　阿凉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像是仅仅在诉说着属于别人的无关紧要的梦：“家里不知道为什么着火了，我找不到爸爸和妈妈，只能拼命地跑，一直跑到湖的对面，我被草丛绊倒，鞋子掉进水里，我看到了湖的倒影，有无数无数的红色星星落进湖里，化成了灰烬，直到天空渐渐熄灭了，我循着人声走进森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太过逼真的描述，让直季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同样看到了红色深渊的他的眼睛疼痛而干涩，他忘记了该怎样流泪，甚至忘记了该怎样呼吸。阿凉从口袋里拿出照片和画，说着不应该存在于尘世的绝望的祝福：“生日快乐，直季哥哥。”
　　迟到了十八年的省吾的祝福，在漫长时光中变成了足以毁灭二人灵魂的毒药，入口封喉，连疼痛都来不及。
　　直季接过照片和画瘫坐在地上，他心里的光完全熄灭了，若不是阿凉跪下来抱住他，他连这样坐着都办不到，直季颤抖的嘴唇发出不完整的声音：“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着火？为什么爸爸妈妈没有逃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直季不再说话，只是更加，更加用力地蜷缩在阿凉的怀里。然后，阿凉发现他哭了。像个孩子那样抽抽噎噎的哭泣声，仿佛满心满怀全是委屈，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守着伊藤的姓氏孤独地走过十八年，将那些快乐的儿时记忆封藏在心底的罐子里，只肯在最痛苦的时候拿出一颗，那是延续生命的糖，而不是治愈伤痕的药。他为了活着已经用尽全力，上天为什么还要开这样残忍的玩笑——过去的伤要撕碎了未来才能治愈，与弟弟的重逢要用心爱的人去交换。
　　迷雾交织中森林变得暗淡，阿凉在直季的眼泪落进他心里的所有瞬间都在深深地后悔，是他亲手破坏了直季的梦，逼得他无处可逃，无路可退。他原本可以永远不说出真相，陪直季在沉睡的森林里，用下一个十八年，二十八年，三十八年去忘却失去的一切和不幸的童年。伊藤省吾本就应该被埋葬在湖底，以从天而降的一亿颗星作为葬礼。阿凉啊阿凉，你永远学不会爱，你的存在，只会将更多的人拉进不幸的深渊。
　　他们在黎明的曙光降临前回到家，未开灯的房间，是永寂的黑暗，等待着再也不会有明媚阳光从窗户中倾泻而入的明天。
　　“我想起了过去，却仍然无法停止爱你，然而我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伤害你。对不起，我不应该说出来的。直季，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是我太没用，没有早一点找到你。”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你发过的誓，还有效吗？”
　　阿凉的唇试图靠近直季的脸，却在能够感受到他微热呼吸的距离被推开了。
　　“阿凉，你不要逼我，你给我点时间……”
　　阿凉自嘲的笑容转瞬即灭，他躺倒在地，琥珀色的眸子像黑洞一样吸走了晨光，阿凉和省吾，直季最终还是无法真正地做出选择，面对结局自己只能愿赌服输，因为在直季面前，阿凉早已放弃了作为神的权力。
　　“直季，我想我的哥哥了，你送我回东京吧。”
　　“……好。……”
　　这是两人最后的对话，在回伊藤本家的电车上，在回东京的路上，直季都没有说过话，他甚至没有再看阿凉的脸，他害怕仅仅是对视都会让他泪流满面。原来自己是如此软弱无能的生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阿凉”他说过的誓言，下一秒便成了谎言，他找到了弟弟，却又再次抛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