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61、谁立中宵（23）

　　那辆熟悉的深灰色跑车从面前呼啸而过，牵动了自己包括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但它没有停下，沿着盘旋的车道往石河宿舍方向开去，不多时便隐没在树丛里。少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可以这么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与议论，也这么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压抑的疲倦潮水般汹涌澎湃，席卷理智，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从前说不出口的话，已经有人替他说了出来，无论是谁，掷地有声，结果是不会再改变的了。低声非议的话语传进耳朵，少年懊恼的低下头，依稀想起了某个光线昏暗人满为患的礼堂里，似乎也有人忍受着这样的伤害，却还能把伤害自己的人踩在脚下。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放在自己的身上，被踩在脚下，原来是这样的艰难。
　　夜色中，魏沐白没再停留。抱着书本，离开了原地。在这一刻，他终于承认，对于已经站在了更高处的卡特琳娜，自己实在是勉强，原来旁观者清这句话有着让人痛恨的精确，他们并不相配。
　　“刚刚那是魏沐白吧？”
　　“嗯，我现在可不想搭理他。”
　　“好尴尬啊……”
　　“难道这就是你开快车的借口？挺带劲的…”
　　“还好卡卡不在，她受不了吧？这车挺贵的，撞坏了我是不是要自杀谢罪啊？”
　　林妙妙手里还有半包薯条，她举着一根送到高桥奈津江的嘴边。“你看她像在意这种事情的样子吗……”
　　“唔…不脆了。好像不在意的诶……”
　　停车提起手刹，女孩们探身去后座拿好了自己的东西，结伴进了宿舍大门。和她们相约的人可能已经在约定的地点等待多时，放下东西，她们稍稍整顿了一下毛毛躁躁的头发衣服，急急的奔赴了另一个小小的社交场。
　　卡特琳娜浮在粗壮的松树枝上，应她想一个人走走的要求，朋友们在山脚放下了她，嘱托她注意安全之后，就急匆匆地赴约去了。借着明亮的月光，女孩在树丛间飞舞跳跃，每一棵松树都迎接她的起落，没有背叛，也没有放弃。
　　十一月的山谷里，风萧木飒，森青的松柏、明黄的梧桐与银杏，在夜色中都不分明，只有绯红与胭脂色的枫叶，像烧起来的篝火，一片片吞没这片壮阔的山峦。风吹的人手脚冰凉，瀑布下已经不再有萤火虫升起来，或许是畏惧秋月高洁，它们蜷缩在墓地中，在寒霜中在冰雪中，它们将化为齑粉。枫叶等待着每年的秋风，月也总要等着浮云散开，瀑布年年岁岁的期盼萤火虫点亮它的身体，不过已经不会有人在等待自己了。
　　连连越过了几个松枝，山腰处的校区近在咫尺。看着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物上明灭的灯光，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逃离这个自己选定的世界，说到底，她仍然只是个闹脾气的小姑娘，在独身一人的长夜里，也害怕四面的指点与议论。但她有更重要的事不得不去完成，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是与朋友们的约定。想到那些担忧又诚挚的面容，某种奇妙的力量注入心脏，她从半空落下来，走进了往生餐厅，打算给朋友们送去一些迟到的补偿。
　　仍有别的考验在等待她。
　　身为艺术团团长的瓦莲莉娅根本不会受到任何来自某条新闻的影响，她周围的朋友同学不会相信她是一个这样的人，而其他人的议论，她则根本不在乎。已经进入十一月，两个月后将是新年晚会召开的日子，即使时间还早，也需要提前规划晚会主题与大纲，能够早做安排准备的工作尽量迅速确定，也不至于影响后续的进度安排。她召集了艺术团的干部以及其他可能会有合作的社团负责人，借着晚饭的时间做个小小的讨论。考虑到周末有人可能会外出的情况，特意把时间安排在了周末晚上大家基本都回到学校的时间，把地点放在了不会影响其他人又足够安静的往生餐厅。
　　传闻中的女主角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短兵交火，其他学生们议论纷纷的字句都清晰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人类的趣味就是这么奇异，对于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冲突，他们总希望来点刺激又有看头的大场面。此时此刻，不知道多少人心里都盼望着，她们能互相讽刺两句上不得台面的恶毒言语，最好还有肢体冲突，这才过瘾。
　　女孩独身从桌边经过，只余下了一丝丝莓果的甜香。虽然对新闻不甚在意，但瓦莲莉娅对于她却是有些歉意与心疼的，虽然离开了魏沐白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但自己也有不恰当的地方。
　　讨论暂时停止，因为主持会议的人已经分了神。瓦莲莉娅看着卡特琳娜的眼睛，明明是一双毫无波澜的美丽瞳眸，安静的滑过自己的脸，落在柜台上。但那里面却隐隐有着一丝强撑的倔强。
　　她起身走到柜台边拍了拍女孩的肩，看着对方转身过来那张眉目都能成为雕塑模板的脸。“真巧，要一起吃晚饭么？”
　　本以为会充满了愤怒与怨恨的表情与眼神都没有出现，对方还能淡笑着摇了摇头。“不啦，妙妙还在等我。你们吃就好了……”她朝那群或熟悉或陌生的年轻人们看了一眼，点头示意。
　　“…关于那个…我很抱歉……但是请你相信，我们并没有……”
　　“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们不是那样的人。”女孩没有听完自己的话，但瓦莲莉娅并不觉得被冒犯，她看起来实在是太过通情达理，又太过无奈。“我相信你的。”
　　“那你和魏沐白…你们……”
　　“我和沐白分开…不是因为这些，你别放在心上。他不再喜欢我了，我自己心里知道。”
　　这张还能够与别人谈笑风生的脸，瓦莲莉娅却觉得她甚至想和自己开口求救。“原来是这样…可是我觉得他还是很喜欢……”失言了，怎么能在真正的归属者面前谈论她与另一半感情问题，这无异于再一次的讥讽与伤害，她立刻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识别结账的动作是卡特琳娜现在最熟悉的，她看了一眼手机的消息提示，摆了摆手。“没关系，其实他只是没有从前那么喜欢我了，这是很正常的事，不用为了这个道歉。”
　　“您的餐点已经准备好了，稍后会有无人机配送到指定地点，您慢走。”
　　“谢谢。”女孩再次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我先走啦。”
　　“等等，卡特琳娜。我可以叫你‘卡特琳娜’吗？”她伸出的手在空中虚拦，对方疑惑地停下来。“之前和你说过的，新年晚会上的演出，可能很快就要开始排练了。”
　　“好，如果有需要的话，联系我就可以了。”卡特琳娜转身离开，在无数人的注视中，她几乎咬碎了牙齿才能忍耐二次挑衅后的愤怒。在对瓦莲莉娅抱有陌生敌意与隐隐较量这种复杂情感的催化下，对方的任何举动都会引来她的滔天怒火。
　　但她必须微笑以对，好在这个技能，自己驾轻就熟。
　　这种愤怒直到看见了被自己随意丢在宿舍门口置物柜上的信封包时，才被紧张与懊悔取代。顾不得换鞋打开房间的大灯，也顾不得阳台上的蛋糕与热饮在夜风中瑟瑟发抖，拎着金属包链，她飞奔去了浴室。
　　打开水龙头调整水温，又再折回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碗，装上了满满一碗温水。这才打开了被冷置了一天一夜的包，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两只试管。较大的一只装着蓝色的液体倒完好无损，另一只就不太乐观，淡蓝色的液体已经消耗殆尽，里面三只小拇指长短还不到筷子粗细的小蛇绞缠成一团挤在开口处，奄奄一息的样子似乎在埋怨主人的忽视。
　　这是高桥悠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生命科学学院经常会有需要学生独立进行性状观察的生物实验，因为实验的长期连续性，不少学生都会把自己负责观察的生物半成体带回宿舍，这也是实验室允许的，最大程度上模拟外界环境的做法。高桥悠树的实验体在他的观察中诞下了后裔，这种无危险的实验体被送回实验室进行再培育或集中处理，但他私下留存了无辜的幼体送给了她。
　　幼体仍需要稀释后的蓝色营养液体进行培育，试管内的营养液已经消耗殆尽，她再晚回来几小时，这几只偷渡到宿舍里的幼崽就要早早夭折了。
　　“好在赶上了……”她把试管放在水里打开，小蛇们获得了新的水源略略欢腾了一些，似是认可了这位新主人，轻轻的蹭她细长的手指。
　　她见状也就没有收回手，另一只手单手打开了营养液的瓶子。轻微的刺痛传来，身量还没有长成的小蛇却先长了牙，一口咬在了指尖。身体一颤，她猛的收回了手，新宠物被甩开掉回水中，血珠也随之落下。她吓了一跳，但不过是被咬了一口而已，谁还没被自己养的小猫小狗咬过，比起魏沐白，这条蛇可好太多了。一边牵动月光为自己愈合伤口，一边打开了水龙头准备换去血污的清水，电话又响了起来，想也不想就知道是林妙妙在催了。看了一眼已经安静在水中游动的宠物，她还是抱着碗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还是晚上回来再弄吧，营养液等换好了水再滴进去好了。
　　取了阳台上还算温热的餐点，拿好了手机，关灯锁门。她急匆匆地往楼下李渺梧的宿舍赶去，他们所做好的约定，她已经迟到了太久。电话已经一次次的响起过，鉴于已经没有半分钟的路程，她一次次的以短消息重复着“马上”的保证。以至于现在，她不免有些烦躁。
　　站在宿舍门口，她一边敲门一边按掉了电话。却无人应答，电话反而又再次响起，这次不是林妙妙，而是一个让人精神一振的名字，李渺颜。她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按下接听键。
　　“学长，我在门口了。”她紧张地开口，真怕对方万年冷若冰霜的话语再给自己什么难以承受的打击。
　　“门坏了，我们打不开，你不用过来了。”
　　“嗯？”
　　“什么啊！哥！不是这样！
　　“卡卡卡卡，我们已经上报学校了，你先回去不要过来！这里很危险。”
　　“什么啊！妙妙？你说清楚，妙妙！”
　　电话通话突兀地被挂断，她敏锐地意识到，门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正在发生。手机收到了Lilith的消息，她点开来，消息题头是醒目的红色。
　　“收到异种能量波动消息，请全体学生迅速有序撤离石河宿舍楼，等待学校近一步安排。”
　　“卡特琳娜·安泊尔，我观察到你所处的位置十分危险，请立刻撤离。”
　　她放下了满手的包装袋，迅速恢复消息。
　　“妙妙还有奈津江…学长们他们都在里面！他们怎么办？”
　　“距离你最近的执行官高恩星已经出发，预计五分钟内赶到。请立刻撤离危险区域！！！”
　　三个感叹号是前所未有过的语气，但Lilith越是催促，卡特琳娜却越不能转身离开。她自认不是个大公无私的博爱者，可丢下他们逃跑的举动，也太丢人了！